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蔡元培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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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2月25日,京漢鐵路上一列專列,正朝著北方疾馳。初春的華北平原,殘雪還沒化盡,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裏,偶爾能瞥見幾處光禿禿的村落,鉛灰色的天空下,炊煙嫋嫋升起,車輪撞擊鐵軌的“哐當”聲,單調卻持久地響著。
專列第三節車廂內,蔡元培摘下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用絨布細細擦拭著。他已是四十四歲的年紀,麵容清臒,眼角的細紋裏,藏著二十多年治學與革命的風霜。對麵坐著的宋教仁,比他小十二歲,此刻正倚著車窗,目光追著窗外飛逝的景致,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一份《中華民國臨時約法》草案。
“鈍初,還在琢磨約法的事?”蔡元培重新戴上眼鏡,語氣溫和。
宋教仁轉過頭,年輕的臉上滿是掩不住的焦灼與專注:“鶴卿兄,你說袁世凱真會南下就職嗎?北京是他的根基,北洋六鎮全在北方,他若離開,就不怕後院起火?”
車廂裏還坐著迎袁專使團的另外幾位:汪精衛、鈕永建、王正廷、魏宸組。聽見這話,眾人都放下了手裏的書報或茶杯。
“孫先生既已讓位,袁公也承諾擁護共和,這便是最好的結果了。”汪精衛開口,他今年才二十九,因刺殺攝政王載灃一戰成名,此刻穿一身筆挺西裝,頭發梳得油光水滑,“我們此去是迎他南下就任臨時大總統,不是逼宮,姿態得放謙和些。”
“兆銘說的在理。”鈕永建點頭附和,“清室退位,兵不血刃,袁公是有功的。隻要他肯遵《臨時約法》,行責任內閣製,南北就能真正一統。”
宋教仁張了張嘴,終究沒再多說。他拿起桌上的紫砂壺,給眾人續了茶,熱水衝入杯中,碧綠的龍井茶葉打著旋兒舒展。這是他從南京帶來的明前茶,可喝到嘴裏,總覺得混著一股北方的煤煙味,不大對味。
“我在日本留學時,讀過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宋教仁緩緩開口,“三權分立、議會製、政黨政治——這些可不是請客吃飯,得動真格的。袁公出身舊營,他手下那些北洋將領,真能明白什麽叫‘憲法至上’?”
蔡元培沉默片刻,緩緩道:“所以孫先生才堅持定都南京。離開北洋的老巢,換個新地方,用新規矩辦新事,方能行得通。”
火車駛到保定府,站台上幾個穿臃腫棉襖的旅客正擠著上車,窗外傳來小販叫賣燒餅油條的吆喝聲,熱熱鬧鬧的。宋教仁看著這景象,忽然想起兩年前自己秘密北上,在天津籌設同盟會北方支部的日子。那時的北京,九門緊閉,緹騎四處巡查,他化名“桃源漁父”,住在法租界的小旅館裏,每晚都得換地方歇腳,提心吊膽。
如今,他卻是以民國迎袁專使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北上。
曆史這東西,有時真叫人哭笑不得。
同日,北京石大人胡同迎賓館。
這裏原是清廷招待外國使臣的西式賓館,如今已收拾得煥然一新。朱漆大門上掛著紅綢紮的彩球,門前立著兩排持槍的北洋士兵,嶄新的灰色軍裝,綁腿打得緊繃繃的,槍刺在午後的陽光下閃著冷光。
賓館經理是個精瘦的廣東人,姓陳,早年在上海禮查飯店做過管事,一口英語說得流利。此刻他正指揮著幾十個仆役打掃,嘴裏不停地念叨:
“三樓套房的地毯再吸一遍塵,南邊來的大人愛幹淨!”
“花瓶裏的水仙換了沒?得天天換清水!”
“廚房的食材清單拿來我再瞧瞧——龍井、碧螺春各備五斤,紹興黃酒十壇,火腿要金華的,點心師傅是正明齋請來的吧?可別弄錯了!”
一個年輕跑堂的湊過來,壓低聲音問:“陳經理,聽說來的這幾位,往後就是新朝廷的宰相?”
“什麽新朝廷!”陳經理瞪了他一眼,“現在是民國了,該叫內閣總長!管住你的嘴,別亂說話,小心禍從口出。”
跑堂的縮了縮脖子,還是忍不住好奇:“那……咱們這賓館,往後是不是就專門招待大官了?”
陳經理沒應聲,走到窗前望著胡同口來來往往的黃包車和行人。三年前,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後接連駕崩,這座賓館也曾接待過各地進京吊唁的官員,那時滿街都是白幡,空氣裏飄著香燭和哀樂的味道。如今,皇帝沒了,要來的卻是終結皇權的人。
時代變得太快,快得讓人有些暈頭轉向。
下午三時,前門火車站。
站台上戒備森嚴,除了持槍的士兵,還有穿黑色警服的巡警,以及幾十個便衣偵探——這些都是袁世凱親自安排的,他不想讓南方專使看到半點“不安定”的景象。
段祺瑞和趙秉鈞站在歡迎隊伍最前麵。段祺瑞穿一身陸軍上將禮服,腰佩軍刀,臉色冷峻;趙秉鈞則是藏青色緞麵長袍,外罩一件玄狐皮馬褂,圓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
“芝泉兄,你說這宋教仁,是個什麽樣的人物?”趙秉鈞低聲問道。
段祺瑞哼了一聲:“不到三十歲的後生,在日本喝了幾年洋墨水,就以為能指點江山了。孫先生、黃興這些人尚且不足為懼,何況是他。”
“可不能小覷。”趙秉鈞搖搖頭,“我打聽了,此人十六歲中秀才,二十二歲流亡日本,辦《二十世紀之支那》,組建同盟會,是孫先生手下第一謀士。這次《臨時約法》的草案,大半都是他寫的。”
“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段祺瑞一臉不屑,“治國平天下,靠的是槍杆子,不是筆杆子。”
正說著,遠處傳來汽笛長鳴,一列火車噴著白煙緩緩駛入站台,車頭上插著一麵代表五族共和的五色旗。
車門緩緩打開,蔡元培第一個走下來。他穿著一件深灰色長衫,外罩黑色呢絨大衣,手裏拄著一根文明棍,步履沉穩。緊接著是宋教仁,藏青色學生裝,短發利落,眼神銳利,一下車便不動聲色地掃視了整個站台。隨後,汪精衛、鈕永建等人也陸續下車。
軍樂隊奏響了《歡迎曲》——這樂譜還是臨時從德國公使館借來的。段祺瑞上前兩步,立正敬禮:“蔡先生、宋先生,各位專使一路辛苦。袁宮保本欲親迎,隻因籌備就職事宜抽不開身,特命祺瑞與智庵兄代為迎接。”
話說得客氣,可“宮保”這舊稱,讓宋教仁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蔡元培拱手還禮:“段將軍、趙總理太客氣了。袁公國務繁忙,我等理當體諒。”
寒暄過後,眾人登上早已備好的馬車。車隊駛出車站,經前門大街往石大人胡同而去。沿途商鋪門口都掛著五色旗,街上行人往來不絕,車馬喧囂,看上去一派太平景象。
宋教仁坐在馬車裏,撩開窗簾一角,仔細打量著街景。他看見幾個拖著辮子的老人蹲在牆角曬太陽,也看見一群剪成短發、穿學生裝的青年在店鋪前爭論不休。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扛著草靶子穿過街心,紅豔豔的山楂在陽光下透著晶瑩。
“看起來,北京城還算平靜。”同車的汪精衛說道。
“太平靜了。”宋教仁放下窗簾,“兆銘兄,你沒注意到嗎?從車站到賓館,沿途每個街口都有軍警站崗,行人過路都要盤查。這哪裏是歡迎,倒像是警戒。”
汪精衛一怔,隨即笑道:“鈍初兄多慮了。非常時期,加強警衛也是情理之中。”
宋教仁沒再說話,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腦海裏卻轉個不停。臨行前,孫先生在南京總統府對他說的那番話,此刻又在耳邊響起:
“鈍初,袁世凱此人,乃梟雄也。他能逼清帝退位,是識時務;能接受共和,是知進退。但他心中究竟有沒有‘民權’二字,我實在不敢斷言。你此去,務必仔細觀察,若他真心擁護憲政,則國家幸甚;若他另有所圖……”
馬車猛地顛簸了一下,打斷了他的思緒。
同一時刻,袁世凱府邸書房。
袁世凱正在吃一碗冰糖燕窩,這是他多年的習慣,午後總要進些滋補品。銀製的羹匙輕輕攪動著瓷碗裏晶瑩的燕窩,動作慢悠悠的。
“父親,南方專使已經接到了。”長子袁克定垂手立在書案旁,輕聲匯報,“按您的吩咐,段總長和趙總理親自去迎的,安排在石大人胡同迎賓館,派了一個連的衛隊保護——明著是保護,暗裏也是監視。”
“嗯。”袁世凱應了一聲,繼續吃著燕窩,“克定,你見過蔡元培嗎?”
“沒有。隻聽說他是前清翰林,留學德國,辦過學堂,在學界聲望很高。”
“那宋教仁呢?”
“此人年輕,但極有謀略,是同盟會裏僅次於孫、黃的第三號人物。據我們在南京的眼線回報,孫先生之所以肯讓位,宋教仁是力主‘以和平換時間’的一派。”
袁世凱放下羹匙,拿起絲帕擦了擦嘴,語氣平靜,甚至帶著幾分欣賞:“以和平換時間……說得好啊。他們想用一紙《臨時約法》捆住我的手,再用責任內閣分我的權,最後在議會裏慢慢坐大。十年之後,這天下怕是就要姓‘革命黨’了。”
袁克定不敢接話。他今年三十三歲,幼時墜馬傷了腿,走路微跛,性格也因此有些陰鬱。在袁世凱眾多子女中,他最熱衷政治,總想著將來能繼承父親的基業。
“父親,那咱們……”
“咱們要請客,要演戲,得讓他們高高興興地來,心滿意足地走。”袁世凱站起身,踱到窗前,“克定,你去庫房,把我那套康熙年間的青花瓷茶具找出來,再備幾份厚禮——蔡元培喜歡字畫,就把文征明的《江南春曉圖》包好;宋教仁年輕,送他一方田黃石印章;汪精衛……聽說他愛時髦,就送塊瑞士金表吧。”
“兒子明白。”袁克定應道,“隻是……父親真打算南下?”
袁世凱轉過身,眼神銳利如刀:“去,自然要去。不但要去,還要大張旗鼓地去。要讓天下人都看到,我袁世凱是真心擁護共和,真心要去南京就職。”
“可是北洋諸將……”
“所以我才要帶兵南下。”袁世凱走到書案前,攤開一張地圖,手指點在津浦鐵路線上,“我若孤身南下,便成了他們砧板上的肉。但若帶上一兩鎮精銳,駐節南京,那便是猛虎歸山,蛟龍入海。南方那些革命黨,搞宣傳、鬧罷工還行,真要治國治軍,還差得遠呢。”
袁克定恍然大悟:“父親英明!隻是……南京那邊會答應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