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哥哥的祝賀與隱含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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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王桂花那通如同戰前動員令般的電話,像一塊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毯子,將張豔紅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那點因錄用通知而燃起的微弱火苗,幾乎要被徹底悶熄。她呆坐在床沿,許久沒有動彈,直到小腿傳來麻痹的刺痛感,才恍惚地站起身,準備去巷子口的公共水龍頭那兒接點水,洗把臉,試圖清醒一下混沌的頭腦。
    就在她剛拿起那個印著俗氣紅花的塑料臉盆時,那部舊手機再次不甘寂寞地響了起來。屏幕上閃爍的,是一個熟悉的、她存為“哥”的號碼。
    張豔紅的心下意識地一緊。母親剛下達完“總指令”,哥哥的電話就跟了過來。這絕非巧合。她幾乎能猜到這通電話的內容會是什麽。一種混合著疲憊、無奈和一絲微弱親情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她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聲音帶著刻意調整過的平靜:“哥。”
    “喂!豔紅!”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張耀祖那特有的、帶著幾分懶散又難掩興奮的嗓音,背景音裏混雜著街頭的嘈雜和摩托車引擎的轟鳴,他大概正待在縣城的某個角落,“可以啊你!真讓你給蒙著了?麗梅集團?牛逼啊!”
    這聲“牛逼”,聽起來像是祝賀,但語調裏總透著那麽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不像是由衷的欣喜,更像是一種發現了意外寶藏的驚奇,甚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酸意。
    “嗯……運氣好。”張豔紅低聲應著,不想多談所謂的“蒙著了”,這讓她覺得自己那份拚盡全力的掙紮和此刻巨大的惶恐,都被輕飄飄地否定了。
    “啥運氣不運氣的,進去了就是本事!”張耀祖似乎心情不錯,難得地沒有抬杠,但話題立刻轉向了他最關心的核心,“哎,說正經的,媽都跟你說了吧?以後咱家可就看你的了!”
    果然。張豔紅的心沉了下去。她沉默著,沒有接話。
    張耀祖似乎也沒指望她回答,自顧自地暢想起來,語氣變得更加熱切,甚至帶著幾分理所當然的指揮意味:“豔紅,我跟你算筆賬啊。你在大公司,又是總裁助理,那工資肯定低不了!我打聽過了,南邊那種地方,白領一個月隨隨便便不得萬兒八千的?”
    張豔紅張了張嘴,想解釋“初級助理”可能沒那麽高的薪水,而且大城市消費驚人,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解釋是徒勞的,在哥哥和母親的認知裏,她既然進了“大公司”,就等同於一步登天,擁有了取之不盡的財富。
    “你看啊,”張耀祖繼續著他的“規劃”,語速快了起來,像是在推銷一個穩賺不賠的項目,“你省著點花,一個月攢下五千沒問題吧?一年就是六萬!幹上兩年,十二萬!我對象家那邊,縣城房子首付差不多就這個數!到時候你把這錢一拿,你哥我的婚事不就解決了?”
    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仿佛那十二萬就像十二塊錢一樣,可以輕易地從張豔紅的口袋裏掏出來。張豔紅聽著,感覺那冰冷的數字像一塊塊磚頭,隔著電話線砸在她心上,壘起一堵無形的高牆,壓得她喘不過氣。
    “還有啊,”張耀祖的“展望”還沒結束,“你進了那種地方,接觸的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吧?我們廠子那個老板的兒子,聽說就在南邊一個大公司上班,混得可好了。你留心著點,看看有沒有啥門路,給你哥我也介紹過去?不用像你那麽厲害,就找個輕鬆點的、錢不少的活兒就行!咱兄妹倆都在南邊,也有個照應不是?”
    他頓了頓,語氣裏甚至帶上了一絲罕見的、近乎“討好”的笑意:“等你哥我也站穩了腳跟,咱爸媽不就享福了?到時候把他們都接過去!那破農村有啥好待的!”
    這番描繪,與母親如出一轍,卻又更具體地加上了對他自身利益的精準算計。張豔紅仿佛看到了一個畫麵:哥哥倚靠在她這棵“剛剛栽下、尚未紮根”的樹上,悠閑地乘著涼,指揮著她如何生長才能更好地為他遮風擋雨。
    “哥……我這才剛去,什麽都還不懂……工作能不能幹好都不知道……”她終於忍不住,聲音帶著一絲哀求般的哽咽,試圖讓他明白現實的嚴峻,“大城市沒那麽簡單……”
    “哎呀!有啥幹不好的?”張耀祖立刻打斷她,語氣帶著一種混不吝的樂觀,或者說,是一種根本不願理解對方難處的自私,“端茶倒水會不會?看人臉色會不會?你在餐館又不是沒幹過!說白了都一樣!就是換個地方伺候人唄!放心,你機靈點,準行!”
    “伺候人”這三個字,像針一樣紮進了張豔紅的耳朵。她拚命爭取來的機會,在哥哥口中,竟然被如此輕蔑地定義。一股屈辱感混合著無力感,讓她瞬間失語。
    見她不說話,張耀祖可能以為說動了她,語氣更加“推心置腹”:“豔紅,哥知道你不容易。但你想啊,咱家這情況,爸窩囊,媽操心,我要是有本事,也不至於讓你一個丫頭片子扛這麽大擔子,是不是?” 他居然打起了感情牌,雖然這“牌”打得如此生硬和虛偽,“現在你有這機會了,幫襯家裏,幫襯你哥,那不是應該的嗎?等哥以後混好了,肯定忘不了你的好!”
    應該的。忘不了你的好。
    張豔紅聽著這些話,隻覺得渾身發冷。家庭的責任,兄妹的情分,在哥哥這裏,全都化作了赤裸裸的索取和交易。
    “行了,不跟你多說了,我這邊還有點事。”張耀祖似乎完成了“傳達旨意”和“描繪藍圖”的任務,準備結束通話,“你記住哥的話,好好幹!多攢錢!留心門路!咱老張家能不能翻身,可就靠你了!掛了哈!”
    幹脆利落,如同母親一樣,沒有給她任何反駁或傾訴的機會。
    電話斷了。
    忙音像是某種解脫,又像是另一種形式的空虛。
    張豔紅緩緩放下手機,塑料臉盆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在寂靜的小屋裏發出刺耳的聲響。她也渾然不覺。
    哥哥的“祝賀”,像是一份包裝精美卻內藏砒霜的禮物。表麵上是為她高興,實質卻是迫不及待地在她身上綁縛更多的繩索,標注好她未來每一分血汗錢的用途。
    母親的期望是沉重而直接的壓迫,而哥哥的“期待”,則更像是一種黏膩的、帶著算計的依附。他不僅指望她解決他的經濟困境,還指望她成為他通往“輕鬆致富”生活的跳板。
    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窗外,城中村白日的喧囂愈發清晰,小販的叫賣聲,孩子的哭鬧聲,摩托車的喇叭聲……這一切曾經讓她感到疏離的市井之聲,此刻卻仿佛成了她唯一能觸摸到的真實。而那個即將踏入的、光鮮亮麗的摩天大樓裏的世界,以及遠在北方那個對她寄予了“全家族厚望”的家庭,都像兩個巨大的、無形的漩渦,將她夾在中間,即將把她撕扯、吞噬。
    她抬起手,看著自己這雙因為常年勞作而略顯粗糙的手。這雙手,能端穩麗梅總裁辦的那杯咖啡嗎?能扛起北方家庭沉甸甸的“指望”嗎?
    她不知道。
    哥哥那句“以後可就靠你了”,和母親的話重疊在一起,在她耳邊嗡嗡作響。這不再是祝賀,而是宣判。宣判她剛剛獲得的“自由”,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更深沉的“奴役”的開始。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臉盆,走向門口。每一步,都感覺腳下不是堅實的地麵,而是搖晃的、不知何時會崩塌的懸崖邊緣。哥哥隱含的期待,如同懸崖下彌漫的霧氣,看似無形,卻蘊含著致命的牽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