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外賣小票背麵的潦草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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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掛斷的瞬間,臥室裏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手機屏幕上“李秘書”三個字迅速暗了下去,最終歸於一片漆黑,映出韓曉此刻毫無血色的臉,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她維持著握緊手機的姿勢,站在晨光最盛處,像一尊驟然冷卻的石膏像。指尖殘留著剛才按鍵時的微涼觸感,而胸腔裏,某種激烈衝撞後的空虛感,正悄然蔓延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滯重。
命令已經下達。以李秘書的效率,最遲中午,那個名叫羅梓的男人的一切,就會像一份待解剖的標本,詳詳細細地攤開在她的辦公桌上。學曆、家庭、住址、社會關係、經濟狀況、甚至可能連他小學時是否當過班幹部,都會一清二楚。這是她多年來在商場養成的習慣——在發起攻擊或決定下一步之前,必須徹底了解對手。不,羅梓算不上對手,他充其量隻是一隻誤入猛獸領地的、瑟瑟發抖的兔子。但正因如此,她才更需要知道,這隻兔子,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一陣煩躁。她厭惡這種失控感,厭惡自己竟然需要對一個如此卑劣的闖入者產生“了解”的念頭。這仿佛在無形中抬高了對方的身份,賦予了他某種不該存在的分量。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床頭櫃。
空了的白瓷碗靜靜地立在那裏,碗底還殘留著一點米湯的痕跡,在晨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旁邊,是那把普通的、沒有任何裝飾的不鏽鋼勺子。再旁邊,就是那張被她揉皺又展開、邊緣已經有些毛糙的外賣小票。
剛才的暴怒和後續那碗粥帶來的詭異衝擊,讓她隻是匆匆掃了一眼小票背麵的字。現在,在一種近乎自虐的冷靜驅使下,她需要重新、仔細地審視它。每一個字,每一筆劃,都可能藏著那個男人的秘密,藏著昨夜那場荒誕悲劇背後,更令人作嘔或……更難以理解的真相。
她放下手機,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回床邊。沒有坐下,隻是彎下腰,用兩根手指,極其嫌惡地、仿佛拈著什麽肮髒之物般,將那張薄薄的小票重新捏了起來。
T paper 的觸感廉價而滑膩。正麵是打印的訂單信息,那些字跡因為受熱已經開始有些模糊,但依舊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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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 醒酒藥x1, 解酒湯x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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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注: 急!加小費,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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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手: 羅梓 工號XT1087
“23:48”。韓曉的瞳孔微微收縮。那是她昨晚癱倒在沙發上,手機從手中滑落前,用最後一點清醒的意識,胡亂點開外賣軟件的時間。記憶的碎片翻湧上來——空寂得令人發狂的別墅,窗外肆虐的暴雨,心裏那個巨大到能將人吞噬的黑洞,以及手邊觸手可及的、各種高度的酒瓶。她需要點什麽,來緩解那越來越劇烈的頭痛和胃裏的翻攪,或者,僅僅是為了證明這世界上還有人在乎她的死活,哪怕隻是一個送外賣的陌生人。“急!加小費,快點!”——這六個字,此刻讀來,充滿了絕望的自嘲。她是在向誰求救?向一個素未謀麵的騎手?向這冰冷的、用金錢可以買到一切服務的世界?
“00:17送達”。暴雨夜,從下單到送達,不到半小時。他來得很快。是為了那五十元小費嗎?很可能。對於他們那種人,五十元不是小數目。所以,他冒著大雨疾馳而來,隻是為了這筆額外的報酬。這個認知讓她心頭掠過一絲冰冷的譏誚。看,一切都有價碼,包括在暴雨深夜,將一個陌生女人從可能的酒精中毒中“拯救”出來。雖然,他最終帶來的,是比酒精更深、更致命的“毒藥”。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小票發出輕微的脆響。翻到背麵。
背麵的字,是用很細的黑色水筆寫的,不是打印體。字跡確實潦草,筆畫有些歪斜,能看出書寫時的倉促和……不穩定。可能是手在抖,或者心情極度慌亂。
“粥在廚房溫著,如果涼了,微波爐熱一分鍾。
酒後傷胃,喝點熱的會舒服些。
對不起。”
韓曉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掃描儀,一字一句地掠過。
“粥在廚房溫著”。不是“煮了粥”,而是“溫著”。說明粥是提前煮好,一直保溫的。他什麽時候煮的?是在那可怕的、令人作嘔的事情發生之前,還是之後?如果是之前,他難道一開始就打算留下來“照顧”一個醉酒的陌生女客戶?這念頭讓她一陣惡寒。如果是之後……在犯下那樣的罪行之後,他居然還能想到去廚房,找出米,淘洗,加水,開火,看著粥在鍋裏慢慢翻滾,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它盛出來,保溫?這需要怎樣的心理素質?還是說,這根本就是一種令人齒冷的、鱷魚眼淚式的表演?
“如果涼了,微波爐熱一分鍾。” 指示很具體,甚至有些囉嗦。他考慮到了她可能不會立刻醒來,粥會變涼。這種細致,與他昨晚野獸般的行為形成了極端刺眼的對比。就像是一個屠夫,在揮下屠刀後,細心地為獵物整理遺容。荒誕,且令人極度不適。
“酒後傷胃,喝點熱的會舒服些。” 這句話,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點生硬的、類似於醫囑的口吻。沒有稱呼,沒有多餘的情緒渲染,就是一句簡單的陳述。可偏偏是這種平淡,在這種情境下,顯得格外……詭異。他是在關心她?一個剛剛被他暴力侵犯的女人?這關心廉價得可笑,虛偽得令人作嘔!他有什麽資格說“舒服”?他帶給她的,是這輩子都無法磨滅的、最深重的痛苦和恥辱!
最後三個字:“對不起。”
筆跡在這裏有明顯的加深,最後一筆甚至有些拖遝,墨跡氤開了一小點。是寫到這裏時停頓了?是加重了力道?還是……手抖得更厲害了?
“對不起”。
世界上最蒼白、最無力、也最諷刺的三個字。
對不起什麽?對不起侵犯了她?對不起毀了她的清白?對不起可能毀掉她的人生?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能抵消什麽?能抹去身體殘留的疼痛和異樣感嗎?能擦掉床單上(雖然已被他換掉)那恥辱的印記嗎?能讓她忘記昨夜那混亂、恐懼、被侵入的每一分每一秒嗎?
不能。
什麽都不能。
這三個字,此刻讀來,不僅無法讓她產生絲毫諒解,反而像是一把鹽,狠狠地撒在她鮮血淋漓的傷口上,激起更尖銳的痛楚和更猛烈的怒火。他以為他是誰?一個道歉就能了事?這甚至不是道歉,這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般的姿態!仿佛在說:看,我道歉了,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怒火再次灼燒著她的五髒六腑,捏著小票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發白,紙張邊緣深深勒進了皮肉裏。她幾乎要再次將它撕碎,扔進垃圾桶,或者用打火機點燃,看著這虛偽的字句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可是……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潦草卻用力、甚至透出幾分笨拙的筆跡上。
這字,寫得真醜。談不上任何書法,甚至談不上工整,橫不平豎不直,有些筆畫歪歪扭扭,像小學生初學寫字。但每一筆,都落得很實,能看出書寫者竭力想寫清楚,想表達什麽。尤其是那個“對”字,右邊的“寸”那一勾,拉得特別長,幾乎要戳破紙背。還有“不起”兩個字,擠在一起,顯得局促而緊張。
這不是一個慣於書寫、或者心思縝密、善於偽裝的人能寫出的字。這字裏,透著一股……慌亂,無措,甚至是一種走投無路般的絕望。不是一個冷靜的罪犯在精心策劃後留下的、意圖混淆視聽的***。更像是一個人在極度驚恐、悔恨、不知所措的狀態下,倉促間留下的、最直白、也最無用的心聲。
還有那碗粥。
她剛剛喝完了它。溫的,不燙不涼,正好入口。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米粒軟爛,易於消化。這說明煮粥的人,並非敷衍了事。他甚至還記得放幾顆枸杞——她剛才在粥裏看到了,雖然因為心神恍惚沒有在意。現在想來,那幾顆暗紅的枸杞,在潔白的米粥中,竟有種觸目驚心的、類似……隱喻般的感覺。
一個能在犯下滔天罪行後,還能記得為受害者煮一碗溫度適中、軟硬得當、甚至加了枸杞的白粥的男人……
一個留下自己所有真實信息、詳細到身份證號碼和住址、明確表示“不會逃跑”、“等待決定”的男人……
一個在逃離前,會笨拙地收拾客廳、打包帶走染血床單、換上幹淨床品的男人……
這些碎片化的細節,與昨夜那場暴行,與“強奸犯”這個冰冷猙獰的標簽,產生了劇烈的、令人頭痛欲裂的衝突。它們無法拚湊出一個清晰的、邏輯自洽的形象,反而像一堆被打亂的拚圖,散落一地,每一片都指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是一個窮凶極惡、善於偽裝、心思深沉的變態?
還是一個……一時糊塗、在特定情境下失控、事後追悔莫及、試圖用笨拙方式彌補的……普通人?
這個後一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韓曉用盡全力按了下去。不!絕不能有這種想法!這是在為他開脫!是在背叛自己所受的傷害!無論他事後做了什麽,都無法改變他侵犯她的事實!這是犯罪!是絕不能饒恕的罪行!
可是,那碗粥溫熱的、滑過食道的觸感,似乎還殘留著。那簡短的、潦草的字句,頑固地烙印在腦海裏。
“酒後傷胃,喝點熱的會舒服些。”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親還在世時,每次她生病或者不開心,母親也會煮這樣一碗簡單的白粥,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喂她,說著類似的話。那是記憶深處,關於“家”和“被照顧”的,為數不多的、溫暖的碎片。
而這個叫羅梓的男人,一個陌生的、卑劣的侵犯者,卻在犯下最肮髒的罪行後,用同樣一碗白粥,粗暴地、殘忍地攪動了這片深藏的回憶。這讓她感到一種加倍的惡心和……被褻瀆。
然而,在這極致的惡心和憤怒之下,另一種更冰冷、更尖銳的情緒,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湧動。
如果……如果他真的那麽窮凶極惡,他完全可以在得手後一走了之,甚至可以在她醒來前,將她捆綁、堵嘴,防止她報警,或者幹脆做出更可怕的事情。他有充足的時間。但他沒有。他留下了。他做了這些看似“多餘”甚至“愚蠢”的事。
為什麽?
是因為愚蠢?是因為良知未泯?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她尚未知曉的原因?
李秘書的調查,會給出答案嗎?
韓曉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那張外賣小票,連同正麵打印的訂單信息,再次仔細地對折,撫平。紙張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聲音。她沒有撕碎它,也沒有扔掉它。而是轉過身,走到衣帽間,拉開一個帶鎖的抽屜——那裏存放著一些不常戴的貴重珠寶和重要文件備份。
她將這張皺巴巴、沾著一點粥漬的小票,輕輕放了進去。然後,“哢噠”一聲,鎖上了抽屜。
仿佛鎖上的,不僅僅是這張紙,還有昨夜那個混亂、恥辱、充滿暴力和不可理喻溫柔的碎片,以及她自己此刻紛亂如麻、充滿矛盾的心緒。
她需要冷靜。需要絕對的、不帶任何情緒的理性,來剖析這件事,剖析這個人。
在得到全部資料之前,在做出最終決定之前,她不能讓任何軟弱的、感性的念頭幹擾判斷。
晨曦已經完全驅散了夜的陰霾,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毫無保留地傾瀉進來,將臥室照得一片通明,纖毫畢現。那嶄新的、潔白無瑕的床單,在陽光下白得刺眼。
韓曉站在光中,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僵硬的寒意。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翻湧著比暴風雨來臨前更加深沉難測的雲翳。
那張外賣小票背麵的潦草字跡,像一根細微卻頑固的刺,紮進了她堅冰般的憤怒與決意之中。不痛,卻無法忽略。
它靜靜地躺在抽屜的黑暗裏,連同那個寫下它的、名叫羅梓的男人留下的所有謎團,一起等待著,被再次翻開審視的時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