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沙粒閃爍 第3章,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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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聲“心跳”,餘韻悠長。
    並非真實的聲音,而是一種超越五感、直抵靈識深處的震顫。如同沉睡的巨獸翻了個身,攪動了深潭;又似亙古的琴弦被無形之手撥動,發出低沉而浩瀚的鳴響。餘波並未隨著沈千凰意識的清醒而消散,反而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一圈圈,無聲地擴散、回蕩,觸及了這片死寂之地更幽深的角落,也觸動了一些……本不應被觸動的存在。
    “咚……”
    “咚……”
    微不可察,卻沉重無比。每一聲“餘響”,都讓洞穴中央那片漆黑如墨的“水麵”泛起幾乎難以察覺的漣漪。水麵下,那令人靈魂戰栗的深邃黑暗,仿佛微微蠕動了一下,某種龐大、古老、充滿惡意的“注視”,似乎穿透了無盡的虛無與封印的阻隔,極其短暫地“掃”過這片空間,尤其在沈千凰身上,以及她心口那枚光芒黯淡、裂痕宛然的鳳紋玉佩上,停留了一瞬。
    冰冷,死寂,貪婪,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遇到天敵般的躁動與忌憚。
    九座環繞的、布滿裂紋的漆黑石碑,表麵的符文隨之明滅不定,發出的黑色幽光也出現了極其細微的紊亂,仿佛在竭力壓製、安撫水麵下的躁動。碑身傳來的、那股鎮壓與封禁的意誌,似乎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源自更高層麵的“韻律”擾動,而出現了一絲微不足道、卻真實存在的……“滯澀”。
    懸浮於黑水之上的灰白石,裂紋似乎又蔓延了一絲,散發出的灰白死光愈發黯淡,但其核心處,那一點仿佛亙古不滅的微弱星芒,卻在這一刻,幾不可察地……亮了一刹那。仿佛沉眠萬古的意識,被這陌生的、帶著一絲熟悉氣息的“心跳”與“弦動”,從最深沉的寂滅中,驚醒了一絲。
    洞穴更深處,目光難以觸及的陰影裏,似乎有極其微弱的、仿佛塵埃簌簌落下的聲響。那是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岩壁,在這“韻律”的餘波中,產生了某種共鳴?還是說,這洞穴之下,這“九幽封絕陣”所鎮壓的核心之外,還連通著其他不為人知的、同樣與這“韻律”相關的隱秘?
    這一切的變化,細微到幾乎無法感知,甚至可能隻是沈千凰靈識過度激蕩下的錯覺。但對於某些存在而言,這絲波動,已足夠引起注意。
    距離亂葬崗不知多遠的、京城某處深深的地下密室。
    沒有燭火,隻有鑲嵌在牆壁上的、散發著慘綠色幽光的奇異礦石,將室內映照得一片陰森。密室的牆壁、地麵、穹頂,都鐫刻著密密麻麻、扭曲詭異的血色符文,這些符文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血腥與邪異氣息。密室中央,是一個由不知名黑色金屬構築的、約莫丈許方圓的複雜陣法,陣法中心,懸浮著一顆拳頭大小、不斷滴落著粘稠黑紅色液體的、仿佛心髒般微微搏動著的肉瘤。
    肉瘤下方,陣法紋路中,猩紅的液體如同血脈般緩緩流淌,最終匯聚到陣法邊緣九個凹槽之中。每個凹槽內,都浸泡著一件物品:或是殘缺的骨器,或是鏽蝕的兵刃,或是幹枯的手爪,皆散發著濃烈的不祥與死氣。
    一個穿著暗紫色繡有扭曲蟲蛇紋路長袍、頭發稀疏、麵容幹瘦如同骷髏的老者,正盤坐在陣法前。他雙眼緊閉,麵色慘白,十指如鉤,虛按在陣法紋路之上,周身散發出陰冷邪異的氣息,正是那日太子府賞珍宴後,在密室中與蕭景琰對話的“烏先生”。
    忽然,他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眼眶中竟沒有瞳孔,隻有兩團跳躍的、幽綠色的鬼火!
    “咦?”
    烏先生幹癟的嘴唇中發出一聲短促而驚疑的低吟。他虛按在陣法上的十指猛然收緊,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兩團幽綠鬼火劇烈地跳動起來,死死“盯”著陣法中央那顆搏動的肉瘤。
    隻見肉瘤的搏動,在這一刹那,出現了極其短暫、卻絕不應有的……紊亂!雖然僅僅一瞬就恢複了正常,但那細微的節奏變化,以及肉瘤表麵一閃而逝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暗金色紋路(與陣法血光截然不同),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烏先生的心頭。
    “九幽噬魂陣……核心血煞……竟有異動?”烏先生的聲音嘶啞難聽,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雖是微不可察,但確是陣法根基被外物所引,產生了共鳴反哺……方向是……城西亂葬崗,老墳坳陣眼?!”
    他猛地抬頭,盡管沒有瞳孔,但那張幹枯的臉上卻露出了極其凝重、甚至帶著一絲驚懼的神色。
    “怎麽可能?!那處陣眼有‘墨’看守,更有‘聖石’碎片及上古封絕遺陣鎮守,等閑修士靠近即死,便是金丹高手闖入,也絕無可能引動陣法核心共鳴!除非……”
    他像是想到了什麽極其可怕的事情,鬼火般的眼窩驟然收縮。
    “除非引動共鳴之物,與‘聖石’同源!甚至……層次更高?!或是……觸動了封絕遺陣下,那真正被鎮壓之物的……一絲靈應?!”
    這個念頭讓他渾身一顫。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意味著天大的變故!那處陣眼,是太子殿下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絕不容有失!更何況,那裏還藏著關於“歸墟之秘”的關鍵之物!
    “墨先生那邊為何沒有傳訊?難道……”烏先生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他不再猶豫,枯瘦的手指如穿花蝴蝶般舞動,迅速在身前劃出數個詭異的血色符印,口中念念有詞。
    密室牆壁上的血色符文仿佛活了過來,流淌速度加快,發出“汩汩”的聲響。陣法中央的肉瘤搏動得更加劇烈,滴落的黑紅液體也更多。片刻後,肉瘤表麵血光一閃,浮現出一幅極其模糊、不斷晃動的畫麵——正是那處地下洞穴的一角!畫麵中,九座石碑環繞,黑水沉寂,灰白石懸浮,但原本應該盤坐於陣眼旁的“墨先生”,卻不見蹤影!隻有地上似乎有些打鬥和掙紮的痕跡,以及……兩灘尚未完全幹涸的、顏色詭異的血跡(沈千凰與林嵐所留)!
    “出事了!”烏先生心頭劇震。墨先生修為高深,精通陰煞之道,更有陣法加持,等閑金丹中期修士也未必能奈何他,如今竟然失蹤?陣眼似乎也有被觸動、甚至輕微受損的跡象!那兩灘血……是誰的?
    “必須立刻稟報殿下!不……此事幹係太大,墨先生失蹤,陣眼異動,恐有強敵或變數介入!”烏先生當機立斷,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麵前的血色符印上。
    符印血光大盛,化作一道細小的血箭,“嗖”地一聲沒入牆壁,消失不見。這是他與太子蕭景琰之間,最緊急的聯絡方式。
    做完這一切,烏先生緩緩起身,周身氣息陰沉得可怕。他走到密室一角,那裏擺放著一個不起眼的黑色木架,架上隻有一個巴掌大小、非金非木、刻滿扭曲符文的黑色羅盤。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輕輕撫過羅盤表麵。羅盤中心的指針瘋狂地轉動了幾圈,最終顫巍巍地指向了一個方向——正是城西亂葬崗!
    “不管你是誰,膽敢觸碰殿下大計,攪亂九幽陣眼……老夫定要你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烏先生眼中鬼火熊熊燃燒,幹瘦的身軀因憤怒和一絲隱隱的不安而微微顫抖。他必須立刻親自前往查看!但在那之前,還需做些準備……
    他轉身,走向密室另一側,那裏有一個小小的祭壇,壇上供奉著一尊三頭六臂、麵目猙獰的漆黑神像。神像腳下,散落著幾枚顏色慘白、仿佛人骨製成的卦簽。
    與此同時,相府,地下深處,那間布滿星圖、靜謐無聲的密室。
    星主依舊端坐於石椅之上,仿佛亙古未動。他臉上的星雲麵具緩緩流轉,倒映著穹頂浩瀚的星海與中央緩緩旋轉的立體星鑒。
    忽然,星鑒模型之上,代表京城西側、亂葬崗區域的幾顆細微光點,毫無征兆地,同時閃爍了一下!光芒極其微弱,一閃即逝,仿佛錯覺。但緊接著,那一片區域的星圖背景,那深邃的幽藍色底色中,似乎泛起了一絲幾乎無法用肉眼察覺的、漣漪般的晦暗波紋。
    星主一直靜如古井的眼眸,在這一刻,微微動了一下。並非轉動,而是那眸中仿佛容納了整片星海的深邃,似乎蕩開了一絲微瀾。
    他緩緩抬起一根手指,指尖沒有絲毫靈力波動,隻是隨意地,在那片泛起晦暗波紋的星圖區域,輕輕一點。
    這一點之下,那區域的星圖驟然放大、清晰!無數細密的光點與線條浮現、交織、演算。代表“地脈”、“陰煞”、“墟力殘留”、“陣法擾動”、“生靈氣息”……各種不同顏色、不同性質的光暈與軌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麵,迅速蕩漾、組合、分析。
    然而,推算似乎受到了某種強大而混亂的幹擾,光暈與軌跡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交織成團,難以理清。最終,隻在星圖上留下幾處極其淡薄、卻異常“醒目”的痕跡:
    一處,是濃鬱得化不開的、如同墨漬般的“陰煞死氣”與“古老封印”交織點,旁邊標注著細微的、不斷跳動的危險符文——那是“九幽封絕陣”核心陣眼。
    另一處,是兩縷微弱到幾乎熄滅、卻頑強閃爍的“生靈之火”,其中一縷的火光中,隱隱纏繞著灰、黑、赤、金數道截然不同、卻詭異地達成某種脆弱平衡的“異力紋路”,其核心,還有一點微不可察、卻本質極高的“星引”印記——這是沈千凰。
    還有一縷“生靈之火”則暗淡許多,帶著“兵煞”與“木靈”的氣息,且與前一縷有微弱“羈絆”連接——這是林嵐。
    在這兩縷“生靈之火”附近,星圖還標注出了一道剛剛消散不久、卻殘留著淩厲“劍煞”與“追蹤標記”氣息的痕跡,以及另一道更淡的、帶著“幽冥宗”特有“腐陰”功法的氣息殘留。
    而在更遠處,星圖顯示,一道濃鬱的、帶著“貪婪”與“急切”意味的“陰煞”氣息,正從京城某處,朝著亂葬崗方向疾速移動!其強度,赫然達到了金丹中期!且氣息與那“腐陰”痕跡同源,卻更加精純、磅礴——這是烏先生!
    更讓星主目光微凝的是,在那“九幽封絕陣”核心陣眼的光暈邊緣,星圖還捕捉到了一縷……幾乎淡到虛無、卻帶著某種“超然物外”又“深邃古老”意味的、仿佛“規則漣漪”般的波動殘留。這波動極其隱晦,一閃即逝,卻讓星鑒都產生了微不可察的震顫。
    “規則層麵的……擾動?”星主淡漠的聲音在空曠的密室中響起,毫無情緒,卻仿佛帶著穿透時空的重量,“是她體內那枚‘鑰匙’的進一步蘇醒?還是……那被封印之物的靈應,因‘鑰匙’與‘星引’的共鳴,而被意外觸及?”
    他沉默了片刻,星雲麵具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密室,投向了亂葬崗的方向。
    “變數遞增,軌跡愈發混沌。‘幽冥宗’的爪子伸得太長了,烏老鬼親自出動……太子倒是舍得下本錢。”他低聲自語,仿佛在陳述一個事實,“那丫頭,倒是總能惹出點意料之外的‘漣漪’。‘同源雙歿’的平衡竟能以這種方式暫時維係……有趣。是那‘鳳紋’的作用,還是她自己的造化?”
    他指尖再次輕點,星圖上代表沈千凰的那縷“生靈之火”旁,浮現出幾行細小的、不斷變化的符文,似乎在評估其狀態、潛力、以及……價值。
    “生機微弱,劫數纏身,然靈光未泯,變數尤存。‘鑰匙’與‘星引’共鳴加深,與‘墟核碎片’及‘封絕陣’產生微妙牽扯……此子,或可成為撬動某些‘既定軌跡’的……支點。”星主緩緩收回手指,星圖恢複原狀,隻有那幾處痕跡微微閃爍,旋即隱去。
    “秦川。”他淡淡開口。
    密室角落的陰影中,空氣微微扭曲,那個永遠戴著灰白麵具、氣息若有若無的灰袍人“秦川”,無聲無息地浮現,躬身而立。
    “星主。”
    “讓‘癸三七’去一趟西城亂葬崗外圍。不必介入,隻需觀測。重點記錄‘幽冥宗’烏長老的動向,以及……那兩名‘觀察者’的生死。若事有蹊蹺,或觸及‘禁忌’,可啟動‘乙字七號’預案,必要時……給予最低限度的‘提示’,但不得直接幹涉其抉擇與生死。”星主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癸三七”是幽閣負責偵查與記錄的“暗子”之一,修為不高,但隱匿與觀測之術極為了得。“乙字七號”預案,則涉及在特定情況下,以不暴露幽閣為前提,對“觀察者”進行極其隱晦的信息引導或風險提示。
    “遵命。”秦川沒有絲毫遲疑,躬身領命,身影緩緩變淡,即將融入陰影。
    “另外,”星主似乎想起了什麽,補充道,“通知李逸寒,他關注的‘棋子’,此刻正在‘九幽噬魂陣’的陣眼之內,生死一線。該如何做,是他自己的事。幽閣不負責替相府收拾殘局。”
    “是。”秦川的身影徹底消失。
    密室重歸寂靜。星主的目光再次投向浩瀚星圖,那深邃的眸中,仿佛有無數星辰生滅,演化著無窮可能。
    “命運的織機再次被撥動……這一次,紡出的會是救贖之紗,還是……毀滅之線?”低語在星光中消散,無人回應。
    悅來客棧,天字二號房。
    房門緊閉,窗欞遮掩,屋內沒有點燈,隻有角落裏一座造型古拙的青銅香爐,靜靜燃燒著,散發出一種極其淡雅、卻隱隱帶著一絲冷冽的檀香,正是沈千柔之前重金求購、混合了特殊“作料”的香料。煙氣嫋嫋,在昏暗的光線中,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坐在桌前的窈窕身影。
    沈千柔獨自坐在桌前,手中把玩著一隻精巧的、鑲嵌著紅寶石的金步搖,眼神卻有些飄忽,沒有焦點。她的臉色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有些蒼白,精致的妝容也掩蓋不住眉宇間的一絲疲憊與……隱隱的不安。
    賞珍宴已經過去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