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回憶碎片:童年鄰裏的閑言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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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方的調查報告像一把精準的鑰匙,插入鎖孔,轉動,開啟了韓麗梅心中一扇塵封多年的門。門後湧出的,不是洶湧的情感,而是冰冷、潮濕、帶著黴味的記憶碎片。這些碎片,在她翻閱報告、試圖理性分析張豔紅及其原生家庭時,不受控製地,一片片從意識深處浮起,拚湊出她早已刻意遺忘的、關於自身來曆的模糊圖景。
    那應該是南方的養父母家,一棟帶著小院的、安靜雅致的二層小樓。養父韓建國經商有道,家境優渥。那是她童年大部分時光所在,充滿了關愛與良好的教育。但在那之前,在更小的時候,在養父母剛剛接她回來,尚未完全適應新環境的那段短暫日子裏……
    記憶的畫麵是朦朧的,帶著老舊照片泛黃的色調。那應該也是一個類似張家溝村但顯然要富裕整潔不少的南方小鎮的院落,或許是養父的老家,他們曾短暫居住。夏日的午後,知了在梧桐樹上不知疲倦地鳴叫,空氣悶熱而潮濕。年幼的韓麗梅(那時或許還叫著小名?記憶已經模糊)穿著幹淨的連衣裙,蹲在院子的角落,用樹枝撥弄著螞蟻。她記得那泥土的氣息,混合著院子裏梔子花的甜香。
    然後,是聲音。隔著一堵不高的院牆,傳來鄰居幾個女人壓低的、卻足以讓好奇的孩子豎起耳朵捕捉的談話聲。那是些常年閑坐巷口、張家長李家短的婦人。她們以為孩子小,聽不懂,或者幹脆忽略了她的存在。
    “……要說韓家這閨女,真是越長越水靈,一點都不像老韓兩口子呢……”一個略顯尖細的嗓音。
    “噓……小聲點!讓人聽見……”另一個聲音勸阻道。
    “怕啥?本來就是事實嘛。你看那眉眼,那鼻梁,老韓是塌鼻梁,他老婆眼睛也沒那麽大……這丫頭,嘖嘖,標致得像個洋娃娃,肯定是像了她親爹媽……”尖細嗓音不以為然,甚至帶著點窺破秘密的得意。
    “也是老韓兩口子心善,自家沒孩子,就從北邊那麽老遠抱養一個……聽說那家人,哎,窮得揭不開鍋,孩子多,養不起了才送的……”
    “北邊?哪兒的?”
    “好像是什麽……H省?一個挺窮的小縣城……具體不清,老韓他們嘴嚴得很,從不提這茬。反正這丫頭算是掉進福窩裏了……”
    “福窩是福窩,可終究不是親生的……你看老韓老婆對她那個小心勁兒,捧手裏怕摔了,含嘴裏怕化了,還不是因為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怕養不親……”
    “是啊,這血緣的事,難說哦……將來長大了,知道了身世,還指不定怎麽著呢……”
    聲音漸漸低下去,或許轉到了其他話題。但牆角下那個小小的身影,卻僵住了。螞蟻還在忙碌地爬行,樹枝從她手中滑落。她聽不懂所有的話,但“抱養”、“不是親生的”、“北邊”、“窮”、“送掉的”……這些詞匯像一顆顆冰冷的小石子,砸進她懵懂的心湖。她抬起頭,茫然地望向院子裏正在精心修剪花草的養母,養母感受到目光,回頭對她溫柔一笑,那笑容依舊溫暖,但在那一刻,年幼的她,卻莫名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恐慌和疏離。
    那不是清晰的認知,而是一種模糊的、卻尖銳的不安。她開始下意識地觀察。觀察養父母看她時,那無比嗬護卻偶爾會閃過一絲複雜難言的眼神;觀察親戚來訪時,那種欲言又止、帶著探究和憐憫的神情;甚至觀察鏡子裏自己的臉,試圖找出與“不像”相關的證據。
    這些散碎的、被閑言碎語激活的疑慮,像幽靈一樣,開始纏繞她的童年。她變得比同齡人更敏感,更乖巧,更努力地表現自己,潛意識裏似乎想用完美的表現來抵消那種“非親生”可能帶來的被拋棄的風險。她不再輕易詢問關於出生的問題,因為每次問起,養父母雖然溫和回應,但眼神總會有一瞬間的閃爍和回避。那種回避,比責罵更讓她恐懼。
    這些記憶的碎片,伴隨著翻閱調查報告時看到的“清遠縣”、“送走”、“重男輕女”等字眼,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她終於將童年那些模糊的耳語、那些微妙的神情,與調查報告上冰冷的事實對應起來了。
    那個被鄰居議論“從北邊窮人家抱養”的孩子,就是她。
    那個“窮得揭不開鍋、孩子多”的家庭,就是張建國和王桂花的家。
    那個因為“不是親生”而被養父母格外小心翼翼對待的女孩,就是她韓麗梅。
    一種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真實感,緩緩浸透她的四肢百骸。那不是悲傷,不是憤怒,而是一種遲來的、近乎殘酷的確認。原來,那些看似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早已被真相的陰影所籠罩。她的優秀,她的努力,某種程度上,是否也源於這種深植於心底的不安全感和想要證明自身價值的迫切?
    她站起身,走到酒櫃前,倒了一小杯烈酒。琥珀色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灼熱的刺痛感,卻無法驅散心底那股從記憶深處泛起的寒意。她看著玻璃杯壁上自己清晰的倒影——成功、優雅、強大。這個形象,與調查報告裏那個北方小縣城貧困家庭的血緣背景,與童年記憶中那個因閑言碎語而惶恐不安的小女孩,形成了無比尖銳的對比。
    正是這種對比,讓她對張豔紅的處境,產生了一種極其複雜的、難以言喻的共鳴。張豔紅是那個家庭選擇留下、卻在另一種壓榨中成長的孩子。而她韓麗梅,是那個被“送走”、在優渥卻始終帶著一絲陰影的環境中被養大的孩子。兩條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卻源於同一個不堪的原點。
    鄰居的閑言碎語,曾經是刺傷她幼小心靈的利刃,如今,卻成了連接過去與現在、驗證調查報告真實性的殘酷注腳。它們讓調查報告上的文字不再是冰冷的資料,而是與她切身相關的、帶著痛感的記憶。
    韓麗梅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酒精的暖意與心底的寒意交織衝突。她重新坐回辦公桌後,目光再次落到那份關於張豔紅的報告上。這一次,她的眼神除了慣有的冷靜審視,更深處,似乎多了一絲極其隱晦的、連她自己都未必察覺的物傷其類的微瀾。
    童年的閑言碎語,如同幽靈,從未真正散去。而此刻,它們與眼前的調查報告交織在一起,正在悄然改變著韓麗梅對那個名叫張豔紅的女孩的判斷,也為她接下來的決策,蒙上了一層更加複雜難測的陰影。對真相的探求,一旦開始,便再也無法回頭,它不僅指向對方,也無可避免地映照出自身的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