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醉俠雲深授心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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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狂歌驚四鄰,身如鬼魅破迷塵。
拳分三節形無跡,道貫六合意有神。
醉裏傳薪傾肺腑,山間問道悟庚新。
浮名散盡餘一醉,獨對空山憶故人。
不多時,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醉漢,正搖搖晃晃地從門前經過。他手中攥著個酒葫蘆,不時仰頭痛飲,黑須糾結如馬尾,長發披散,腰間布帶鬆鬆垮垮,仿佛隨時都會掉落,一身衣裳沾滿塵灰,似是多年未換。
這怪模樣令眾人心頭一凜,暗自揣測其來曆。那醉漢步履蹣跚,走三步飲一口,看似潦倒不堪,可那雙眸子卻清亮如星,目光掃過時竟似能穿透人心。眾人被他這般眼神震懾,皆知此人絕非尋常醉客。
醉漢對眾人視若無睹,兀自向北而行,口中吟誦不絕。方才一曲《將進酒》餘音未落,又響起《望天門山》的調子,竟是對李白詩篇情有獨鍾。那醉漢倏然轉身,身形一晃,眨眼間已立於眾人一丈開外。
隻聽他突然朗聲吟道:“世人笑我癡,我便癡如是,如是到酒醒,世間已成灰。風月江山意,隻如浮雲生,萬般因緣起,最終成煙雲……”一連串五言詩句如珠玉落盤,聽得眾人目瞪口呆。
醉漢忽地瞪圓雙眼,怒喝道:“看什麽看?天下事盡在我眼中,你等凡夫俗子,豈能窺我心境?”說罷舉壺痛飲,任酒水順著胡須滴落。微風吹起落葉,他竟癡望道:“蝴蝶啊蝴蝶,世人隻道你是落葉……為兄好生傷痛……”
眾人見他指葉為蝶,愈發驚疑不定。醉漢卻又指向眾人,罵咧咧道:“凡塵俗子,隻會舞刀弄劍,武功平平,也敢來天山腳下現眼!方才棧內打鬥混亂,顯是功夫未到家。若換作我,三招兩式便將你們盡數放倒!”說完,仰天大笑。
這番瘋話讓眾人麵麵相覷。王段天聽得他貶低眾人武功,氣得臉色鐵青,想他堂堂丐幫長老,在江湖上也算一號人物,豈容一個醉漢如此輕蔑?正要發作,忽聽周如昌指向血域派二人道:“閣下既要切磋,不妨稍待,待我與此二人了結恩怨再戰不遲。”
卻見那醉漢身形驟閃,眾人眼前一花,他已欺至血域派二人身前,指如疾風,連點諸穴。二人未及反應,已僵立當場,目瞪口呆。
這一手快若閃電的點穴功夫,令全場悚然。周如昌暗自心驚,若是方才這醉漢對自己出手,恐怕也難以招架。
“現下清淨了。”醉漢晃回原處,仰首飲酒,神態自若,“來來來,痛痛快快比劃幾招!”
周如昌抱拳道:“閣下既欲切磋,老夫便來領教。”說罷踏前一步,擺開架勢。那醉漢卻渾不在意,依舊仰頭飲酒。
但見周如昌一招“黑虎偷心”直取中路,拳風淩厲。醉漢不閃不避,待拳鋒及胸,忽地左斜半步,左手如靈蛇出洞,一式“猛虎出洞”反守為攻。這招看似隨意,實則勁力內蘊,令周如昌心頭一緊。
二人轉眼鬥作一團。周如昌將丐幫絕學盡數施展,“豹打流星”拳影如雨,“排山裂雲”掌風呼嘯。那醉漢招式看似散亂,卻在搖搖晃晃間將攻勢一一化解。更奇的是,他每飲一口酒,拳勢便添三分力道,仿佛酒液入腹即化作無窮內力。
戰至酣處,周如昌使出降龍掌法中的“蛟龍翻江”,掌力澎湃,如龍騰四海。醉漢麵色微凝,一口烈酒下肚,身形搖晃,手舞足蹈,竟以醉態化解剛猛掌力。
唐奇在旁觀戰,越看越是心驚。這醉漢拳法別具一格,似醉非醉,暗合天道。此時旭日初升,晨光熹微,但見周如昌一招“雪泥鴻爪”幻出漫天爪影,那醉漢卻以“飛步神遊”穿梭其間,口中念念有詞:“肘不離肋,手不離心,起如鋼銼,落如鉤竿。”
周如昌驀然收勢,朗聲道:“好拳法!閣下莫非是醉拳宗師沈先生?”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醉拳沈浪,竟以這般模樣重現世間!
那醉漢仰天大笑:“妙哉!世上竟還有人記得沈浪之名!”笑聲中透著說不盡的蒼涼。
原來這沈浪本是武林世家公子,因遭義弟段亭背叛,滿門被屠,愛妻為護他而亡。自此沉淪酒鄉,卻在醉意中創出這套驚世拳法。如今故人已逝,唯餘酒葫蘆相伴,怎不叫人唏噓。
眾人得知此人身份,再看那邋遢模樣時,眼中已滿是敬畏。一代宗師淪落至此,可那身驚世駭俗的武功,卻比傳說中更令人心折。
話音未落,他身形倏動,如風拂柳,瞬息間已將血域派二人周身大穴盡數解開,手法疾如驟雨,卻又輕若拈花。眾人但覺眼前一花,沈浪已回至原處,腳下塵埃未起,仿佛從未移動分毫。這一手功夫展露,眾人無不瞠目結舌,心中凜然生敬。
王段天拱手道:“沈拳師拳法通神,名動江湖,適才我等有眼不識泰山,還望海涵。”沈浪擺手一笑,道:“沈某何等樣人,豈會因這等小事掛懷?丐幫掌法雄渾厚重,降龍掌威震武林,沈某早有耳聞,惜未得見。今日蒙長老賜教,此生無憾矣。”
唐奇亦恭聲道:“沈前輩拳法獨步天下,得睹前輩神技,實乃三生之幸。”沈浪目光如電,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朗聲笑道:“小兄弟骨骼清奇,神光內蘊,他日必非池中之物!”頓了頓又道,“若得明師指點,前途不可限量。”
言罷,他舉起酒葫蘆,仰首飲下一口,雙目熠熠生輝,似已沉醉於瓊漿玉液之中。
唐奇忽地跪地叩首,懇切道:“晚輩愚鈍,懇請前輩賜教幾招拳法。”沈浪將酒葫蘆係回腰間,含笑頷首:“你若願拜我為師,我便傳你幾式驚世武學,你意下如何?”唐奇當即三叩首,朗聲道:“師父在上,弟子唐奇願拜沈前輩為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日師父若有所命,弟子萬死不辭!”
沈浪見他誠心正意,心中歡喜,又飲一口酒,緩聲道:“孺子可教,起來罷。我這便傳你武功。”唐奇欣然起身,周如昌等人亦麵露喜色,能得沈浪這等絕頂高手親傳,實是千載難逢的機緣。
沈浪環視眾人,忽現詭秘之色,低聲道:“武功隻傳你一人,旁人須得回避。快隨我至一僻靜山中。”唐奇方欲應允,敏敏卻扯住他衣袖輕聲道:“此人行跡古怪,唐大哥切莫貿然相隨。”又轉向沈浪道:“前輩神功蓋世,縱使旁觀,也難窺門徑,何不在此傳授,也讓我們一開眼界?”
沈浪搖頭笑道:“小姑娘心思縝密,是怕我加害於他?嘿嘿,沈某向來言出必踐,豈會食言?好徒兒去是不去?若是不去,你我師徒之緣便止於此。”唐奇不料他如此決絕,急忙應道:“弟子願往!”話音未落,沈浪已晃身而出,口中哼著小曲,手搖酒葫蘆,步履踉蹌卻迅捷如風,轉眼已至數丈之外。
唐奇不敢怠慢,急運內力,施展輕功緊隨其後。餘人駐足原地,相顧無言。敏敏憂心忡忡,婉兒亦是心緒不寧,自被唐奇相救以來,她心中感激日深,此刻見他隨這怪人遠去,不禁暗生牽掛。
血域派二人呆立良久,方才醒悟眼前盡是敵手,若待沈浪返回,更難抵擋,二人相視一眼,身形驟閃,倏忽間已消失於長街盡頭。此時天色已明,街巷間漸有行人往來,俱是身形魁梧的北地漢子。眾人望著唐奇二人遠去的身影,周如昌沉吟道:“我等還是在客棧等候為妥。唐兄弟學成歸來,必會來此會合。若貿然追尋,反惹沈前輩不快。”
王段天頷首道:“不錯。沈浪雖行事乖張,卻是武林中響當當的人物,斷不會加害唐兄弟。”見敏敏、婉兒神色惴惴,又溫言寬慰道:“兩位姑娘不必過慮,靜候佳音便是。”二女聞言,頰生紅暈,垂首不語。
五人回到客棧靜候,廚中食材齊備,有婉兒、敏敏操持,倒也不愁飲食。隻是不知唐奇此去,何時方歸?
唐奇緊隨沈浪向北疾行,穿街過巷,不知經過多少路途。沈浪身法奇詭,雖看似跌撞,唐奇竭盡全力也隻能保持三丈之距。他心中暗驚,郭浩天的輕功已臻化境,但沈浪的步法卻另辟蹊徑,如醉漢行路,渾然天成,曲折處如柳隨風,筆直時若箭離弦,令人歎為觀止。
約莫一炷香工夫,沈浪忽駐足一座山前。此山雖不甚高,卻自有一股巍然氣勢。但見層巒疊翠,溪流潺潺,雲蒸霞蔚,氣象森然。唐奇趕至山前,頓覺心曠神怡,深深吸了口氣,滿胸盡是草木清氣。
沈浪道:“既入我門,為師當以武學心得相贈。”唐奇大喜過望,連聲稱謝。二人尋至一株古鬆之下,相對而坐。沈浪微眯雙眼,緩聲道:“天下武功浩如煙海,欲登堂奧,須明其理。武學分剛柔,辨強弱,然此皆相對而言。強遇更強,則強轉為弱;柔逢至柔,則柔化為剛。故武學之道,不可一概而論,你可知曉?”
唐奇恭聲應道:“師父所言,可是‘強中自有強中手’之理?”沈浪撫掌笑道:“孺子可教!‘柔中有剛攻不破,剛中有柔力無邊’二語,實含武學至理。剛者硬朗迅猛,柔者綿韌不絕。柔中蘊剛,如太極發力;剛中含柔,似翻子化勁。有剛無柔,兩強相爭必俱傷;有柔無剛,守成有餘進取難。剛柔相濟,方能隨心所欲,克敵製勝。”
唐奇細細品味,雖覺道理淺顯,行之卻極艱難,當下讚道:“剛柔相濟,無往不利。師父這番見解,實讓弟子茅塞頓開。”
沈浪仰首飲了一口酒,道:“此非沈某獨悟,乃前輩先賢心血所聚。我不過博覽典籍,勤修實證,方得窺門徑。”言罷,他眯眼望天,雖被濃蔭遮蔽,仍舉葫飲酒,酒香四溢,神清氣爽。沈浪緩緩道:“‘拳打三節不見形,見了形影不為能’。拳經雲:三節即三體,手為梢節,身為中節,足為根節。三節不明,周身是空。上中下三節須分明,上節不明手僵硬,下節不明足易跌,中節不明渾身虛。頭、肩、肘、手、胯、膝、足,皆可發勁製敵。然用何部位擊敵,不可形於外,當虛虛實實,令敵莫測。看似肩打,實為肘撞;看似足踢,實則以膝。如此方具虎行無聲、龍隱九霄之妙。”
唐奇拍掌歎服:“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虛實相生,確為武學精髓!”
沈浪微微一笑,倏然躍起,施展醉拳功夫。但見他身形飄忽,如癡如醉,拳出東西,腳掃南北,東倒西歪間暗藏玄機。拳勢時而綿軟如絮,時而剛猛如雷,令人目眩神迷。唐奇凝神觀瞧,心知這套醉拳乃武林一絕,若能領悟其中精要,武功必可更上層樓。
一炷香後,沈浪收勢歸座,續道:“‘手去腿不動,打人不能勝;腳踢手不出,打人必負輸’。高手相爭,手足當相配合。手攻上則腳擊下,手防上則腳攻下,攻防一體,方無破綻。若手足分離,必敗無疑。”
唐奇略一思忖,已明其理,道:“手足相濟,如陰陽相生,弟子受教。”
沈浪頷首道:“武功套路無窮,我隻授你心法要訣。你且記下:‘動如濤,靜如嶽,起如猿,落如鵲,立如雞,站如鬆,轉如輪,折如弓,輕如葉,重如鐵,緩如鷹,快如風’。此十二句,乃長拳類武學總綱。少林、查拳、華拳等雖各有特色,然皆不離其宗。”
唐奇眼現異彩,喃喃誦念。但覺鬆濤起伏、山嶽凝峙、猿猴舒臂、喜鵲翩躚種種意象紛呈眼前,武學與自然相合之妙,令人神往。
沈浪又道:“拳法自然,道法自然。昔年華佗創五禽戲,便是效法天地生靈。習武之人,當順天應人,量力而行,若強求突破,恐適得其反。”
唐奇凜然稱是,暗想:“魏忠賢武功已臻化境,若再圖突破,或會自食其果……”正思量間,又聽沈浪道:“‘以短為長,以閃為進,以活為主,以速治慢’。短者遇長,當近身相搏;以閃為進,避實擊虛;以活製死,變化無窮;以快打慢,先發製人。”
唐奇恍然道:“原來長短各有其用,重在隨機應變。”
沈浪目露讚許,道:“你悟性非凡,他日必成大器。再記‘手是兩扇門,全憑腿踢人’。北派武學重腿法,蓋因腿勁雄渾,攻距長遠。然手為門戶,可開可闔,領敵視線,護守要害。手足相配,方見奇效。”
說罷又飲一口酒,續傳心法:“‘內練精氣神,外練手眼身’。此乃六合真義:內三合精、氣、神,外三合手、眼、身。內外兼修,形神兼備,方能臻至武學至高境界。然人體有極,武功無盡,此中玄奧,你當細細體會。”
唐奇但覺這番道理如醍醐灌頂,雖不能立時盡悟,卻已深印心田。當下恭聲求教:“師父可還有教誨?”
沈浪遙望天際,目光深邃,緩緩道:“我授你者,乃武學根本,招式不過是皮相。武功之要,須融匯自身境遇、心境、天時地利,方能成就。切記:‘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虛實互用,剛柔相濟’。交手之時,當觀敵虛實:彼擊上則下虛,攻左則右空,踢腿則立足不穩。避實就虛,乘隙而入,此乃取勝之道。”
他語氣轉沉,如訴玄機:“至若‘拳無拳,意無意,無拳無意是真意’,乃是武學化境。舉手投足,不假思索,意識與動作渾融一體,看似本能,實為心神高度凝聚。至此境界,已不拘泥招式,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唐奇聽得心神激蕩,悠然神往。此時日當正午,陽光透葉而入,林間光影斑駁,整座山巒籠罩於一片光明之中。
沈浪始終微眯的雙眼忽然睜開,凝望天空,仿佛見到逝去多年的愛妻正在雲端含笑相望。他舉起相伴多年的酒葫蘆,仰首痛飲,酒水淋漓沾襟,卻渾不在意。那葫蘆雖小,卻似永遠飲之不竭,一如他心中對亡妻的思念,綿綿無絕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