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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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黎幾乎是踮著腳尖,屏著呼吸溜出單元門的。
她一步三回頭,緊張地望向自家那扇亮著燈的窗戶,直到拐過花壇,確信那道如影隨形的視線再也無法捕捉到自己,才像隻終於掙脫牢籠的鳥兒,飛快地衝向路邊那輛熟悉的紅色小車,拉開車門鑽了進去。
“砰”地關上車門,她立刻拍著椅背催促:“快走快走。”
餘瀟瀟看著她這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一邊啟動車子一邊調侃:“幹嘛呢你這是?跟做賊似的,後麵有追兵?”
車子平穩地駛入車道,薑黎這才將緊繃的後背緩緩陷入座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按下車窗,任由夜晚微涼的風灌入車廂,用力呼吸著這難得的、不被監視的自由空氣。
餘瀟瀟嗤笑:“至於嗎?有那麽誇張嗎?”
薑黎扭過頭,對著餘瀟瀟大倒苦水:“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媽這幾天有多變態,我現在上個廁所,她都要守在門口,超過三分鍾沒動靜,敲門聲準時響起。”
“我滴乖乖,我家在20樓,我還能跳下去不成?”
她越說越激動,伸出手指,一根根掰著細數黎女士的罪狀:“還有更離譜的,大半夜醒來,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幽深深地盯著你,你能想象那個畫麵嗎?我差點當場心髒驟停。”
餘瀟瀟聽著她聲情並茂地控訴,非常不厚道地笑倒在方向盤上,車子都跟著晃了晃:“你也別埋怨她,當年你拿一張假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去忽悠你媽的時候,就應該想到今天這個結果。你做初一,她隻能做十五。這不是很公平嗎?我能理解阿姨,她這是創傷後應激障礙。”
薑黎怎麽會不知道這個理?
“你還笑。”薑黎沒好氣地捶了她一下,“幸災樂禍是吧?小心報應,以後你媽也這麽對你。”
她重新靠回椅背,宣誓般舉起拳頭,眼神裏重新燃起鬥誌:“我不管,今晚,在我正式踏入‘社畜’生涯前,誰也不能阻擋我好好釋放激情。”
想到未來要在律所當個端茶倒水的前台,薑黎胸悶。
這一切,都源於三年前她親手偽造的那份研究生錄取通知書。
黎女士一個出其不意的空降到她學校,拆穿了她精心構築的謊言。
向來把麵子看得比命還重、在家更是說一不二的黎女士,在震怒之下,當即勒令她收拾行李滾回海市,並下死命令:必須找個和法律沾邊的工作,沒有半點商量餘地。
走投無路之下,她隻好拜托餘瀟瀟幫忙潤色簡曆,廣撒網投了一圈。
沒想到還真有律所給了offer,雖然隻是個前台職位,但至少能暫時安撫住家裏那個‘移動監控器’。
燈紅酒綠的酒吧,音樂震耳欲聾,瞬間吞噬了外界的寧靜。
薑黎一進來,就把包塞給餘瀟瀟,迫不及待地紮進舞池中央。
她要把這幾天的憋屈全部釋放,用最瘋狂的舞姿迎接明天的“牢籠”生活。
餘瀟瀟很快也擠了進來,兩人相視一笑,隨即沉浸在這場忘我的狂歡中。
舞池裏,薑黎跟隨著節拍肆意扭動腰肢,感受著汗水從額角滑落的暢爽。
就在她沉醉於這種放空的快感時,明裏暗裏的似乎有一道視線落穿過人群落在自己身上。
那感覺並不強烈,卻難以忽視。
她猛地回頭,視線在光影交錯、人影憧憧的舞池和二樓模糊的欄杆處掃過。
什麽也沒有。
是錯覺吧?
“怎麽了?”餘瀟瀟注意到她突然的停頓,湊到她耳邊大聲問。
“沒事。”
她甩甩頭,試圖將這奇怪的感覺歸咎於自己太久沒出來玩,有些神經過敏。
她重新振作精神,拉著餘瀟瀟又投入到熱烈的音樂中。
酒吧二樓,金磊百無聊賴地晃著杯中所剩無幾的酒液,那個火急火燎叫他來的人卻遲遲不見蹤影。
就在他耐心耗盡,準備打電話催命時,宋之言才推門而入。
他臉色沉鬱,一言不發地坐下後自顧自地倒滿一杯烈酒,仰頭一飲而盡,動作帶著一股壓抑的火氣。
“我說,”金磊坐直身體,疑惑,“你這是找虐呢?”
這酒度數不低,就算知道他海量,也不是這麽個喝法。
“心情不好?”金磊試探性問,“工作不順利?”他仔細看了看宋之言的臉色,自我否定,“也不對呀,還有什麽案子能難倒我們家宋律?”
宋之言沒有理會他,伸手又去拿酒瓶。
等再倒第三杯時,金磊眼疾手快地把瓶子挪開:“酒不是這麽喝的。到底什麽事,說出來哥們兒給你參謀參謀?”
“不會是因為女人吧?”金磊繼續猜測,“那也不可能啊,我認識你幾年了,也沒見你身邊有隻母蚊子?”
宋之言的手頓在半空,有些煩躁地向後靠進沙發裏,閉上眼。
腦海中卻無比清晰地浮現出樓下那張巧笑嫣然的臉。
她在舞池裏肆意地擺動腰肢、對著別人綻開明媚的笑顏。
離開他,她似乎過得更快活,更瀟灑。
想到她曾經在自己麵前噓寒問暖、帶著點小任性撒嬌、笑得像擁有了全世界,還有那些時常帶給他的、笨拙卻溫暖的小驚喜……
她是自己二十多年,循規蹈矩、非黑即白的卷宗裏出現的一束耀眼的色彩。
可如今,這抹他曾以為專屬的色彩,正在別人的視野裏,熱烈地燃燒。
宋之言謔地站起身。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把金磊嚇了一跳:“你幹嘛去?”
“上洗手間。”
他並未走向洗手間,而是站在二樓欄杆上,再次鎖定樓下舞池中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無所顧忌地釋放自己,刺得他心口發悶,卻又移不開眼。
薑黎踩著高跟鞋瘋狂扭動了十幾分鍾,感覺自己的體力徹底告罄。
她衝還在人群中央揮灑熱情的餘瀟瀟打了個手勢,指了指吧台方向,用口型說:“我歇會兒。”
餘瀟瀟會意,比了個“OK”的手勢。
薑黎帥氣地一甩長發,撥開黏膩燥熱的人群,走下舞池。徑自走向相對安靜的吧台,高腳椅一轉,利落坐下。
很快,她的注意力被酒保花哨的調酒動作吸引。
“哇哦……”薑黎忍不住低呼,雙手托腮,瞬間化身小迷妹。
酒保對她的反應十分受用,手腕一轉,劃出一個漂亮的弧線,優雅地將一杯色澤瑰麗的雞尾酒推到她麵前,嘴角勾起一抹職業的得意。
薑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酸甜與微醺恰到好處地在舌尖漾開,驅散了運動後的燥熱。
她滿足地眯起眼,毫不吝嗇地衝酒保豎起兩個大拇指。
隨後,她拿起酒杯準備回頭看看餘瀟瀟玩得怎麽樣時。
一個猝不及防的轉身,她手中的酒杯結實實、毫無緩衝地撞上不知何時悄無聲息站在她身後的人。
瑰麗的液體潑灑出來,瞬間浸濕了對方襯衫的前襟,留下深色的印記。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到後麵有人,你沒事吧?”薑黎嚇了一跳,慌忙道歉,下意識抬頭去看受害者。
當那張棱角分明、曾深刻在她青春記憶最深處的臉,毫無預兆地、以如此近的距離撞入視野時,薑黎隻覺得渾身的血液“嗡”的一下衝上頭頂。
震驚之下,手指一鬆,酒杯直直墜落,連她本人都因反作用力向後踉蹌,眼看就要失去平衡。
宋之言眼疾手快,幾乎在她鬆手的瞬間,長臂一伸,精準地接住了下墜的酒杯,穩穩放在旁邊的桌上。
與此同時,另一隻手已經不容抗拒地攬住她搖搖欲墜的腰肢,微微用力,便將她整個人帶向自己,牢牢禁錮在懷中。
滾燙的掌心透過薄薄的布料傳遞到薑黎的全身。
薑黎驚魂未定,本能地眨了眨眼,濃密的睫毛像受驚的蝴蝶瘋狂顫動,試圖驅散這難以置信的幻覺。
可視線清晰後,那張臉依舊在眼前放大。
昏暗迷離的燈光下,他臉部利落的線條如同精心雕琢,下頜線繃得有些緊。
深邃的眼眸正低垂著,看不清具體情緒,將她失措的倒影完全吸納。
高挺的鼻梁下,是兩片緊抿的薄唇,此刻沾染了酒吧曖昧的光暈,泛著一點微光,竟帶著一種致命的、引人墮落的吸引力。
她在極度慌亂中,冒出一個荒謬又不受控製的念頭:這嘴唇,親上去是不是和看起來一樣……硬?
相比起她的驚慌失措,宋之言看起來過分淡定,隻是那雙墨色的眼睛,深得攝人。
“小黎黎,你幹嘛呢?”餘瀟瀟的聲音由遠及近,撥開人群走來。
看清摟著薑黎的人是誰時,腳步猛地刹住,瞪大了眼睛。
薑黎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弱弱地扭過頭,聲音帶著不確定的顫抖和自我懷疑:“瀟瀟,我好像出現幻覺了,我怎麽看到宋之言那個狗男人的臉了?”
她今晚才喝一口酒啊。
“或許……”餘瀟瀟艱難地咽了口口水,目光在宋之言那張帥得人神共憤的臉上確認了三遍,“你沒看錯呢?他確實長著你嘴裏說的狗男人的臉。”
“狗、男、人?”宋之言幾乎是從牙縫裏磨出這三個字,攬在薑黎腰間的手臂無形中收得更緊。
這近乎懲罰性的力道讓薑黎瞬間回神。
求生欲瞬間爆棚。
她趁著他眼神微眯、注意力被餘瀟瀟那句“狗男人”短暫吸引的千分之一秒,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他推開。
然後,顧不上掉在地上、頭也不回地、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紮進身後密集扭動的人,瞬間消失了蹤影。
餘瀟瀟看著眼前臉色陰沉,看著薑黎逃跑方向的宋之言,尷尬地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僵硬地揮了揮爪子:“嗨,宋師兄,好、好巧啊。”
不等對方有任何反應,她語速飛快地補充,“那什麽,我突然想起我家煤氣好像沒關,我先走了,師兄再見。”
宋之言推開包間的門,帶著一身還未散盡的陰沉的氣息坐回剛剛的位置。
“你不是去洗手間嗎?怎麽去了這麽久?”金磊的視線最終落在他襯衫的胸口位置,那裏明顯多了一片深色的、未幹的水漬,“被人撞到了?”
宋之言聞言,垂下眼簾,腦海中閃過的是剛才那個女人驚慌失措的臉蛋。
“嗯,”他喉結微動,發出一個簡單的音節,算是回答了金磊的第一個問題。
“人呢?”金磊又問。
“逃了。”
“逃了?”金磊訝異,“竟然還有人能從你宋大律師的眼皮子底下肇事逃逸?”
宋之言將杯中所剩無幾的酒一飲而盡,深邃的眼眸中燃起勢在必得的銳光:“是要抓回來。”
餘瀟瀟恨鐵不成鋼地拉開車門,將她跑丟的一隻高跟鞋直接扔到那個跑得比誰都要快、現在卻淡定自若端坐在副駕上的女人身上。
餘瀟瀟沒好氣地戳穿她:“坐得太刻意了。”
“是嗎?”薑黎幹笑兩聲,那點強裝的鎮定立刻土崩瓦解,抓住餘瀟瀟的胳膊,“那個狗男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不!他不應該在京市?不對,不對,他現在不應該在國外嗎?”
“我肯定是喝多看花眼了,閉上眼睛數三下就沒事了。”薑黎自欺欺人地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喃喃自語,“幻覺,一定是幻覺。”
餘瀟瀟看著她這副慫樣,雙手抱胸,故意引誘:“說真的,你有沒有覺得,他好像比讀書那會兒更帥了?”
“你也是這樣覺得?”薑黎像是找到了知音,猛地睜開眼,雙眼老有光,帶著回味,“好像更成熟更有男人味了?”
餘瀟瀟趁熱打鐵,湊近她,蠱惑她:“是不是想把他給撲倒的衝動?”
薑黎被催眠地點點頭,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正一步步踏入餘瀟瀟設下的語言陷阱。
“啪!”餘瀟瀟一巴掌拍在她後腦勺上,力道不輕不重,剛好足夠把她拍醒:“薑黎,你完蛋了。”
薑黎吃痛,捂著腦袋抗議:“你幹嘛打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看到帥哥有點正常的人類反應怎麽了?”
“那剛剛你跑什麽?”
“我……”薑黎一時接不上話,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個蹩腳的理由,“我,我尿急不行啊。”
餘瀟瀟嗤的一聲:“要麽,我們進去和宋師兄敘個舊?”
“去就去,誰怕誰?”她說得豪情壯誌,下一秒,虛張聲勢的氣焰就消失殆盡,她哀嚎一聲,“狗男人到底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她快要抓狂了。
“他出現與否,你激動個什麽勁兒?”餘瀟瀟好整以暇,慢條斯理地追問,“難道,你還對他舊情不忘?”
“誰、誰說我對他戀戀不忘了?”薑黎炸毛,慌張地矢口否認,“早就忘了。”
瀟瀟可不吃她這一套,自顧自地懷念起來:“也是,遙想當年,你可是轟轟烈烈拿下這位高嶺之花,談得那叫一個轟轟烈烈、如膠似漆。誰知道……”
“閉嘴!”薑黎惱羞成怒地打斷她,“都過去三年了,我已經翻篇了,徹底翻篇了。”
餘瀟瀟見狀,做了一個給嘴巴拉上拉鏈的動作,眼裏卻是笑意:“那我們現在是打道回府還是進去和宋師兄敘敘舊?”
“畢竟,做不了情侶,你們好歹還是嫡親的師兄妹吧?”
薑黎直接賞給這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白眼,沒好氣地係上安全帶:“開車!回家!立刻!馬上!”
餘瀟瀟笑著發動了車子。
車廂內暫時恢複了安靜,薑黎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光景,試圖將那張陰魂不散的臉從腦海裏驅逐出去。
可越是不讓想,他的樣子就越清楚地在眼前晃。
就在這時,她包裏的手機屏幕,在黑暗中無聲地亮了起來。
屏幕上,赫然顯示著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新信息:
薑小姐,恭喜您通過麵試,誠摯歡迎您加入言理律師事務所。請您於周一上午九點,攜帶相關入職材料準時到律所人力資源部報到。期待與您共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