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武庫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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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的燈火與喧囂已然散去,留在這處臨時賜予智果的府邸中的,是更深沉的靜謐與思量。智果被封為“客卿”,這是一個清貴而無實權的職位,象征著接納與尊崇,卻也暗示著疏遠與觀察。韓悝被授予了“門大夫”的虛銜,算是正式有了官身。而秦楚,出人意料地被授予了“武庫令史”一職,雖隻是掌管軍械倉儲的最低級官吏,卻是一個有著明確職責和發揮空間的實職。
這顯然是張孟談,或者說趙襄子本人的特意安排。既是對秦楚在宴席上所言“細微之處見真章”的回應,也是一次不動聲色的考校。
翌日清晨,秦楚換上了趙氏下級官吏的黑色深衣,獨自一人前往位於晉陽城西側的武庫報到。他沒有帶任何人,無論是黑豚還是犬,此刻跟隨他並無助益,反而可能引人注目。
武庫占地頗廣,高大的土坯圍牆內,是幾排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倉廩。空氣中彌漫著皮革、桐油和金屬混合的氣味,但隱隱也夾雜著一絲黴味。幾名守衛懶散地靠在門邊,看到秦楚出示的令史符節,才稍稍站直了身子,眼神中帶著幾分好奇與審視。
負責接待他的是原武庫的副手,一個名叫圉(yǔ)敖的幹瘦老吏,眼皮耷拉著,態度不冷不熱。
“秦令史,這邊請。”圉敖聲音沙啞,引著秦楚走進一座倉廩。
倉內光線昏暗,借著門口透進的光,可以看到裏麵堆放著大量的戈、矛、弓、弩以及皮甲。但仔細看去,問題頗多:戈矛的木柄隨意堆放,許多已經彎曲變形;皮甲受潮,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弓弦鬆弛,弩機部件散落,甚至能看到鏽跡。
“庫中軍械,登記在冊者,戈矛三千,弓弩八百,皮甲兩千副。”圉敖例行公事地稟報著,語氣平淡,仿佛對此等狀況早已習以為常。
秦楚沒有立刻發作,他隨手拿起一柄長戈,手指在木柄上摩挲,能感覺到明顯的毛刺和幹裂。“圉敖先生,庫中軍械,平日如何維護?幾時校驗?”
圉敖抬了抬眼皮:“維護?戰時自會發放。平日……哪有那般閑工夫。校驗?更是不曾有過。”
秦楚點了點頭,不再多問。他又連續查看了幾座倉廩,情況大同小異。管理混亂,賬目不清,器械保養極差,完全處於半廢棄狀態。這恐怕也是張孟談將他安排於此的用意——一個爛攤子,看你如何收拾。
他沒有立刻召集所有吏員訓話,也沒有大刀闊斧地宣布改革。而是在圉敖略帶譏誚的目光中,默默地繞著整個武庫區走了一圈,仔細觀察了每一座倉廩的位置、結構、通風和防潮情況。
下午,他讓圉敖取來了近幾年的物資出入記錄。竹簡堆積如山,記錄潦草混亂,前後矛盾之處甚多。秦楚並不氣餒,他找來幹淨的木牘和筆,憑借超越時代的邏輯思維和從犬那裏開始鍛煉的簡化符號,開始重新歸類、整理、核對。
他先從最近三個月的記錄入手,專注於弓弩箭矢的消耗與補充。這項工作枯燥至極,但他做得極其專注。圉敖起初還在一旁冷眼旁觀,但看到秦楚並非做樣子,而是真的在逐條梳理,並且用一種他看不懂卻顯得條理分明的方式記錄時,眼神中的輕視漸漸變成了驚疑。
一連三日,秦楚都是如此。白天巡視庫房,記錄問題細節;晚上則挑燈整理賬目。他沒有指責任何人,也沒有下達任何命令。
直到第四日,他才將圉敖和另外兩名負責具體倉廩的小吏叫到跟前。他麵前擺著幾片寫滿符號的木牘。
“圉敖先生,”秦楚語氣平和,指著木牘,“據我核對,僅上月起,西三庫登記損耗的弩機扳機便有五十件,但同期領取修補用青銅料的記錄卻僅有三次,且數量不符。可否解釋一下,這些損耗的扳機去了何處?多餘的青銅料,又用作何途?”
圉敖的臉色瞬間變了,嘴唇嚅動了幾下,沒能說出話來。另外兩名小吏也神色慌張。
秦楚沒有追問,又轉向另一人:“東二庫的皮甲,賬目顯示存有八百副,但我昨日清點,能用的不足五百。那三百副受潮黴爛的皮甲,是何時,因何故損毀?為何沒有及時上報?”
那小吏冷汗涔涔而下。
武庫的弊病,秦楚這幾日已看得分明:管理懈怠,物資流失,甚至可能存在監守自盜。他選擇了一個最不起眼但證據相對清晰的切入點。
“武庫者,軍國之基,士卒性命所係。”秦楚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往日如何,我暫不追究。但從即日起,一切需按新規行事。”
他拿出另外幾片木牘,上麵是他這幾日熬夜寫就的《武庫管理暫行條陳》。
“第一,所有倉廩,按器械種類重新分區編號,設立貨架,離地存放,定期通風。”
“第二,建立每日巡查記錄,記錄溫濕度、蟲蛀、黴變情況。”
“第三,設立器械校驗周期,弓弩半月一校,戈矛旬日一檢,記錄在案。”
“第四,所有物資出入,必須憑完整符節,經我或用印副手核準,即時登記,賬實必須相符。”
“第五,設立廢舊器械回收修補流程,物盡其用……”
他一條條念出,內容細致到倉廩清掃的周期、不同器械的保養油料配比。這些措施在現代看來是倉庫管理的基本常識,但在當時,無疑是革命性的。
圉敖和兩名小吏聽得目瞪口呆。他們從未想過,管理武庫還有如此多的“規矩”。
“秦……秦令史,”圉敖語氣複雜地開口,“這……這需要增加不少人手,而且……以往並無此等先例……”
“人手不足,我可向張孟談先生申請調撥。至於先例……”秦楚看著他,目光銳利,“從今日起,我便是先例。諸位若願用心做事,過往不咎。若仍因循苟且,休怪律法無情。”
他沒有疾言厲色,但那平靜語氣下的決心,讓三名老吏心底發寒。他們意識到,這位新來的年輕令史,與以往那些混日子的上官截然不同。
“下去吧,按條陳所述,先清理出西一庫,作為樣板。”秦楚揮了揮手。
三人唯唯諾諾地退下。
秦楚知道,這隻是開始。推行新規必然會遇到阻力,甚至可能觸動某些人的利益。但他必須這麽做。這不僅是為了完成考校,更是為了在這裏打下第一個堅實的根基,實踐他的理念,並悄然無息地,將“標準化”、“流程化”的種子,埋入趙國的土壤。他站在倉廩門口,看著手下吏員們開始不情不願地挪動那些積滿灰塵的軍械,目光沉靜而堅定。這條路,他必須一步步走下去。
第十六章初建班底
武庫的新規推行得磕磕絆絆。老吏圉敖等人雖不敢明麵反對,但消極怠工、陽奉陰違之事時有發生。秦楚心知肚明,卻並不急躁。他清楚,改變積習非一日之功,他需要的是樹立標杆,做出實實在在的成績,才能讓人心服口服,也才能讓上麵看到他的價值。
他將主要精力放在了那座已被清理出來作為樣板的西一庫上。他親自帶著幾名被臨時抽調來、尚且懵懂的年輕隸臣,嚴格按照條陳操作:搭建規整的木架,將修繕好的長戈按統一朝向懸掛;皮甲清理晾曬後,內置草束保持形狀,分層存放;每一件弓弩都經過校準,並掛上了寫著校驗日期和責任人簡單符號的木牌。
整個西一庫變得井然有序,幹淨整潔,與其它庫房的混亂肮髒形成了鮮明對比。更重要的是,秦楚親自動手,結合現有條件,對部分弩機進行了微小的改進——主要是統一了望山(瞄準具)的刻度,並用混合油脂優化了弩臂與弓弦的潤滑,使得同一批次的弩機射擊精度和穩定性有了肉眼可見的提升。
這些變化,自然落入了偶爾會“路過”武庫的張孟談眼中。他並未現身,隻是在遠處靜靜觀察,看到那與眾不同的整潔庫房和秦楚專注於改進器械的身影時,眼中讚賞之色愈濃。
這一日,秦楚正在西一庫記錄一批新收皮甲的尺寸數據,張孟談帶著那名青衫屬官緩步走了進來。
“下官拜見張先生。”秦楚放下手中工具,躬身行禮。
張孟談擺了擺手,目光掃過整齊劃一的庫房,隨手拿起一架弩機,感受著其保養良好的狀態和那被統一刻畫的望山,微微點頭:“秦令史,看來你將這武庫,打理得頗有章法。”
“不敢當先生謬讚,隻是分內之事。”秦楚謙遜道。
“分內之事,能做得如此細致,便是過人之處。”張孟談笑了笑,話鋒一轉,“如今庫中軍械,尤其是你這西一庫所出,可能隨時調用,保證無誤?”
“回先生,西一庫所有器械,皆已校驗登記,隨時可以調用,絕無差池。”秦楚回答得斬釘截鐵。
“好!”張孟談撫掌,“既如此,我便予你一項新職司。”
他示意青衫屬官將一份帛書遞給秦楚。“主公已應允,於新附軍中擢選精銳,另立一‘選鋒營’,暫定員額三百。旨在探索新式戰法,充作軍鋒。秦令史,你既通軍械,又曉治軍之要,這選鋒營軍侯一職,便由你暫領。韓悝為你副手,另調撥熟悉行伍的老卒輔佐。”
軍侯!雖隻是中級軍官,卻已是獨領一營的實權職位!更重要的是,這是完全由他主導的新建部隊,如同一張白紙,可供他肆意揮灑!
秦楚心中激蕩,但麵上依舊沉穩,躬身接過帛書:“謝先生提拔!秦楚定竭盡全力,不負主公與先生厚望!”
“嗯。”張孟談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兵員你可自行從新附軍中挑選,一應軍械甲胄,優先從你這武庫支取。我要的是一支能戰敢戰、令行禁止的精銳,而非烏合之眾。你可能做到?”
“必不讓先生失望!”秦楚再次保證。
送走張孟談,秦楚握著那卷象征著權力和機遇的帛書,心潮澎湃。他終於等來了夢寐以求的機會——親手打造一支屬於自己的力量。
他立刻行動。首先,他並沒有放棄武庫令史的職責,反而以此為基礎,將西一庫的管理模式逐步推廣,並提拔了那名最初跟隨他整理賬目、表現最為認真的年輕隸臣作為副手,代為日常管理。他要將武庫作為穩定的後勤基地和人才篩選點。
接著,他帶著正式任命,與韓悝一同來到了城外駐紮的新附軍大營。這裏魚龍混雜,有原智氏降卒,也有各地投奔來的散兵遊勇,人數近萬,管理粗放。
秦楚沒有大張旗鼓,而是在韓悝的協助下,低調地開始了遴選。他的標準極為獨特:
不單純看勇力,更注重眼神是否靈動,行動是否利落,能否聽懂並執行複雜的指令。
優先挑選那些在原部隊中受過排擠、但有明顯特長(如射術、奔跑、辨識方向)的“邊緣人”。
甚至特意找了些看起來瘦弱,但手指靈巧、善於擺弄工具的年輕人。
數日下來,他從近萬人中,隻挑出了不足兩百人。這個效率讓負責配合的趙軍軍官暗自腹誹,覺得這個新任軍侯太過挑剔。
秦楚卻不以為意。他深知“兵貴精不貴多”的道理。他將這近兩百人帶回剛剛劃撥給選鋒營的獨立營地——一處位於城西、靠近山林的舊軍營。
營地內,收到調令的黑豚早已帶著廢村中傷勢痊愈的十幾名老部下在此等候,看到秦楚,眾人臉上都洋溢著激動與振奮。犬也跟在其中,眼神亮晶晶的。
看著台下這勉強湊齊的兩百餘人,秦楚站在一處土台上,聲音清晰而有力:
“我知道,你們中有的人曾是智氏精銳,有的是各地好漢,還有的,可能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才被扔到了這裏!”
台下微微騷動。
“但在我這裏,過往一切,皆如雲煙!選鋒營,要的是敢想敢幹、能學會變之人!從今日起,你們不再是什麽降卒、潰兵,你們是選鋒營的第一批基石!”
他目光掃過每一張麵孔:“在這裏,你們將接受最嚴格的操練,學習最新的戰法,使用最精良的軍械!我會讓你們成為趙軍,不,是天下最鋒利的矛尖!但前提是,你們要絕對服從,要能吃盡苦中苦!”
“現在,告訴我,有沒有人想退出?走出營門,便可回歸原隊,我絕不為難!”
台下寂靜無聲,所有人都被秦楚話語中描繪的圖景和那股強大的自信所吸引、所震撼。
“很好!”秦楚點頭,“既然留下,便需牢記營規!黑豚!”
“在!”黑豚踏步上前。
“宣讀營規!”
“諾!”黑豚展開一卷秦楚親手書寫的木牘,用他沙啞卻有力的聲音,一條條念出那些細致到內務整理、言行舉止的規矩,其中不乏“不得欺壓同袍”、“一切繳獲歸公”、“絕對服從號令”等超越時代的條款。
台下眾人聽得麵麵相覷,卻又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與秩序。
宣讀完營規,秦楚開始了他的第一次訓話,也是第一次理念灌輸:“記住,你們是一個整體!一人生病,全營吃藥!一人立功,全營受賞!你們的命,不僅屬於你們自己,更屬於你身邊的袍澤,屬於選鋒營!”
他指向營地旁堆放的、從武庫精心挑選出的軍械:“那些,將是你們保命殺敵的夥伴!從明天起,我會教你們,如何真正地了解它們,使用它們,甚至改進它們!”
夕陽的餘暉灑在秦楚身上,為他鍍上了一層金邊。台下兩百多雙眼睛,從最初的迷茫、懷疑,漸漸燃起了火焰。他們隱約感覺到,跟隨台上這個年輕的軍侯,或許真的能走出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秦楚看著這群初步凝聚起來的班底,心中豪情湧動。他知道,選鋒營的旗幟,終於立起來了。接下來,便是用超越時代的訓練和方法,將這塊璞玉,淬煉成真正的利刃。他的戰國之路,將從這裏,真正開始加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