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鏡淵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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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刺入雕花木質,傳來的不是碎裂聲,而是一聲沉重、粘滯、如同刺入血肉的悶響。
    林羽的手一震。匕首沒有遇到預想的機關或晶體,而是像紮進了一塊富有彈性的、溫熱的膠體。暗格所在的桌腿部位,木質紋理像活物般蠕動著褪去,露出下麵包裹的東西——
    一顆心髒。
    但不是生物課上見過的鮮紅心髒。它被包裹在一層半透明、水晶般的鏡質外殼中,緩慢而艱難地搏動著。透過外殼,能看到內部的組織結構呈現詭異的多重幾何切麵,每一次收縮舒張,都折射出令人眩暈的碎光。幾條由液態水銀和暗紅色不知名物質構成的“血管”,從心髒底部延伸出去,沒入黑暗的地板,像樹根一樣紮進這個鏡巢空間的深處。
    這就是“鏡巢核心”。
    書房空間的坍縮在心髒暴露的瞬間完全停止。那隻由破碎鏡片組成的巨大眼睛凝固在半空,億萬囈語變成了困惑的嗡鳴。
    沈清影——或者說,控製著她軀體的那個存在——發出一聲非人的尖嘯。她臉上的疤痕瘋狂扭動,皮膚下像有無數細小的鏡片在遊走、切割。她的身體開始不協調地抽搐,左手抬起似乎想保護心髒,右手卻痙攣般抓向自己的臉。
    “毀……了它……”她喉嚨裏再次擠出屬於本人的、破碎的聲音,眼中有短暫的清明和極度痛苦,“它用我的……記憶和知識……構建這個巢……核心是我的……心髒……和它的……碎片融合……毀了它……我才能……”
    話音未落,她的表情再次被空洞吞噬。那隻鏡片眼睛驟然收縮,化作一道流光,猛地鑽回沈清影的眉心!她身體劇震,瞳孔瞬間被無數細小的鏡麵反光填滿,整個人散發出冰冷、非人的威壓。
    “低等生命……竟敢觸及聖所中樞……”聲音徹底變成了多重疊音,充滿金屬摩擦般的質感。她(它)抬手,指向林羽。
    沒有光影特效,但林羽感到一股無形的、純粹的“排斥力”狠狠撞在胸口,將他整個人向後掀飛,重重撞在書架上。書籍和卷軸如雨落下。
    林羽咳出一口血,手中依然緊握著匕首和母親留下的銀鎖發束。銀鎖的冰藍光芒在撞擊中黯淡了許多,但仍在頑強閃爍,與那顆詭異心髒的搏動產生著微弱的對抗性共鳴。
    不能硬拚。這個“存在”的力量層級完全不同,它直接操控著這個鏡巢空間的規則。
    林羽的目光快速掃過四周。坍縮停止後,書房恢複了相對穩定,但牆壁和書架依然呈現半透明的虛化狀態,能隱約看到外麵無盡的黑暗和流淌的模糊光影。這裏就像一個漂浮在鏡界深淵中的氣泡。
    他的視線落回那顆搏動的鏡質心髒。沈清影殘存意識的話是關鍵——核心是她的心髒與“它”的碎片融合。毀了核心,也許能重創甚至消滅這個“存在”,但沈清影本人必死無疑。而且,核心似乎也是維持這個鏡巢、以及可能連同外麵現實世界部分鏡像係統的關鍵節點……
    “猶豫……懦弱……”被占據的沈清影發出嗤笑,一步步逼近。她的腳步在地麵黑色的“果凍”上留下燃燒般的銀色腳印。“你們總被無用的情感束縛……正是這份軟弱……讓你們注定成為基石……”
    林羽撐著書架站起,背靠冰冷的虛化牆壁。他急速思考:母親的信說“以血觸及鏡麵,可短暫打開‘門’,但絕不可跨入”。剛才他用血和遺物共鳴,似乎幹擾了空間。那麽,如果目標是“摧毀”而非“打開”呢?
    他看了一眼手中染血的銀鎖。林家血脈的遺物,對鏡界之物有特殊反應。而匕首……隻是普通金屬。
    一個瘋狂的念頭閃過。
    他需要更直接、更強烈的“共鳴”,或者……“汙染”。
    林羽猛地將銀鎖按在自己左肩灼痛的缺月烙印上!烙印與銀鎖背麵的簡化紋章接觸的瞬間——
    轟!
    冰藍色的光焰從他肩頭炸開!不是溫暖的光,而是刺骨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極寒。光芒順著手臂蔓延,瞬間包裹了匕首。
    被占據的沈清影腳步一頓,鏡麵瞳孔微微收縮:“強行激活……印記本源?愚蠢……你的肉體無法承……”
    它的話沒說完。
    林羽已經動了。他沒有衝向沈清影,也沒有直接刺向那顆鏡質心髒。而是將全部力量、連同肩頭爆發出的冰藍光焰,狠狠刺入自己腳下黑色“地麵”上那個完整的家族紋章中心——那個“門戶”符號!
    匕首沒入。
    不是刺入實體,而是像插入水中。以刺入點為中心,巨大的紋章線條驟然亮起刺目的白光!整個鏡巢空間開始劇烈震顫,仿佛發生了八級地震。書架傾倒,書桌開裂,那顆鏡質心髒的搏動瞬間紊亂,外殼上出現細密的裂紋。
    “你——!”被占據的沈清影驚怒交加,它感覺到自己對這個空間的掌控權正在被另一股同源但敵對的力量暴力篡奪!那股力量來自紋章本身,來自這個鏡巢構建時所使用的“底層代碼”——林家的鏡術符文!
    林羽單膝跪地,死死握著匕首柄,感覺自己的意識正通過匕首和紋章,被瘋狂抽取、擴散。他“看”到了——這個鏡巢的結構像一棵倒生長的樹,那顆心髒是樹冠,而紋章是根係,無數根須紮向更深、更黑暗的鏡界深淵,也在某些節點上,通過微弱的通道,連接著現實世界的七處諧振器……
    他看到了那些通道。像發光的細線。
    “抓住……那些線……”一個極其微弱、仿佛隨時會消散的意識,直接在他腦中響起。是沈清影!她的意識竟然還殘存了一縷,躲藏在心髒核心的某個縫隙裏。“順著我的……標記……逆向……關閉……”
    一幅簡略的、由光點構成的瀾城地圖在他意識中閃現,七個光點閃爍的位置,正是諧振器所在。每個光點旁,還浮現出一串複雜的頻率參數和能量節點圖。
    與此同時,現實世界的景象也碎片化地湧入:
    · “心鏡坊”地下室,蘇瑤在陳風攙扶下,正對著一個從控製台殘骸中扒出來的備用終端,快速輸入代碼,額頭上全是汗。
    · 陳風家,昏暗的房間裏,一直臥床昏迷的林蔓(林羽小姨),眼皮劇烈顫動,幹裂的嘴唇無聲開合,手指在床單上劃出歪斜的線條——正是林家紋章的局部。
    · 瀾城街道,某個地鐵站的巨大廣告鏡牆前,幾個行人突然停下,眼神呆滯地看向鏡中,他們的脖頸上,隱隱浮現出細小的紫紅色斑點……
    · 警局技術科,老張對著屏幕上七個突然開始劇烈波動的能量信號,對著對講機大吼:“它們提前激活了!重複,‘織網者’協議提前激活!能量讀數飆升!”
    沒有時間了。
    林羽咬緊牙關,將全部意誌沿著那些發光的“根須通道”逆向衝擊!他不懂什麽頻率參數,但他能感覺到那些通道的“質感”——冰冷、汙濁、充滿饑渴的,是屬於那個“存在”的部分;而其中極其微弱的、顫抖但依然存在的理性波動,是沈清影殘存的意識標記。
    找到它!抓住它!關閉它!
    這就像在狂暴的洪流中,試圖抓住一根特定的頭發絲。
    “休想!”被占據的沈清影發出怒吼,整個身體化作一道銀色流光,直撲林羽!它所過之處,空間都被切割出黑色的裂痕。
    就在流光即將觸及林羽的瞬間——
    那顆鏡質心髒,突然自主地、劇烈地膨脹了一下!
    “沈清影!”林羽在意識中大喊。
    沒有回應。但心髒外殼上的裂紋驟然擴大,一縷純粹的金色光芒——溫暖、帶著人性溫度的光——從裂縫中迸發出來,像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攔了那道銀色流光一瞬。
    隻需要一瞬。
    林羽的意識,終於順著沈清影用最後力量標記出的那條最粗的“根須”,逆流而上,狠狠“撞”進了其中一個現實世界的諧振器節點!
    轟——!!!
    不是物理的爆炸。是精神和能量層麵的劇烈震蕩。
    林羽感到自己的腦袋像被鐵錘砸中,耳鼻同時滲出血絲。但他“看”到,意識地圖上,代表那個諧振器的光點,熄滅了。
    “一個。”他嘔出一口血,毫不停歇,撲向下一個標記點。
    被占據的沈清影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銀色流光繞過心髒的阻攔,再次撲來。這次,它直接抓向林羽的頭顱,五指指尖延伸出鋒利的鏡片尖刺。
    林羽沒有躲。他也躲不開。他將所有剩餘的力量,連同肩頭已經黯淡的冰藍光焰,全部注入匕首,刺向紋章上的第二個關鍵節點!
    同時,他抬起左手,將母親的銀鎖,擋在自己麵前。
    鏡片尖刺與古老銀鎖碰撞。
    沒有巨響,隻有一聲清脆的、仿佛琉璃碎裂的輕鳴。
    銀鎖表麵,那個簡化的林家紋章,綻放出最後的、太陽般的光芒。
    銀色流光如遭雷擊,猛地向後彈開,構成流光身體的無數細小鏡片紛紛崩解、剝落,露出下麵沈清影傷痕累累、表情扭曲的真實軀體。她(它)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碎裂的手指。
    而林羽的匕首,再次刺入紋章。
    第二個光點,熄滅。
    緊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
    每關閉一個諧振器,林羽就感覺自己的一部分也隨之“熄滅”,那是精神力和生命力的嚴重透支。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耳中的聲音變得遙遠,握著匕首的手顫抖得幾乎無法控製。
    第五個……第六個……
    還剩下最後一個。也是最粗壯、最汙濁、能量最澎湃的那條“根須”。它連接的,似乎是鏡巢深淵的最底層,也是“織網者”協議的總控節點。
    被占據的沈清影此刻已經無法維持流光形態,它半跪在地上,身體不斷在人類形態和鏡片聚合體之間閃爍,發出混亂的嘶吼。那顆鏡質心髒的裂紋已經遍布外殼,金色的光芒從內部透出,越來越強,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掙脫。
    林羽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匕首對準紋章上最後一個、也是最核心的那個光點。
    就在他準備刺下的瞬間——
    一個平靜的、完全屬於沈清影本人的聲音,突然直接在他心中響起,清晰而穩定:
    “林羽,停手。”
    林羽動作一滯。
    “最後一個節點,連接著鏡淵最深處,也是‘它’的本體大部分被囚禁的地方。強行關閉,會引起不可控的鏈式崩塌,可能將小半個瀾城拖入鏡界夾縫。”沈清影的意識仿佛回光返照,充滿了決絕的清明,“讓我來。用我的心髒,和它剩下的碎片……完成最後一次‘共鳴過載’。足以永久湮滅這個節點,並重創‘它’的本體。”
    “你會死。”林羽在意識中回應。
    “我早就該死了。從十五年前,我讓貪婪和好奇蒙蔽理智,把它的一部分引入自己身體時,我就死了。”沈清影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和解脫,“這些年,我看著它用我的知識作惡,看著師姐(林靜)因我而死,看著無數人成為實驗品……這是我唯一贖罪的方式。”
    她頓了頓,語氣忽然柔和了一點:“告訴蘇瑤……對不起。她是個好學生,不該被卷進來。還有……你母親留下的研究筆記,真正的、沒有汙染的那部分,藏在聽雨軒我常坐的那把黃花梨椅子夾層裏……或許,對你們未來有用。”
    沒有時間告別了。
    林羽看到,那顆布滿裂紋的鏡質心髒,突然停止了搏動。然後,它內部的金色光芒收縮到極致,又猛地向外爆發!
    不是破壞性的爆炸。
    而是一種極致的、純淨的“共振”。
    金光順著最後那條汙濁的根須,以超越想象的速度向下衝擊,所過之處,汙穢被淨化,結構被瓦解。同時,金光也向上、向四麵八方擴散,溫柔地包裹住整個即將崩潰的鏡巢書房,包裹住林羽,抵消著空間崩解帶來的撕裂力。
    被占據的沈清影軀體,在金光中發出最後一聲不甘的嘶鳴,然後像沙雕般風化、消散。那些遊走的鏡片也紛紛失去活性,化作晶瑩的粉塵。
    整個空間開始軟化、溶解,像陽光下的雪。
    林羽感到一股柔和但不可抗拒的力量托起自己,向上升去。下方,那顆心髒和沈清影最後的存在,連同那條通往深淵的根須,一同湮滅在無盡的金色光芒中。
    在意識徹底脫離鏡界前的最後一瞬,林羽似乎聽到了兩個重疊的聲音,輕輕說:
    “謝謝。”
    然後,是無邊的黑暗與寧靜。
    現實世界,“心鏡坊”地下室。
    蘇瑤剛剛手動切斷了第六個諧振器的遠程鏈接,精疲力竭地癱坐在椅子上。陳風正試圖聯係外界,報告情況。
    突然,整個地下室殘留的鏡片同時輕微震動,發出悠長的、如同鍾鳴般的回響。緊接著,所有鏡麵——無論是完好的還是碎裂的——都在同一瞬間,映出了一模一樣的景象:
    一片溫暖、純淨的金色光芒,徐徐擴散,然後漸漸淡去。
    光芒散去後,鏡中景象恢複正常。
    但所有人都感覺到,那股一直縈繞在空氣中的、陰冷粘稠的壓迫感,消失了。
    蘇瑤怔怔地看著一麵碎鏡中自己的倒影,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她知道,老師……不,沈清影,永遠離開了。
    幾乎同時,陳風的手機響起,是他家裏護工打來的,聲音激動:“陳先生!林蔓女士……她醒了!她在叫小羽的名字!”
    而躺在不遠處擔架上的林羽,手指微微動了一下。他肩胛處,那塊缺月烙印的顏色,從青黑色變成了淡淡的銀白,溫度也降了下來,像一塊冷卻的溫玉。
    他的呼吸平穩下來,陷入深沉的、無夢的睡眠。
    窗外,瀾城的夜空依舊黑暗,但東方天際,已經隱隱透出了一絲灰白。
    漫長的一夜,似乎終於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