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烽火連天

字數:6351   加入書籤

A+A-


    南方驟起的煙塵,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冷水,瞬間讓混亂的戰場為之一滯。無論是城頭觀戰的秦楚,還是正在組織潰兵的度枋,乃至即將鑿穿敵陣的黑豚,都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那支突如其來的軍隊。
    煙塵漸近,旗幟上的圖案逐漸清晰——那並非趙國的玄鳥,也非林胡的狼月,而是一個醒目的“魏”字!軍隊約有兩千之眾,步騎混合,甲胄鮮明,陣容嚴整,正以急行軍的速度直撲郇陽南郊!
    “魏軍?!”秦楚瞳孔驟縮,心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魏申?他為何去而複返?還帶著軍隊?是趁火打劫,還是……
    度枋更是臉色大變。一個郇陽已然難啃,如今又來了裝備精良的魏國生力軍!他赤牙部雖勇,但連日攻城已是疲敝,若被趙魏前後夾擊……
    “大酋長!事不可為!速退!”兀朮拍馬趕到,急聲吼道,他比度枋更清楚魏軍的戰鬥力。
    度枋看著前方潰散的部眾,又望了望越來越近的魏軍旗幟,眼中滿是不甘與憤怒,最終化作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撤!向北撤退!”
    鳴金之聲淒厲響起,本就士氣受挫的林胡軍如同退潮般向北潰逃,丟下滿地屍骸、燃燒的衝車和無數輜重。
    黑豚率領的選鋒營追殺了數裏,斬獲頗豐,但見林胡主力並未完全崩潰,且魏軍動向不明,秦楚果斷下令鳴金收兵。
    當黑豚率軍返回時,魏軍已在郇陽南門外三裏處立下營寨,壁壘森嚴,與郇陽城遙相對峙。一名魏軍使者馳至城下,高聲通報:“大魏公子申,聞郇陽遭胡騎圍困,特率義師來援!請秦令開門一見!”
    城頭之上,眾人麵麵相覷,目光皆聚焦於秦楚。魏軍此來,是友是敵?
    韓悝低聲道:“大人,魏申此人心思難測,其兵臨城下,恐非單純為援。不可不防。”
    黑豚也抹了把臉上的血汙,甕聲道:“誰知道他們安的什麽心!剛打跑狼,又來了虎?”
    秦楚凝視著遠處魏軍嚴整的營盤,心中飛速權衡。魏申在此刻出現,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絕非巧合。他若拒之門外,無疑將與魏國交惡,以郇陽如今殘破之師,絕非其對手。若開門迎入,則無異於引狼入室,郇陽主導權恐將易手。
    “開城門。”秦楚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親自出城,會見魏公子。”
    “大人!不可!”韓悝與黑豚同時勸阻。
    “無妨。”秦楚抬手製止他們,“魏申若要強攻,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他既以‘援軍’名義而來,我便以‘友軍’之禮相待。況且……”他目光深邃,“我也很想聽聽,這位魏公子,究竟意欲何為。”
    郇陽南門緩緩開啟,秦楚隻帶了韓悝與十名親衛,策馬出城,直奔魏軍營寨。
    魏軍營門大開,魏申一身錦繡戎裝,並未佩甲,笑容和煦地迎了出來,仿佛真是前來相助的友人。
    “秦令!別來無恙!”魏申拱手笑道,“申在途中聽聞林胡犯境,兵圍郇陽,心急如焚,日夜兼程趕來,所幸未遲!見郇陽安然,秦令風采更勝往昔,實乃趙國之幸!”
    話語真摯,情意拳拳,若不知底細,幾乎要被他感動。
    秦楚下馬還禮,神色淡然:“有勞公子掛念,跋涉馳援。郇陽得以保全,全賴將士用命,百姓同心,亦托公子洪福。”他絕口不提方才惡戰,將功勞歸於軍民,同時點出對方“來得巧”。
    魏申仿佛聽不出弦外之音,熱情地引秦楚入帳,吩咐設宴。
    帳內,酒過三巡,魏申放下酒杯,歎道:“秦令以孤城抗強胡,血戰數日,保境安民,此等功績,令人欽佩。隻是……經此一戰,郇陽損兵折將,城防殘破,若林胡去而複返,或者晉陽……嗯,畢竟遠水難救近火,秦令接下來,作何打算?”
    圖窮匕見。他開始試探郇陽的虛實和秦楚的處境。
    秦楚心中冷笑,麵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疲憊與憂慮:“公子所言甚是。郇陽如今,確是百廢待興,兵力空虛。下官唯有竭盡所能,安撫傷亡,修繕城防,上報晉陽,懇請援手與補給。至於林胡……但願其經此一敗,能安分些時日。”
    他將自己擺在弱勢和依賴晉陽的位置上,絕口不提郇陽隱藏的潛力(如鹽場、匠作區)。
    魏申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隨即又笑道:“秦令何必妄自菲薄?以你之才,屈居邊城,已是明珠蒙塵。如今趙國朝堂,目光皆在中原,於此北疆邊事,隻怕……力有未逮啊。”
    他開始暗示趙國對郇陽的忽視,並拋出橄欖枝:“我大魏求賢若渴,若秦令有意,申願以項上人頭擔保,必在父侯麵前力薦,許以高官厚祿,使秦令才華得以盡展!屆時,莫說一郇陽,便是經略北疆,亦非難事!”
    招攬之意,已毫不掩飾。
    秦楚放下酒杯,目光平靜地看著魏申:“公子厚愛,秦楚感激不盡。然,秦楚受趙侯之命,守此郇陽,職責所在,不敢或忘。郇陽軍民,與秦楚同生共死,此情此義,亦難割舍。背主棄義之事,恕難從命。”
    他拒絕得幹脆利落,理由冠冕堂皇,既表明了忠於趙國的立場,也點出了與郇陽軍民的羈絆。
    魏申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手指輕輕摩挲著酒杯:“秦令忠義,令人感佩。隻是……世事難料。若晉陽始終無援,林胡再度來襲,秦令孤軍困守,又能支撐幾時?屆時,這滿城軍民,又當如何?”
    軟的不行,便開始以現實威脅施壓。
    秦楚站起身,拱手道:“秦楚唯有盡人事,聽天命。若果真城破身死,亦無愧於心。至於將來之事,誰又能預料?或許明日,晉陽援軍便至呢?”他語氣依舊平和,但眼神中透出的堅定,讓魏申明白,此人絕非言語可以動搖。
    魏申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好!好一個盡人事聽天命!秦令風骨,申今日領教了!既如此,申便不多打擾了。我軍在此休整一日,明日便拔營返回。這些許糧草,算是申贈與郇陽,聊表心意。”他指了指帳外一些輜重車輛。
    “公子美意,郇陽拜領。”秦楚也不推辭,現在任何一點物資對郇陽都至關重要。
    離開魏營,返回郇陽城。韓悝忍不住問道:“大人,魏申他……就這麽走了?”
    秦楚回頭望了一眼夜色中魏營的燈火,冷冷道:“他當然不會甘心。但他也看出了我的態度,強攻郇陽代價太大,得不償失。留下這些糧草,既是示好,也是留下一個日後接觸的由頭。此人……所圖甚大。”
    他頓了頓,語氣凝重:“經此一事,郇陽已徹底暴露在各方視線之下。林胡雖退,其患未除;魏國虎視,其心叵測;晉陽態度,曖昧不明。往後的路,每一步都將如履薄冰。”
    眾人默然,剛剛擊敗林胡的喜悅被更深的憂慮所取代。
    秦楚抬起頭,望著郇陽城頭那麵依舊飄揚的趙字旗,緩緩道:“但無論如何,我們守住了。這就夠了。抓緊時間,清點傷亡,修複城防,撫恤百姓。我們要讓所有人看到,郇陽,不是那麽容易倒下的。”
    烽火暫熄,但連天的烽煙,卻預示著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之中。
    第四十四章浴火重生
    魏軍的營寨在翌日清晨悄然拔除,如同來時一般突兀,隻留下些許車轍印記和那批足以解燃眉之急的糧草。魏申的退去,並未讓郇陽感到絲毫輕鬆,反而像移開了壓在胸口的一塊巨石後,露出了下麵更深、更複雜的脈絡。所有人都明白,暫時的安寧,是用更大的潛在危機換來的。
    城外的戰場一片狼藉。焚燒殆盡的衝車殘骸如同巨獸的骨架,散落的兵器和旗幟浸泡在暗紅色的泥濘中,無主的戰馬在遠處悲鳴,烏鴉成群地盤旋啄食。空氣中彌漫的焦臭與血腥,數日不散。
    郇陽城內,劫後餘生的慶幸很快被巨大的悲痛與沉重的重建壓力所取代。傷亡統計最終呈報上來:守軍陣亡超過四百,傷者近千,其中選鋒營折損近三分之一,民兵傷亡更為慘重。幾乎家家戴孝,戶戶聞哭聲。城牆多處破損,尤其是西南角,雖“赤磐”主體未垮,但表層崩落,亟需修補。箭矢、守城器械消耗殆盡,府庫為之一空。
    秦楚站在滿目瘡痍的城頭,看著城內穿梭的、包紮著傷口的軍民,看著城外開始清理戰場的民夫,久久不語。勝利的代價,如此沉重。
    “大人,傷亡撫恤、城防修繕、物資補充,千頭萬緒,皆需錢糧……”韓悝的聲音帶著疲憊與沙啞,遞上一卷寫滿急需事項的竹簡。
    秦楚接過,並未立刻翻閱,而是沉聲道:“陣亡將士,無論選鋒營還是民兵,皆以最高標準撫恤,其家眷由官府供養,子女可優先入冬學。傷者全力救治,所需藥物,不惜代價。即刻起,開放府庫剩餘存糧,確保無人挨餓。城防修繕為第一要務,征調所有可用勞力,以工代賑。”
    他的命令清晰而果斷,將安撫人心、恢複生產放在首位。他深知,經此一役,郇陽軍民的心氣不能散。
    “另外,”秦楚看向韓悝,“以我的名義,起草一份告郇陽軍民書。不必華麗,但要誠懇。承認我們付出了巨大犧牲,感謝所有人的堅守,並承諾,官府將與大家共度時艱,重建家園。”
    “諾!”韓悝領命,他能感受到秦楚話語中的力量。
    重建工作迅速展開。在秦楚的親自督導下,郇陽展現出了驚人的韌性。民夫們清理廢墟,修複房屋;工匠們日夜趕工,修補城牆,打造器械;婦孺們負責照料傷員,縫補衣物,生火做飯。就連那些歸附的狄人,在目睹了郇陽軍民的頑強與秦楚的公正(陣亡狄人民兵同樣獲得撫恤)後,也更多地投入到了重建之中,隔閡在共同的傷痛與勞作中似乎消融了些許。
    秦楚更是身先士卒。他每日巡視城防,探望傷員,親自參與重要的修繕決策。他的身影出現在每一個需要他的地方,沉穩而堅定,成了穩定人心的基石。他甚至將縣衙的正堂臨時改為傷兵處理點,親自為重傷員清洗、包紮,盡管動作生澀,但那份姿態,足以讓所有士卒動容。
    數日後,當郇陽城的秩序初步恢複,一份來自晉陽的詔令,伴隨著一支規模不大的犒賞隊伍,終於抵達。
    詔令中,趙侯對秦楚及郇陽軍民“浴血奮戰、力保孤城”的功績給予了高度褒揚,擢升秦楚為“裨將軍”,仍領郇陽令,增秩五百石。賞賜布帛千匹,錢若幹,並允諾後續會調撥部分軍械補充。使者言辭懇切,代表著趙國官方對此次守城戰的最終定性與肯定。
    然而,秦楚接過那卷華麗的詔書和有限的賞賜,心中並無多少波瀾。他清楚地記得,在郇陽最危急的時刻,這份“肯定”與“支援”是何等的遙不可及。晉陽的嘉獎,更多是出於政治需要,以及對既成事實的追認。
    他恭敬地送走使者,將賞賜盡數分發給有功將士和陣亡者家屬,自己未留分文。
    “大人,晉陽畢竟還是承認了我們的功勞。”韓悝看著分發物資的場麵,低聲說道。
    秦楚望著北方,語氣平淡:“功勞需要別人承認,但生存隻能靠自己爭取。經此一戰,晉陽會更‘重視’郇陽,但也會更‘警惕’我們。往後的日子,不會更輕鬆,隻會更複雜。”
    他轉身,看向正在校場上帶領新兵操練的黑豚,以及在一旁協助清點物資的犬,還有那些在冬學中快速成長起來的年輕麵孔。
    “我們需要更快地恢複,更強大地站立。”秦楚對韓悝道,“加快‘赤磐’的燒製,不僅要修補城牆,未來重要的營建都要用它。鹽場要擴大生產,但銷路要更隱秘。匠作區對林胡箭簇的研究不能停,我們要弄懂他們的技術,甚至超越它。冬學要擴大,不僅要教孩童,軍中什長以上,都要輪流學習識字、算數,學習我們的操典和戰術條令。”
    他的目光已經超越了眼前的恢複,投向了更遠的未來。郇陽不能隻滿足於守城,必須在廢墟上建立起更堅實的根基,擁有更強大的造血能力。
    殘陽如血,將郇陽城染上一片悲壯的金紅。城牆上的破損處,民夫們正在用新燒製的“赤磐”仔細填補;校場上,新補充的士兵在老兵的帶領下,喊著號子進行操練;城內,炊煙嫋嫋,夾雜著工匠鋪傳來的叮當聲。
    這座邊城,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在戰火的洗禮後,正艱難而頑強地浴火重生。它不再僅僅是一座軍事堡壘,更是一個凝聚了血與火、希望與掙紮的生命體。而引領著它的秦楚,站在城頭,如同一個不知疲倦的工匠,精心雕琢著這塊亂世中的璞玉,他知道,真正的挑戰,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