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礪刃秣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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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封山,北風怒號,天地間唯餘一片蒼茫。郇陽城如同蟄伏於雪原之上的巨獸,在嚴寒中默默積蓄著力量。野馬川的硝煙已然散盡,但空氣中彌漫的並非鬆懈,而是一種更加凝練、更加內斂的緊張。人人都知,林胡的威脅如同懸頂之劍,隨時可能落下。
    秦楚並未因寒冬而放緩腳步,反而將這難得的“和平”間隙視為礪刃秣馬的絕佳時機。外部壓力稍減,正是整飭內部、深化改革的窗口期。
    軍務上,精煉與拓展並舉。
    選鋒營並未因大勝而懈怠,訓練反而更加嚴苛。秦楚結合野馬川之戰的得失,引入了更複雜的戰術推演。他用泥沙在校場堆砌出北境山川地貌的微縮模型,讓各級軍官於此排兵布陣,反複研討應對林胡騎兵衝擊、迂回包抄的策略。針對林胡騎射優勢,他大力強化選鋒營的弩箭訓練,不僅要求精準,更追求在惡劣天氣和移動狀態下的快速射擊。同時,他從民兵和歸附狄人中挑選善騎者,交由黑豚親自督導,組建了一支約五十人的“輕騎哨”,專司偵察、騷擾與傳遞軍情,彌補郇陽缺乏機動力量的短板。
    技術上,突破與應用結合。
    匠作區內,爐火終年不熄。對赤礦的研究取得了意想不到的進展。一次偶然的窯溫失控,混合了赤礦粉與特定黏土的陶坯竟燒製成了一種質地極其堅硬、顏色暗紅、敲擊有金屬之聲的怪異材料。雖因工藝不穩定,成品率極低,且無法塑造複雜形狀,但其驚人的硬度讓秦楚看到了希望——這或許是邁向更高級材料的第一步。他下令嚴格保密,集中資源繼續試驗,並嚐試將其應用於弩機關鍵部件或城防武器的改良。
    鹽場的生產已步入正軌,除了滿足自用和儲備,秦楚開始嚐試用郇鹽與南方來的、不明就裏的行商交換一些郇陽急需的物資,如優質的銅錠、稀缺的藥材,甚至是幾卷珍貴的竹簡,過程極其隱秘,皆通過多重中轉。
    民政上,深耕與融合共進。
    戶籍管理愈發精細,韓悝帶領著冬學出身的年輕吏員,建立了初步的賦稅檔案和物資調度流程。對歸附狄人的同化也在穩步推進,學習華夏語、遵從郇陽法令已成為定居於此的狄人必須接受的現實。秦楚甚至親自審定了幾條融合狄人習俗與華夏禮法的簡易鄉約,在保持核心秩序的前提下,給予一定的文化尊重,以減少抵觸。城西的狄人居住區,漸漸有了煙火氣,一些狄人青壯在參與民兵操練和營建勞役中,開始與郇陽原住民有了交流。
    情報上,觸角向外延伸。
    針對林胡的偵查從未停止。黑豚派出的斥候,冒著極寒,像幽靈般活動在邊境以北的雪原山林中。他們不再滿足於遠觀,開始嚐試捕捉落單的林胡遊騎,或用糧食、鹽巴誘惑靠近邊境的貧窮狄人部落,以獲取碎片化的信息。通過這些努力,一張關於林胡內部幾個主要部落分布、兵力大致構成、以及其與更北方匈奴勢力微妙關係的模糊圖譜,正在秦楚的心中慢慢勾勒出來。斥候們也確認,兀朮確實藏身於一個名為“赤牙”的林胡大部之中,頗受其酋長重視。
    這一日,秦楚正在書房審視輕騎哨的訓練報告,犬輕輕敲門而入,臉上帶著一絲興奮與緊張。
    “大人,匠作區那邊……有重大發現!您快去看看吧!”
    秦楚心中一動,立刻起身隨犬趕往匠作區。在一處新開辟的、戒備森嚴的工棚內,老陶匠激動地指著一塊暗紅色、表麵粗糙卻異常致密的板狀物。
    “大人!成了!按照您上次提示的‘覆土夯燒’之法,反複試驗,這次控住了火候,用赤礦混合黏土、砂石,燒出了這東西!雖然醜陋,但其堅硬,遠勝青石!小人用鐵鑿猛擊,僅留白痕!”
    秦楚上前,用手指敲擊,傳來的果然是沉悶而堅實的回響。他眼中爆發出驚喜的光芒!這……這已經非常接近原始的“混凝土”或“燒結磚”的概念了!雖然工藝遠未成熟,但其意義非凡!若能大規模生產,郇陽的城防將提升到一個全新的層次,甚至未來營建房屋、水利,都將受益無窮!
    “大功一件!”秦楚難掩激動,“所有參與工匠,重賞!此物命名……便叫‘赤磐’!集中所有資源,繼續優化配方和燒製工藝,我要在開春前,看到能用於修補城垛的合格‘赤磐’!”
    帶著這份意外之喜,秦楚返回縣衙,信心倍增。然而,他剛坐下沒多久,黑豚便帶著一身寒氣匆匆趕來,麵色凝重。
    “大人,輕騎哨在北麵七十裏的‘黑風隘’附近,與林胡的一支偵察隊遭遇了!對方約有三十騎,裝備精良,進退有據,不像普通部落牧民。我們的人依令未主動接戰,但對方似乎也在有意探查我方虛實,對峙片刻後自行退去。”
    秦楚目光一凝。林胡的偵察隊已經深入到如此近的距離了?而且表現出極強的紀律性?
    “看清他們的旗幟或裝備特征了嗎?”
    “旗幟上是狼頭與彎月交織的圖案。裝備……他們的箭頭似乎格外狹長鋒利,與我們常見的不同。”
    狼頭彎月旗,特製箭簇……秦楚將這些信息默默記下。林胡的威脅,比他預想的更加迫近,也更加專業。
    “加強黑風隘方向的監視。另外,將林胡箭簇的特征描繪下來,交給匠作區研究。”秦楚沉聲道,“告訴所有人,冬訓結束,即日起,全軍進入二級戰備狀態。”
    窗外,風雪依舊。但郇陽城內的氣氛,已然不同。爐火鍛造著更堅硬的“赤磐”,校場錘煉著更鋒利的刃鋒,斥候的目光穿透風雪,緊盯著北方。秦楚知道,礪刃秣馬的階段即將結束,真正的考驗,或許就在冰雪消融之後。他必須讓郇陽這把即將出鞘的利劍,變得更加無堅不摧。
    第四十章山雨欲來
    冬雪初融,泥濘的大地尚未完全蘇醒,料峭的寒風卻已帶來了北方愈加清晰的金鐵交鳴之聲。黑風隘的短暫對峙,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郇陽軍政高層心中漾開了層層緊迫的漣漪。
    秦楚的書房內,炭火劈啪,卻驅不散彌漫的凝重。黑豚、韓悝、犬,以及被緊急召來的幾位核心軍官肅立桌前,目光聚焦於那張愈發詳盡的北境地圖。
    “林胡偵騎的出現,絕非偶然。”黑豚聲音低沉,指著地圖上黑風隘的位置,“其窺探之意明顯,且裝備精良,訓練有素,遠非黑羊部那般散漫。據輕騎哨最新回報,其在隘口以北二十裏內,已發現多處大隊人馬駐紮痕跡,估算不下千人,主力應是‘赤牙部’。”
    “赤牙部……”秦楚的手指劃過代表該部落的標記,那裏正是兀朮投奔之所,“兀朮在其中扮演何種角色?”
    “據俘虜口供及斥候觀察,兀朮因其悍勇以及對趙地(尤其是郇陽)的了解,頗受赤牙部首長度枋賞識,被任命為‘向導裨將’,參與軍機。”韓悝補充道,眉頭緊鎖,“有他在,林胡對我郇陽虛實、周邊地形,恐怕知之甚詳。”
    情況比預想的更糟。一個本就強大的林胡大部,加上一個對郇陽充滿仇恨且熟悉情況的兀朮,威脅程度直線上升。
    “我們的準備如何?”秦楚目光掃過眾人。
    黑豚率先匯報:“選鋒營全員狀態上佳,新補充的兵員已完成基礎合練。輕騎哨已擴至八十騎,熟悉北麵地形。民兵經過冬訓,守城操演更為熟練,尤其針對騎兵衝城、雲梯攀附做了重點演練。”他頓了頓,“隻是……若林胡傾力來攻,兵力依舊懸殊。”
    韓悝接著道:“城防已按計劃完成最後加固,尤其是北麵城牆,用新燒製的‘赤磐’替換了部分老舊牆磚,堅固程度提升明顯。匠作區日夜趕工,庫存箭矢逾三萬支,弩機維護良好。糧草儲備可支撐全城三月之用。鹽場產出穩定,除自用外,尚有餘力秘密換取少量銅鐵。”
    犬也呈上文書:“歸附狄人安置妥當,青壯均已編入民兵序列,暫未發現異動。冬學培養的吏員已能有效協助處理軍需調配、傷員登記等事務。”
    聽著眾人的匯報,秦楚心中稍安。郇陽確實比一年前強大了太多,但麵對一個可能擁有數千騎兵的林胡大部,依然顯得單薄。
    “我們不能坐等對方來攻。”秦楚站起身,走到地圖前,目光銳利,“必須主動出擊,打亂其部署,至少,要摸清其主攻方向和真實意圖。”
    他指向地圖上幾個關鍵點:“黑豚,加派斥候,不惜代價,我要知道赤牙部主力的確切位置、兵力構成,以及兀朮的具體動向。尤其要查明,他們是否有打造攻城器械的跡象。”
    “韓悝,即刻起草文書,以八百裏加急送往晉陽。不必誇大,但需清晰陳明林胡大軍壓境、兀朮為前導的嚴峻形勢,請求晉陽速發援軍,至少……要給予明確的戰略指示。”他知道援軍希望渺茫,但姿態必須做足,也要讓晉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另外,”秦楚沉吟片刻,“秘密放出風聲,就說……晉陽援軍不日將至。真真假假,或可稍緩其攻勢,亂其軍心。”
    眾人領命,正要離去,秦楚又叫住黑豚:“挑選一批最機警的斥候,配備最好的馬匹和雙份口糧。若……若事不可為,郇陽被圍,我需要有人能衝破封鎖,將最後的消息送出去。”
    黑豚身形一震,深深看了秦楚一眼,重重抱拳:“末將明白!”
    命令迅速下達,郇陽這台戰爭機器以最高效率運轉起來。城頭守軍增加了三倍,日夜警戒。民兵開始向城內收縮,搬運守城物資。匠作區爐火徹夜不息,加緊修複裝備,趕製箭矢。一股大戰將至的壓抑氣氛,籠罩全城。
    幾天後,壞消息接踵而至。斥候回報,赤牙部主力約三千騎,已拔營南下,前鋒距郇陽已不足百裏!更令人心驚的是,隨軍確有大量馱馬,拖著粗製的雲梯和衝車構件!兀朮的狼頭旗,就在中軍位置!
    與此同時,晉陽方麵的回信也到了,語氣官方而淡漠。信中肯定了秦楚的警惕性,重申了守土之責,表示已“知會”周邊城邑“酌情策應”,但關於援軍,卻隻字未提。隻要求秦楚“恪盡職守,穩守待援”,並“勿使邊釁擴大”。
    “穩守待援?援在何方?”韓悝憤然將帛書拍在案上。
    秦楚看著窗外陰沉的天色,臉上並無意外之色。他早已料到如此。晉陽的目光,更多聚焦於中原爭霸,郇陽這樣的邊城,很多時候隻能靠自己。
    “求人不如求己。”他轉過身,目光掃過眾人,平靜中帶著決絕,“傳令全軍,郇陽存亡,在此一戰!各司其職,準備迎敵!”
    翌日黃昏,當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暉被北方湧來的烏雲吞噬時,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如同潮水般湧來的黑線。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沉悶的馬蹄聲如同滾雷,由遠及近,敲打在每一個郇陽守軍的心頭。
    林胡大軍,兵臨城下。
    秦楚按劍立於北城門樓,看著那無邊無際的敵軍和其中隱約可見的狼頭彎月旗,以及那麵熟悉的、屬於兀朮的旗幟,眼神冰冷如鐵。
    山雨,終於來了。而他與他的郇陽,已無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