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她的死訊

字數:4906   加入書籤

A+A-


    就在他們的車隊離開後不久,幾輛偽裝成民用車輛、但明顯經過改裝的吉普車和越野車,帶著一路風塵,也駛入了卓資縣。
    車子停下,一行人利落地跳下車。
    他們穿著普通的工裝或夾克,麵容膚色各異,但身上那股經過嚴格訓練、收斂卻依舊存在的浩然正氣,以及彼此間默契的眼神交流,還是暴露了他們非同一般的身份。
    為首的越野車上,下來一個身材格外高大的男人。
    聶赫安穿著一件棕色的皮質夾克,裏麵是軍綠色短袖T恤,下身是同色係的工裝褲,腳蹬一雙厚重的野外作戰靴。
    肩寬腿長,猿臂蜂腰,即使穿著便裝,那份屬於軍人的挺拔和力量感也展露無遺。
    他抬手摘下滑到鼻梁的墨鏡,露出一張五官精致漂亮、卻因眉宇間的桀驁不馴和此刻的冷肅而顯得極具攻擊性的臉。
    他眯著眼,目光掃過略顯冷清的街道和四周的建築。
    韓琦熄了火,解開安全帶也跳下車,走到聶赫安身邊,低聲道:
    “這裏就是卓資縣了。最新截獲的情報顯示,那夥人最後消失的信號區域就在這一帶,很可能在此處有臨時落腳點或接應。”
    他眉頭微蹙,聲音更沉了些:“這夥間諜是從京市秘密情報點倉促撤離的,攜帶了重要資料。他們的路線很明顯,一路向西,然後伺機向北,穿越邊境進入蒙古境內。”
    “我們必須盡快攔截,一旦他們進入草原深處,或者與某些不受法律約束的部落勢力勾結上,再想抓捕就難如登天了。”
    聶赫安靜靜聽著,目光卻落在街角地麵一些尚未被完全風吹散的、雜亂的車轍印和腳印上,又抬頭看了看不遠處那家國營飯店門口停著的幾輛外地牌照的車輛,眼神銳利。
    “人,”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肯定,“已經跑了。”
    韓琦微微驚訝:“這麽快?我們接到消息就立刻趕來了……”
    這時,一個同樣穿著便裝、但行動迅捷幹練的年輕手下快步從旁邊一條小巷裏鑽出,迅速來到韓琦身邊,俯身在他耳邊低聲匯報了幾句,語速很快,臉色凝重。
    韓琦聽完,神情一變,轉向聶赫安。
    “剛確認,一個小時前,他們一夥人,三男一女,在此處一家私人車行換乘了馬匹和一輛改裝過的越野車,往西北方向的牧區去了。車行老板被用了點手段,才吐露的,對方很警惕,沒留太多痕跡。”
    聶赫安眼神一凜,西北牧區,地廣人稀,部落聚居,情況複雜,確實是擺脫追蹤、伺機越境的好路線。
    “追。”他隻吐出一個字,轉身拉開車門,動作幹淨利落。
    一行人迅速上車,引擎轟鳴,朝著西北方向疾馳而去,卷起漫天黃塵。
    ……
    此時,千裏之外的管城,郊外。
    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
    一片荒蕪的墳地,雜草叢生,零星立著幾塊簡陋的墓碑,大多已字跡模糊。
    許斌腳步沉重地走在前麵,不時回頭看一眼身後那個如同從地獄裏走出來的男人,喉頭發幹,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團長……”他聲音幹澀,“就是這裏了。”
    他停在一處相對新一些的墳塋前。
    墳頭的土還算新,插著的引魂幡和散落的黃紙錢顏色尚未完全褪去,在一片灰敗中顯得格外刺眼。
    墳前立著一塊粗糙的石板,上麵空無一字,是無名碑。
    裴應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死死盯著那處小小的土堆,眼睛紅得可怕,下頜繃緊,唇色蒼白,整個人像一尊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冰雕,隻有胸膛劇烈到不正常的起伏,暴露出內心正經曆著怎樣的滔天巨浪。
    許斌不敢看他的眼睛,低著頭,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繼續匯報:
    “根據我們對當時火車站附近居民的走訪……那天,他們關押的一批女孩,趁看守不備撬鎖跑了。大部分四散逃開,但有幾個……在附近巷子裏被追上的同夥逮住了。”
    他吞咽了一下,聲音更啞:“可能、可能反抗時叫喊的動靜太大了,驚動了附近的人……那幾個人販子怕暴露,下手就……就沒留情。”
    許斌停頓了很長時間,才繼續道:“這是後來清理現場時,發現的其中一個,當時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附近一個推車賣燒餅的老頭收了錢,負責掩埋。據那老頭說,整理遺物時,從她身上找到的身份證件,名字是……”
    他深吸一口氣,幾乎是用氣音吐出了那兩個字:
    “……司淼。”
    話音落下的瞬間,許斌明顯感覺到周圍的空氣凝固了,溫度驟降。
    裴應麟的身體晃了一下,臉色在刹那間褪盡所有血色,那雙猩紅的眼睛裏,最後一點瘋狂尋找的光,也倏然熄滅,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死寂和空洞。
    他看著那座無名墳塋,眼神沒有焦距,仿佛透過那抔黃土,看到了什麽令他肝腸寸斷的景象。
    許斌看得心驚肉跳,又難受又害怕,他張了張嘴,幹巴巴地擠出幾個字:“團長,節哀……”
    “節哀?”
    裴應麟忽然開口,聲音嘶啞破碎,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
    他緩緩轉過頭,看向許斌,那雙死寂的眼眸深處,驟然又燃起一點偏執到極致的癲狂火星。
    “你怎麽知道……”他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令人膽寒的執拗,“躺在裏麵的就是她?”
    許斌一愣,下意識道:“身份證明……”
    “一張紙!”裴應麟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瀕臨崩潰的戾氣。
    “一張隨處可以偽造的破紙!就能證明是她?!她的屍體呢?臉呢?你看清了?!”
    許斌被他吼得心頭狂跳,冷汗瞬間濕透了後背。
    他當然知道這證據薄弱,人死了,證件可能是別人的或撿來的,根本無法百分百確定。
    可他更怕的是……怕眼前這個男人真的會不管不顧,當場就要把這墳給掘開驗看。
    “團長,您冷靜點!”
    許斌急忙上前一步,擋住墳前,聲音發顫地勸道:“確實不一定就是司緹同誌,我們會繼續查!沿著火車線路,去她可能去的任何地方查!活要見人,死、死要……”
    死要見屍四個字,他終究沒敢說出口。
    他看著裴應麟那雙猩紅可怖的眼睛,強自鎮定,換了個角度勸:
    “團長,眼下西北軍區那邊,您已經離崗太久,上麵……怕是會有意見。您看,要不我們還是先回去?這邊我留人繼續查,一有確切消息,立刻向您匯報!”
    他隻能先試著安撫,先把人勸離這個地方。
    因為他知道,此刻無論說什麽,恐怕都難以穿透男人被悲痛和偏執籠罩的心防。
    裴應麟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動。
    他隻是重新轉過頭,死死地盯著那座無名墳塋。
    許斌的話他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
    他隻覺得心口那裏,好像被人用刀子生生剜走了一大塊,血淋淋的,空洞洞的,冷風颼颼地往裏灌,痛到極致,反而隻剩下麻木。
    他想起她最後離開那晚,燈光下她財迷般數錢的模樣,想起她嬌聲讓他去洗澡時的狡黠,想起她赤足踩在他腹肌上那撩人又嫌棄的觸感……
    然後,是火車站模糊的人潮,冰冷的倉庫,肮髒的小巷……最後定格在這荒野孤墳,無名無姓,黃土一抔。
    他寧願她狡猾得像隻狐狸,騙光他的錢,跑到天涯海角,一輩子逍遙快活,讓他永遠找不到,恨得牙癢癢卻無可奈何。
    他也不要她……不要她像現在這樣,悄無聲息地、冰冷地躺在這裏。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許斌幾乎以為他要在這裏站成一座石像時,裴應麟終於動了。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那駭人的瘋狂似乎被強行壓了下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鬱。
    他開口,聲音嘶啞,卻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人害怕:
    “找塊好點的墓地。”
    他頓了頓,補充道,每個字都像是耗盡了他所有力氣:
    “……把她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