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痕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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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廢村的篝火隻能驅散夜晚的寒意,卻驅不散彌漫在眾人心頭的迷霧。外麵的世界變成了什麽樣子?他們是該繼續隱匿,還是該主動去尋找出路?這兩個問題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翌日清晨,秦楚將黑豚和犬喚到身邊。經過一夜休整,兩人的氣色稍好,但眼神裏同樣充滿了對未來的不確定。
    “我們不能一直困守在這裏。”秦楚開門見山,用一根樹枝在泥地上畫出簡易的周邊地形,“糧食支撐不了幾日,傷員也需要真正的藥物治療。我們必須知道外界的情況。”
    黑豚點頭,沙啞道:“大人說的是。需要派人出去打探。”
    “不是大隊人馬,是偵察。”秦楚糾正道,他需要讓這個概念深入人心,“挑選三到五人,機警,腳力好,懂得隱蔽。目標是晉陽城外圍,觀察城頭旗幟、軍隊調動,以及……是否有我們這樣的人在活動。重點是獲取信息,而非戰鬥,遇到任何情況,以撤回為第一要務。”
    他的目光落在犬身上:“犬,你跟我去。”
    少年猛地抬起頭,眼中既有緊張,更有被委以重任的激動:“我?大人,我可以嗎?”
    “你眼神好,記路準,而且目標小,不易引起注意。”秦楚解釋道,這也是鍛煉他的機會。他又看向黑豚:“黑豚老丈,你留守此地,整飭防務,督促操練。若有外人靠近,能避則避,不能避則固守待援。”
    “諾!”黑豚沉聲應下,“大人放心,隻要我黑豚還有一口氣在,定保此地無恙。”
    很快,秦楚挑選了另外兩名原本是獵戶出身、擅長山地行走的士卒。四人輕裝簡從,隻攜帶短兵、弩機、少量幹糧和水,悄然離開了廢村,如同水滴融入山林。
    秦楚刻意選擇了一條迂回的路線,避開可能的大路,穿行於密林和丘陵之間。他一邊行進,一邊低聲向犬和兩名獵戶傳授著簡易的偵察技巧:如何利用植被陰影隱蔽,如何通過鳥獸驚飛判斷前方情況,如何辨別和記憶路徑特征。
    “記住,我們的眼睛和耳朵,比手中的武器更重要。”秦楚強調道。
    他們小心翼翼地靠近晉陽城方向。越靠近曾經的主戰場,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和焦糊味便越發清晰。沿途開始出現更多戰爭留下的痕跡:被遺棄的破損戰車、散落的兵甲、以及來不及掩埋,已被野獸啃噬得麵目全非的屍體。每一次看到這些,犬的臉色都會白上一分,但他緊緊咬著牙,強迫自己記住秦楚教的——觀察,分析,而不是恐懼。
    在一個可以遠眺晉陽城南門的山脊上,四人伏在灌木叢後,屏息觀察。
    城頭飄揚的,已然是趙氏的旗幟。城門有兵士把守,盤查著稀稀拉拉進出的人流,秩序似乎正在恢複。城外原本智氏聯軍的營地區域,如今駐紮著不同的隊伍,從旗幟上看,主要是趙軍,也能看到少量韓、魏的營地,但彼此界限分明。
    “大人,看那邊!”一名獵戶士卒壓低聲音,指向遠處一片靠近汾水的河灘。
    那裏似乎是一個臨時的停泊點,聚集著不少舟筏,一些穿著雜亂、看起來像是潰兵的人正在被收攏、甄別。看守他們的,是趙氏的士兵。
    “是在收攏潰兵……”秦楚心中一動。這是一個重要的信號,趙氏似乎在吸納敗軍以補充實力。但如何接近,並以何種身份被接納,需要契機。
    他們沒有貿然靠近,而是繼續沿著外圍移動,觀察更多的細節。在一條幹涸的支流河道附近,犬突然拉了拉秦楚的衣袖,指向一片被踩踏得異常淩亂的草叢。
    “大人,這裏有血跡,還有……這個。”犬從草叢裏撿起半塊破損的玉璜,上麵沾著暗褐色的血漬,但玉質溫潤,雕刻精細,絕非普通士卒所有。
    秦楚接過玉璜,仔細端詳。玉璜的斷裂處很新,旁邊的血跡也未完全幹涸,周圍的腳印雖然雜亂,但能看出曾有少量人員在此發生過短暫而激烈的接觸。
    “附近搜索一下,小心。”秦楚下令。
    很快,另一名獵戶在不遠處的荊棘叢裏發現了一具被草草掩埋的屍體。挖出來一看,死者身著智氏中級軍官的服飾,致命傷在背後,是劍傷。除此之外,身上再無他物。
    “是滅口。”秦楚蹲下身,檢查著傷口和周圍的痕跡,“此人身份不低,攜帶貴重玉璜,在此地被自己人或者……追殺者幹掉。玉璜在爭奪中破損。”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半塊玉璜上,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智果!智果是智氏宗族,地位不低,完全可能佩戴此類飾物。難道他也突圍到了附近,並且遭遇了不測或者內部叛亂?
    這半塊玉璜,成了一個意外的線索。它可能指向智果的蹤跡,也可能毫無關聯。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發現。
    “記住這個地方。”秦楚將玉璜小心收起,“我們該回去了。”
    四人帶著觀察到的情報和這意外的發現,沿著原路悄無聲息地返回廢村。這一次偵察,他們摸清了晉陽城周邊的大致態勢,確認了趙氏正在收攏潰兵,更重要的是,帶回了那半塊可能蘊含重要信息的玉璜。
    回到廢村,聽完秦楚的匯報,黑豚看著那半塊玉璜,眉頭緊鎖:“若是智果將軍的信物……大人,我們該如何處置?”
    秦楚凝視著跳動的篝火,緩緩道:“暫時按兵不動。我們先消化這些信息。趙氏收攏潰兵,是我們的一條路,但如何走,需要謀劃。至於這玉璜……先留著,或許將來有用。”
    他感到,自己正從一片混沌中,逐漸理出些許頭緒。亂世求生,不僅需要力量和勇氣,更需要信息和耐心。他手中的牌很少,但這半塊玉璜和外麵正在變化的局勢,或許能成為他撬動未來的支點。現在,他需要等待,也需要繼續積蓄力量。
    第十章陌路相逢
    廢村的日子在緊張的操練和等待中緩慢流逝。秦楚將從偵察中獲得的信息反複咀嚼,一個初步的計劃在他腦中逐漸成形。然而,那半塊來曆不明的玉璜,如同投入平靜水麵的一顆石子,讓他無法完全安心。
    糧食再次告急,兩名重傷員的情況雖未惡化,但也未見好轉,持續的發熱消耗著他們本就微弱的生命力。秦楚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就在他準備第二次派出偵察小隊,重點探查趙軍收攏潰兵的具體程序和要求的清晨,擔任外圍警戒的獵戶士卒急匆匆地跑回院子,臉上帶著緊張和疑惑。
    “大人!村外三裏處的山道上發現動靜!大約十幾人,像是潰兵,但……他們在被人追殺!”
    所有人瞬間警覺起來,目光齊刷刷投向秦楚。
    “看清是哪方的人了嗎?”秦楚沉聲問,心中念頭飛轉。是韓魏的清剿部隊?還是趙軍在抓捕特定目標?亦或是……與那半塊玉璜有關?
    “距離遠,看不清衣甲詳情,但追兵下手狠辣,不像尋常剿匪。”獵戶回答道。
    秦楚略一沉吟,果斷下令:“黑豚,帶二十人,持弩戈隨我前去接應,占據高地觀察,非必要不動手。犬,帶其餘人留守,加強戒備!”
    他必須去看一看。如果是尋常潰兵被追殺,他或許可以視情況決定是否插手,獲取人手或信息。但如果……與智果有關,那價值就完全不同了。
    一行人迅速出動,在黑豚的帶領下,悄無聲息地攀上廢村附近的一處製高點,借茂密的灌木隱藏身形。向下望去,隻見下方狹窄的山道上,一場血腥的追逐正在進行。
    被追殺的約有十餘人,個個帶傷,衣甲破損,但依稀能看出是智氏軍隊的製式。他們護著中間一個身形魁梧、用破布蒙著頭臉的身影,且戰且退,抵抗得十分頑強。而追擊他們的,是二十多名黑衣勁裝的漢子,動作矯健,配合默契,使用的武器也五花八門,不像是正規軍隊,更像是訓練有素的私兵或死士。
    “不是趙軍,也不是韓魏的打扮。”黑豚低聲道,眉頭緊鎖,“這些黑衣人……來路不明。”
    秦楚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個被護在中間的蒙麵魁梧身影。雖然看不清麵容,但那人的動作姿態,隱隱給他一種熟悉感。是智果嗎?他不敢確定。
    眼看黑衣人攻勢越來越猛,包圍圈逐漸縮小,被追殺者不斷倒下,情勢岌岌可危。
    “大人,救不救?”黑豚看向秦楚。對方人數相當,但黑衣人明顯戰力更強,己方若卷入,勝負難料。
    秦楚腦中飛速權衡。救,風險巨大,可能暴露據點,損失人手。不救,若那人真是智果,則錯失一個重要的機會和潛在盟友;即便不是,眼睜睜看著十幾條可能爭取過來的人命被屠戮,也非他所願。
    就在一名黑衣人的長劍即將刺入那蒙麵者後心的瞬間,秦楚眼中厲色一閃。
    “弩手準備!瞄準黑衣人後方和側翼,自由散射,擾敵為主!其他人,隨我衝鋒,救下那些人,速戰速決,不可戀戰!”
    “諾!”
    “嘣!嘣!嘣!”七八支弩箭帶著尖嘯從高處射下,雖未造成致命傷害,卻瞬間打亂了黑衣人的陣腳,幾人中箭吃痛,攻勢一滯。
    “殺!”與此同時,秦楚一聲怒吼,率先從山坡灌木叢中躍出,手中長戈如同毒蛇出洞,直取一名背對著他的黑衣人。黑豚等人緊隨其後,如同猛虎下山,狠狠撞入戰團!
    突如其來的生力軍讓交戰雙方都吃了一驚。黑衣人顯然沒料到這荒山野嶺還有伏兵,一時間陣型大亂。而被追殺的那些人,則在絕境中看到了一線生機,爆發出最後的力氣奮力反擊。
    秦楚的目標明確,直衝那個蒙麵魁梧身影。他格開一名黑衣人的短戟,靠近那人身邊,低喝道:“跟我走!”
    那蒙麵者猛地轉頭,破布縫隙中露出的眼神先是驚疑,待看清秦楚身上那熟悉的、經過他自己改良加固的皮甲和武器製式後,眼中驟然爆出一團精光,沒有絲毫猶豫,悶聲道:“走!”
    “黑豚!斷後,交替撤退!”秦楚下令,同時和幾名手下護著那蒙麵者及其殘存的幾名護衛,向來路且戰且退。黑豚帶著人死死頂住反應過來的黑衣人的反撲,利用弩箭和地形節節抵抗。
    黑衣人首領見目標被救走,怒不可遏,試圖強行突破,但黑豚等人抵抗頑強,加上地形不利,最終還是被秦楚他們成功擺脫,撤入了密林之中。
    一路疾行,確認後方沒有追兵後,眾人才放緩腳步,回到廢村附近與犬匯合。
    在村中相對完好的主屋裏,氣氛凝重。秦楚看著那個緩緩扯下頭上破布的魁梧身影,雖然對方臉上多了幾道血痕,須發淩亂,神色疲憊,但那熟悉的輪廓和眼神,正是智果!
    “果真是將軍!”秦楚心中一定,上前一步,依禮躬身。黑豚等人見狀,也紛紛行禮。
    智果看著秦楚,眼神複雜無比,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對秦楚出現在此的震驚,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慨。他擺了擺手,聲音沙啞疲憊:“不必多禮了……沒想到,救我性命的,會是你,秦楚。”
    他環顧了一下這處簡陋但秩序井然的據點,又看了看秦楚身邊那些雖然衣衫襤褸但眼神銳利、行動有素的部下,心中更是訝異。這小子,不僅在亂軍中活了下來,還拉起了這樣一支隊伍?
    “將軍無恙便好。”秦楚直起身,“不知追殺將軍的那些人是?”
    智果臉色一沉,眼中閃過一絲痛恨和陰鷙:“是家族內部的叛徒,勾結了外勢力,欲取我性命,吞我殘部……”他沒有細說,但秦楚已然明白,智氏這棵大樹倒下,猢猻們不僅散了,還在互相撕咬。
    “此地簡陋,但尚可暫避風雨。將軍可在此安心休養。”秦楚適時地表達了收留之意。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將智果這位有過交集、且明顯價值更高的“大人物”綁上自己的戰車。
    智果深深看了秦楚一眼,他如今已是喪家之犬,部下離散,自身難保,秦楚的收留無疑是雪中送炭。他點了點頭:“如此……便有勞了。”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陣騷動,犬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那人年紀與秦楚相仿,麵容精悍,身上帶著傷,但眼神明亮,正是之前拚死護衛智果的幾人之一。
    “將軍,韓悝幸不辱命,弟兄們……”那年輕人看到智果無恙,明顯鬆了口氣,但提到其他護衛,神色又黯淡下去。
    智果拍了拍他的肩膀,對秦楚介紹道:“這是韓悝,我的一個遠房外甥,頗有勇力,一直跟隨於我。”
    韓悝看向秦楚,目光中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拱手道:“多謝閣下出手相助。”
    秦楚還禮:“分內之事,韓兄不必客氣。”
    他看著眼前的智果和韓悝,心中念頭轉動。救下智果,等於獲得了一個重要的信息源和潛在的“投名狀”,而韓悝,看起來也是個可造之材。他這支小小的隊伍,似乎開始吸引到第一批真正意義上的“人才”了。
    然而,危機並未解除。那些追殺智果的黑衣人身份不明,動機不清,他們所在的這個廢村,也不再是絕對安全的隱秘之所。
    新的機遇與新的風險,同時到來了。秦楚知道,他必須盡快利用智果這條線,打通前往晉陽、投靠趙氏的道路。時間,依然緊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