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40章,夜語與星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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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逸寒”三個字,如同冰錐刺入寂靜,瞬間凝固了廂房內的空氣。沈千凰瞳孔驟縮,心髒在胸腔中猛地一墜,隨即又強自提起。林嵐的手已按在了腰間的短刃上,眼神銳利如鷹,身體微弓,蓄勢待發。
    他怎麽找到這裏的?他怎麽知道這個身份和地址?是跟蹤?是出賣?還是……他口中的“交易”,從一開始就包含了無孔不入的監視?
    無數念頭在沈千凰腦中電閃而過,但她的身體卻比思緒更快地做出了反應。她輕輕按住林嵐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同時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經脈的刺痛,用盡可能平穩、帶著恰到好處驚疑的聲音回應:“客官……怕是認錯人了?我兄妹二人隻是來京尋親的,並非什麽‘沈姑娘’。”
    門外沉默了片刻。夜風穿過走廊,帶來遠處隱約的梆子聲,更襯得這寂靜壓人。
    “清平巷丙七號,老槐樹下三尺,”李逸寒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穩,聽不出喜怒,卻字字清晰,“血契已立,藥效幾何,沈姑娘心中應有數。此時遮掩,徒費口舌。”
    他知道了!不僅知道她住進了這裏,還知道她服用了“冰魄凝華散”,甚至可能通過某種方式感知到了血契的聯係!相府的力量,或者說李逸寒的手段,遠比她想象的更深、更無孔不入。
    沈千凰的心沉到了穀底,但同時也湧起一股被徹底看穿、卻又不得不麵對現實的冰冷決絕。她不再猶豫,對林嵐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退到內間陰影處戒備,自己則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緩緩拉開了房門。
    門外走廊昏黃的燈光下,李逸寒的身影靜靜地佇立著。他依舊穿著那身利落的玄色勁裝,外罩暗青披風,臉上沒有任何遮蔽,在燈光下,那道淺疤和剛毅的線條格外清晰。他雙手負在身後,身姿挺拔如鬆,氣息沉穩如山,與周圍破敗的環境格格不入。那雙銳利的眼睛,此刻正平靜地注視著沈千凰,目光中沒有任何探尋或審視,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漠然的了然。
    “李將軍,深夜到訪,不知有何見教?”沈千凰側身讓開門口,聲音恢複了原本的清冷,隻是依舊帶著重傷未愈的嘶啞。既然身份已被點破,再偽裝已無意義。
    李逸寒微微頷首,邁步而入,動作間帶著軍人特有的利落。他目光在簡陋的室內一掃,掠過床鋪、桌椅,在林嵐藏身的陰影處微微一頓,隨即收回,仿佛早已知道她的存在。他徑直走到桌邊,自行坐下,姿態自然,仿佛他才是此間主人。
    “看來‘冰魄凝華散’已生效,沈姑娘氣色雖差,但性命無虞了。”他開口,語氣平淡,聽不出是關心還是陳述事實。
    “托相府的福,暫時死不了。”沈千凰關上房門,走到他對麵坐下,脊背挺直,不露絲毫怯弱,“李將軍此來,總不會是專程來確認藥效的吧?”
    “自然不是。”李逸寒從懷中取出一個扁平的、毫不起眼的灰色布囊,放在桌上,發出輕微的、硬物碰撞的聲響。“兩件事。其一,這是後續十日的藥量,以及‘冰魄凝華散’的全本丹方。血契已成,相府不會食言。”
    沈千凰的目光落在那布囊上,沒有立刻去拿。丹方?李晏竟如此大方?這更像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捆綁——掌握了丹方,就等於掌握了她續命的關鍵。但,她別無選擇。
    “條件?”她抬眸,直視李逸寒。
    “十日之內,查清天字二號房內之人身份、目的,以及今日所收‘包袱’的來曆與去向。若有涉及太子府、沈側妃、或與‘墟穢’相關之關鍵情報,需立即報知。”李逸寒語速平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此為血契約定之首次情報任務,亦是對你能力的考校。若成,後續合作可期,相府自有助力。若敗……”他頓了頓,目光如刀鋒般掃過沈千凰,“血契反噬,藥石罔效,你當知曉後果。”
    果然如此。任務來了,而且目標直指天字二號房。相府果然也在盯著那裏,甚至可能比她更早察覺異常。李逸寒的出現,既是送藥,也是施壓,更是督戰。
    “天字二號房的人,不簡單。”沈千凰緩緩道,將發現紅粘土和陰寒氣息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對幽閣和亂葬崗的猜測,隻說是偶然察覺。
    李逸寒靜靜聽完,臉上沒有絲毫意外之色,隻是微微點頭:“城南亂葬崗,乃京城陰穢之氣匯聚之所,亦是諸多見不得光之事的交匯地。紅粘土,確為彼處特有。此事,相府亦有耳聞。你要查的,便是這條線。包袱來源,交接之人,最終去向,以及……背後所圖。”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對著沈千凰,聲音低沉了幾分:“沈姑娘,你我皆知,太子所謀甚大,絕非尋常權位之爭。‘噬空幽石’隻是冰山一角。天字二號房,或許便是窺見其下暗流的縫隙。你好自為之。”
    說完,他竟不再多言,轉身便朝門口走去。
    “李將軍留步。”沈千凰忽然開口。
    李逸寒腳步一頓,並未回頭。
    “相府既要我做事,總該告知,對此事知道多少,又期望我查到何種程度?還有,”沈千凰目光銳利,“我如何將情報送達?悅來客棧天字二號房窗台花盆之下,怕是已不安全。”
    李逸寒沉默片刻,道:“相府所知,不比你多太多。隻知近月來,有多股隱秘勢力在京城及周邊搜羅奇物,尤以陰邪古物、蘊含異力之石為甚。太子府是明線,暗線則盤根錯節,天字二號房是其中一環。你要查的,是這根線頭牽著誰,又通往何處。至於情報……”他手腕一翻,指間多了一枚小巧的、非金非木、刻著簡易雲紋的黑色令牌,與之前那枚略有不同。“此乃‘信蜂’母令。子令在孫不二處。若有緊急情報,可持此令至慈濟堂,孫不二自會安排傳遞。尋常消息,依舊按約放置。記住,非生死攸關,勿用此令。”
    他將令牌輕輕放在桌上,與那布囊並排。
    “還有,”他走到門口,手已搭上門閂,卻又停住,側過半張臉,昏黃的光線下,那道淺疤顯得格外冷硬,“沈姑娘,你體內之毒,非常法可解。‘冰魄凝華散’治標不治本,且藥性酷烈,用一次,傷一次根本。時間,於你,於相府,皆不充裕。望你好生斟酌,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
    話音落,門已無聲拉開,李逸寒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走廊的陰影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房門輕輕合攏,廂房內重歸寂靜,隻剩下桌上那枚黑色令牌和灰色布囊,以及空氣中尚未散去的、屬於李逸寒身上那種冰冷的、帶著淡淡硝石與鐵鏽氣息的味道。
    沈千凰靜靜地坐著,許久未動。林嵐從內間走出,拿起那枚“信蜂”母令和布囊檢查了一番,對沈千凰點了點頭,示意並無異常。
    “他走了。”林嵐低聲道,眉頭緊鎖,“此人神出鬼沒,修為深不可測。相府……當真可懼。”
    “不是可懼,是必須借力。”沈千凰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拿起那灰色布囊,打開。裏麵是十個小巧的油紙包,分裝著不同顏色的藥粉,正是“冰魄凝華散”的十日分量。還有一張折疊整齊的薄絹,上麵以蠅頭小楷寫滿了藥材名稱、分量、煉製火候與服用禁忌,正是全本丹方。字跡與李逸寒方才所留相同,剛勁有力。
    她將丹方仔細看了一遍,記在心中,然後小心收好。這丹方是她的續命符,也是懸頂之劍。
    “他說的沒錯,時間不多了。”沈千凰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聲音低沉而堅定,“十日,查清天字二號房的底細,以及那包袱的來龍去脈。這不僅是相府的任務,也是我們摸清太子底細、尋找反擊機會的關鍵。”
    “從何處入手?亂葬崗?”林嵐問。
    沈千凰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亂葬崗範圍太大,線索太泛。李逸寒提到‘有多股隱秘勢力’,天字二號房隻是其中一環。我們人手不足,盲目搜尋如同大海撈針。而且,我懷疑……”她目光轉向桌上那枚“信蜂”母令,“相府對此事的了解,恐怕比李逸寒透露的要多。他們或許也在暗中調查,隻是不便或不能親自出麵,才需要我這把‘刀’。”
    “那我們……”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沈千凰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明麵上,我們按照李逸寒的要求,盯死天字二號房,查包袱來源。暗地裏……”她頓了頓,從懷中取出那枚來自幽閣的、深紫色的“星鑒令”。“或許,該問問‘幽閣’,關於‘亂葬崗陰寒之氣’、‘紅粘土’,以及近日京城黑市異常古物流向的……‘價格’了。”
    每月十五子時,方可進入幽閣引星廳。但今日才十二,還有三日。這三日,不能空等。
    “林道友,”沈千凰看向林嵐,“明日一早,你設法接近慈濟堂的孫不二,不必提我,隻以尋常病患家屬身份,抓些調理氣血的尋常藥材,觀察其人手、布局,特別是後門通道。李逸寒能將‘信蜂’子令交他保管,此人必是相府在京城的重要暗樁,摸清他的底細和聯絡方式,對我們日後行事有益。”
    “好。”林嵐點頭。
    “至於我,”沈千凰揉了揉依舊隱隱作痛的眉心,“明日,我要再去一趟‘廣源當鋪’附近。李逸寒說胡管事與三皇子生母德妃有關,又與悅來客棧往來密切。他或許不是包袱的直接經手人,但很可能知道些內情,或者,是某些交易的中間人。即便他不說,他身邊的人,他鋪子的動靜,或許也能告訴我們點什麽。”
    計劃已定,兩人不再多言,各自和衣歇下。沈千凰服下了新一份的“冰魄凝華散”,熟悉的冰寒劇痛再次席卷全身,但有了之前的經驗,她咬牙忍耐,引導藥力,鞏固著那脆弱的平衡。痛苦中,她的思緒卻異常清晰。
    李逸寒的突然出現,帶來了壓力,也帶來了更明確的方向和有限的支援。相府這潭水,比想象中更深。而太子府的網,似乎也織得越來越密。她必須更快,更準,在夾縫中殺出一條血路。
    接下來的兩日,風平浪靜,卻又暗流洶湧。
    沈千凰扮作一個體弱多病、前來典當祖傳玉佩的破落書生,在“廣源當鋪”對麵的茶攤枯坐了一整天。她看到胡管事迎來送往,笑容可掬,與各路人物周旋,毫無破綻。但當鋪後巷,卻在午後和黃昏時分,各有兩批行色匆匆、打扮普通卻眼神精悍的漢子進出,手中似乎提著不小的包裹。沈千凰暗中記下了這些人的身形樣貌特征。
    林嵐那邊也有收獲。她喬裝成家中老母病重、急需名貴藥材的孝女,在慈濟堂盤桓許久,借著抓藥、詢問的由頭,將慈濟堂前後摸了個大概。孫不二坐堂問診,醫術高明,待人溫和,但眼神銳利,手下幾個學徒也都手腳麻利,不似尋常藥鋪夥計。後門確實常閉,但偶爾有挑著藥材的腳夫進出,看似尋常,但林嵐注意到,其中一個腳夫的扁擔上,有著極其隱蔽的、與“信蜂”母令上類似的雲紋標記。
    天字二號房依舊寂靜,仿佛無人居住。但沈千凰憑借過人的耳力,在夜深人靜時,總能隱約聽到那有規律的、輕微的敲擊聲,仿佛永不停歇。戴鬥笠的男子再未出門,也未有人來訪。那神秘的包袱,如同石沉大海。
    第三日,沈千凰改變了策略。她讓林嵐守在客棧,自己則再次易容,扮作一個收舊貨的貨郎,挑著擔子,在“廣源當鋪”所在的街巷以及相鄰幾條街慢悠悠地轉悠,與巷口曬太陽的老人、街邊玩耍的孩童、甚至其他小販搭訕,閑話家常,不經意間打聽近日可有“生麵孔”、“怪人”出沒,或者有無“特別值錢的老物件”流通。
    起初並無收獲,直到傍晚,在一個賣炊餅的老漢那裏,聽到一句嘟囔:“……前兒個半夜,好像聽到後街有馬車聲,輕得很,停了一下又走了,也不知是哪家貴人,大半夜的折騰……”
    後街?沈千凰心中一動。廣源當鋪的後門,就開在一條僻靜的後街。她不動聲色,又多買了兩個炊餅,與老漢攀談,得知那晚馬車似乎停在當鋪後門附近,但很快就走了,沒看清是什麽車。
    是巧合,還是……
    夜色漸深,沈千凰回到客棧,與林嵐匯合,交換了信息。線索依舊破碎,但指向性越來越明顯——廣源當鋪、深夜馬車、神秘包袱、天字二號房、敲擊聲、亂葬崗紅粘土、陰寒氣息……這些碎片,似乎正在拚湊出一幅模糊的圖景。
    然而,時間不等人。明日便是十五,子時,幽閣之約。
    是夜,沈千凰早早服下“冰魄凝華散”,忍受著藥力與劇毒衝撞帶來的痛苦,強迫自己進入淺眠,養精蓄銳。子時將至,她換上一身深灰色不起眼的布衣,用“幻形符”略微調整了骨相,掩去重傷帶來的虛弱氣息,叮囑她留守接應,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清平巷小院。
    西市,忘塵茶樓後巷,第三棵老槐樹下。
    子時正,萬籟俱寂。沈千凰取出那枚深紫色的“星鑒令”,握在掌心,注入一絲微弱的靈力。
    令牌微微發熱,背麵的星光眼睛圖案亮起幽光。眼前的老槐樹樹幹上,再次浮現出那張模糊的、似人非人的麵孔輪廓,樹皮裂開,露出水波般的入口。
    熟悉的眩暈感傳來,下一刻,沈千凰已置身於那條鑲嵌著發光珠子的寂靜甬道之中。一切如舊,仿佛時間在此凝固。
    她輕車熟路,很快走到了甬道盡頭的橢圓形光門前。穿過光門,浩瀚的“引星廳”再次出現在眼前。星空穹頂緩緩旋轉,中央的立體星圖模型光華流轉,四周的書架高聳入“星海”,一切與上次來時並無二致。
    唯有那石椅上,空空如也。星主並未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