第17章:妹妹張豔紅的童年與輟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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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方對張豔紅的調查,無法像觀察其家人那樣進行直接接觸,但他通過一種近乎人類學田野調查般細致入微的方式,走訪了她成長的環境,與她童年、少年時期的見證者進行對話,逐漸拚湊出一幅令人心酸的成長圖譜。這幅圖譜的底色,是北方農村冬日的灰黃,是貧困家庭資源傾斜下的陰影,是一個女孩在夾縫中求生的無聲掙紮。
    童年:沉默的影子與過早的重負
    在張家溝村,關於張豔紅的童年記憶,在村民們的敘述中顯得模糊而稀薄。與哥哥張耀祖小時候被父母帶著串門、備受關注的景象不同,張豔紅更像一個安靜的影子,跟在忙碌或爭吵的大人身後,不聲不響。
    “那丫頭,小時候就不愛說話。”一位看著張豔紅長大的鄰居大娘,在自家院子裏一邊擇菜,一邊對前來“了解農村兒童成長”的老方感歎,“她媽心思都在耀祖身上,她爸又不管事。她從小就懂事,知道家裏難,不爭不搶的。四五歲就會幫著燒火、喂雞了,小胳膊小腿的,看著都讓人心疼。”
    老方注意到,張家院子裏那棵老槐樹下,有一個小小的、被磨得光滑的石墩。一位兒時曾與張豔紅一起玩過幾次(後來因王桂花嫌對方家境不好而阻止)的同村女性,如今已嫁到鄰村,回娘家時偶遇老方,提起這個石墩,眼神有些恍惚:“豔紅小時候,常一個人坐那兒發呆。她媽罵她或者數落她哥的時候,她就躲到那兒,抱著膝蓋,也不哭,就是看著遠處,也不知道在想啥。” 那個石墩,仿佛成了她童年裏唯一的避難所。
    與張耀祖每年都有新衣服(哪怕是便宜的)不同,張豔紅常年穿著哥的舊衣服改小的衣衫,洗得發白,但總是幹幹淨淨。她很少有機會像其他孩子一樣擁有零食或玩具,唯一的一個舊布娃娃,還是村裏一位心善的老奶奶給的,被她藏在自己的小角落,寶貝得不行。
    求學時光:黑暗中微弱的光
    然而,就是這個沉默寡言、似乎被家庭忽視的女孩,在進入村小學後,卻展現出一種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專注。一位已經調到鎮中心小學、曾教過張豔紅小學語文的老師,對老方(以縣教育局回訪優秀畢業生名義)還留有印象。
    “張豔紅啊,記得!那孩子,眼睛裏有光!”老師推了推眼鏡,語氣帶著惋惜,“特別安靜,但聽課極其認真,作業寫得工工整整。作文寫得尤其好,雖然寫的都是農村的尋常事物,但觀察很細,感情也真。能看出來,她是真心喜歡讀書,書本對她來說,可能是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這扇門,確實為張豔紅打開了一道縫隙。在書本裏,她暫時逃離了家庭的壓抑和物質的匱乏,獲得了短暫的安寧和想象的自由。她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獎狀貼在家徒四壁的牆上,是唯一亮眼的色彩。但這份亮色,並未給家庭帶來多少喜悅。王桂花對此不以為然:“丫頭片子,會認幾個字就行了,考那麽好有啥用?將來還不是別人家的人。”張建國偶爾會偷偷看著獎狀露出一點笑意,但在王桂花的數落下,那笑意很快便消失了。
    輟學:斷裂的夢想與冰冷的現實
    升入鎮上的初中,需要住校,意味著更多的花費。這成了張豔紅求學路上第一道難以逾越的坎。王桂花的不滿與日俱增:“吃穿用度哪樣不要錢?她哥在縣裏花銷大,哪有餘錢供她讀那麽多書?” 張豔紅靠著假期打短工和極其節儉的生活費,勉強維持著。她的成績依然優秀,尤其是文科,老師說她是有希望考上縣裏重點高中的苗子。
    然而,命運的轉折點在她初二那年的春節後到來了。張耀祖在縣城跟人打架,賠了一筆錢,家裏本就拮據的經濟雪上加霜。一天晚上,激烈的爭吵從張家傳來,王桂花尖利的聲音穿透了薄薄的牆壁:“讀!讀!讀什麽讀!家裏都快揭不開鍋了!你哥馬上要說媳婦,哪一樣不要錢?你一個丫頭片子,心比天高!明天就去把手續辦了,跟你表姨去市裏餐館幹活去!一個月還能掙千把塊!”
    老方從多位村民口中交叉驗證了這件事。那晚,張豔紅沒有像往常一樣沉默。她哭了,苦苦哀求,甚至承諾以後更加省錢,假期掙的錢都交給家裏。但王桂花的態度異常堅決。有鄰居聽到張建國微弱地勸了一句:“孩子想讀,就讓她讀吧……” 立刻被王桂花更大的聲音壓了下去:“讀出來有什麽用?嫁人了還能指望她?這個家以後不還得靠耀祖?你掙那幾個錢夠幹啥的?”
    爭吵以張豔紅絕望的哭聲和張建國長長的歎息告終。第二天,王桂花便押著雙眼紅腫、失魂落魄的張豔紅去學校辦理了輟學手續。那位初中班主任至今提起仍唏噓不已:“太可惜了!那孩子是塊讀書的料!她媽來辦手續的時候,態度很強硬,說家裏困難,女孩子讀書沒用。豔紅就在旁邊低著頭掉眼淚,我看著都難受……我勸了幾句,根本沒用。”
    輟學後:過早降臨的成人世界
    輟學後的張豔紅,像一件被家庭急需變現的資產,迅速被推入了社會。她先是被王桂花安排到市裏一個遠房親戚開的餐館做服務員,包吃包住,工資微薄,且大部分被王桂花以“替你存著”為由拿走。老方設法聯係到了一位曾與張豔紅在那家餐館共事過的女服務員,對方對張豔紅的印象是:“不愛說話,幹活特別賣力,從不偷懶。但總感覺心事重重的,有時候端著盤子都能走神。她媽經常打電話來,不是要錢就是數落她,接完電話她眼睛總是紅紅的。”
    之後,她又輾轉在服裝店、小加工廠打工,每一份工作都辛苦而收入菲薄,且始終無法擺脫家庭無休止的索取。王桂花將她視為“搖錢樹”,不斷施加壓力,要求她寄更多的錢回家,為哥哥的“未來”做貢獻。張豔紅曾有過微弱的反抗,比如試圖隱瞞一部分工資,或者想換一份收入稍高但離家更遠的工作,但每次都會引來王桂花更激烈的反應,包括但不限於電話裏的哭鬧、指責,甚至以“不認她這個女兒”相威脅。在這個封閉而傳統的環境裏,“孝道”和家庭責任是王桂花手中最有力的武器。
    報告結論:韌性在壓抑中萌芽
    老方的報告,沒有進行任何文學性的渲染,隻是客觀地羅列事實和時間線,但正是這種冷靜的筆觸,更深刻地揭示了一個女孩在重壓下的成長軌跡:
    “目標人物張豔紅,童年及青少年期處於家庭資源分配末端,情感關注缺失。早期表現出對知識的渴望和一定的學習天賦,但被家庭(主要是母親)基於經濟壓力和重男輕女觀念強行中斷學業,成為家庭經濟補給來源。輟學後經曆多種低端體力勞動,經濟上受家庭持續榨取,缺乏個人發展空間和情感支持。性格內向、隱忍,但觀察發現其在不同階段(如堅持學業、試圖保留部分收入)存在微弱但持續的抗爭意識。其‘倔強’特質可能源於對不公環境的潛意識反抗以及對改變命運的極度渴望。長期壓抑環境可能造成其自卑、缺乏安全感的心理底色,但同時亦可能錘煉出異於常人的耐受力與在絕境中求生的本能。”
    這份報告呈現在韓麗梅麵前時,她沉默了許久。張豔紅的童年與輟學經曆,像一麵鏡子,映照出另一種可能的、她未曾經曆但可以想象的人生軌跡——如果當年養父沒有收養她,如果她留在那個家庭,她的命運,是否會與張豔紅驚人地相似?那種對知識的渴望被扼殺,那種被至親視為工具的痛楚,那種在貧困與偏見中無聲的掙紮……
    韓麗梅冰冷的眼眸中,極快地掠過一絲極為複雜的情緒。那不僅僅是對一個陌生女孩遭遇的客觀評估,更摻雜了一種源於潛在血緣牽連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深究的刺痛感。張豔紅眼底的那份倔強,在此刻有了最清晰的注腳——那是在漫長黑夜中,唯一沒有被磨滅的、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火種。這火種,能否在南方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燃起新的希望?還是會被現實徹底撲滅?答案,或許就藏在張豔紅南下的後續舉動,以及她與那個家庭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