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經房獨對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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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浴佛節初次踏入感業寺,已過半月。李瑾並未急於再次前往。他深知,過頻的出現隻會惹人生疑。這半月裏,他將主要精力放在了兩件事上:一是繼續改進“淨琉璃”的配方和火候控製,經過數十次失敗的嚐試,他終於燒製出了一小塊雜質和氣泡明顯減少、透明度有所提升的玻璃片,雖然離理想狀態還很遠,但已是質的飛躍,這讓他信心大增;二是通過李福和王掌櫃,更細致地了解感業寺的日常運作,特別是關於經書抄錄、整理方麵的信息。他了解到,感業寺作為皇家寺院,藏經頗豐,但年深日久,部分經卷難免有所損毀或字跡模糊,需要定期派人整理、修補,甚至重新抄錄。而這等細致活計,有時會交由寺中識文斷字、心性沉穩的比丘尼來完成。
    這是一個潛在的突破口。李瑾需要一個更自然、更深入的理由進入寺院內部,而非僅僅停留在大殿。他想到了為父母供奉的長明燈,這給了他一個絕佳的借口——為表誠心,他希望能親自為父母抄寫或供養一部經文,置於佛前,並想向寺中法師請教經義。
    時機選擇在一個細雨蒙蒙的午後。這樣的天氣,寺中香客稀少,僧尼也多在各處殿堂或禪房內,不易引人注目。李瑾再次換上那身青衣,帶上準備好的上好紙張和一小壇特意調製、帶有清雅香氣的墨錠作為“供養”,撐著油傘,再次來到了感業寺。
    山門依舊,守衛的侍衛和知客僧見他再次前來,且帶著文房四寶,臉上雖有訝色,但見他言辭懇切,言明是為供奉長明燈的父母盡孝心、請教經義,又出示了上次供奉的憑證,便也未多加阻攔,隻是囑咐他勿要亂走,由一名年輕的小沙彌引他入內。
    細雨中的感業寺,更顯幽深寂靜。雨絲敲打著殿宇的琉璃瓦和庭中的芭蕉葉,發出淅淅索索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和檀香混合的味道。李瑾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知道,這次必須更謹慎,也更需運氣。
    他被引至知客僧處,說明來意。聽聞他要請教經義、還想為亡親抄經供養,那位年長的知客師沉吟片刻。感業寺雖非尋常寺院,但有人如此誠心為亡親做法事,亦是功德,不好斷然拒絕。且李瑾態度恭謹,所供墨錠紙張皆非凡品,顯是真心。
    “施主有此孝心,實屬難得。”知客師道,“今日寺內經師正在為眾尼講解《金剛經》,不便打擾。藏經閣倒是可去,但需有人引領。這樣吧,你可先去經房稍坐,那裏安靜,亦可翻閱一些常見的經卷。待經師講經完畢,老衲再為你引見。”
    “多謝法師成全。”李瑾心中暗喜,經房正在寺內相對深入的區域,這正中下懷。
    小沙彌引著李瑾,穿過幾重殿宇,來到一處相對僻靜的院落。院中植有幾株古鬆,雨打鬆針,更添清幽。正房便是經房,房門虛掩。小沙彌推開門,道:“施主請在此稍候,小僧還需去前殿值守。”說罷,合十一禮,便轉身離去了。
    李瑾踏入經房。屋內陳設簡樸,四壁皆是高大的書架,上麵整齊碼放著一卷卷經書。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紙張和墨錠的淡淡香氣。臨窗設有一張寬大的書案,上麵鋪著幹淨的毛氈,擺放著筆硯。此處確實安靜,除了雨聲,幾乎聽不到其他聲響。
    他並未立刻坐下,而是假裝瀏覽書架上的經卷,目光卻快速掃視整個房間。這裏似乎並非隻有他一人。書案一角,放著幾卷剛剛整理好、尚未歸架的經書,硯台中的墨跡也未全幹。顯然,在他來之前,有人在此整理經卷。
    會是誰?李瑾的心提了起來。他不動聲色地走到書案旁,目光落在那幾卷整理好的經書上。字跡清秀工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筋骨,絕非普通僧尼所能書寫。他拿起最上麵一卷,是《維摩詰經》,翻看幾頁,注釋清晰,偶有旁批,見解頗為獨到。
    就在這時,經房內側的一扇小門(似是通往儲藏室)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灰色緇衣的身影,抱著一摞略顯陳舊的經卷,低著頭走了出來。
    李瑾的呼吸驟然一窒!盡管她低著頭,盡管穿著寬大樸素的緇衣,但那個側影,那日井邊驚鴻一瞥的輪廓,他絕不會認錯!
    是武媚娘!
    她顯然沒料到經房中有人,抬起頭,露出略顯蒼白卻依舊難掩清麗的麵容。她的眼神原本帶著專注和一絲疲憊,在看到李瑾的瞬間,先是一愣,隨即迅速被警惕和疏離所取代。她微微蹙眉,目光快速掃過李瑾的衣著和放在書案上的紙張墨錠,似乎是在判斷他的身份和來意。
    四目相對的一刹那,時間仿佛凝固了。李瑾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深處那抹無法完全掩飾的驚疑,以及一種長期處於戒備狀態下的敏感。她比那日井邊看起來更加消瘦,但眉宇間那股隱而不發的韌勁,卻更加清晰。
    李瑾強壓住內心的狂瀾,迅速收斂心神,不能讓對方看出任何異常。他後退半步,微微躬身,行了一個標準的士子禮,語氣平和而帶著恰到好處的歉意:“在下李瑾,冒昧打擾師太清修。因欲為亡親抄經祈福,蒙知客法師允準,在此等候經師,不想師太正在此處整理經卷,是在下唐突了。”
    他言辭懇切,態度恭謹,絲毫沒有登徒子的輕浮,也沒有尋常香客的好奇打量,更像是一個偶遇陌生人的禮貌致意。
    武媚娘(此刻或許應稱她為明空法師或其他法號)眼中的警惕未消,但見李瑾舉止有度,不似奸惡之徒,且能道出知客師,便也微微合十還了一禮,聲音清冷,不帶絲毫感情:“阿彌陀佛。施主自便便是。” 說完,她便抱著經卷,走向書架,準備將經卷歸位,顯然不想與李瑾有任何交流,隻想盡快做完事離開。
    機會稍縱即逝!李瑾大腦飛速運轉,他知道,若讓她就這樣離開,下次再想有如此獨處的機會,不知要等到何時!必須說點什麽,做點什麽,引起她的注意,但不能過於突兀!
    他的目光快速掃過手中的《維摩詰經》,落在了那句著名的“心淨則佛土淨”的旁批上。那旁批字跡與整理經卷的字跡一致,寫的是“境由心轉,相由心生,然心亦隨境遷,何以言淨?” 顯示出批注者對經文並非盲目信從,而是有自己的思考,甚至帶有一絲質疑和困惘。
    就在武媚娘將經卷放上書架,轉身欲走的瞬間,李瑾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她耳中:“師太所批‘心隨境遷,何以言淨’,實乃至問。在下淺見,維摩居士於染汙中示現清淨,或正言明,淨不在避世,而在轉境之力。心若不動,風幡何擾?”
    這番話,他引用《維摩詰經》中維摩詰居士於塵世中修行、示現清淨的典故,來回應她那句旁批的困惑。核心意思是:心的清淨不在於逃避汙濁的環境,而在於是否有力量轉變環境;如果內心堅定,外界紛擾又如何?
    這不是簡單的佛理探討,而是隱隱指向了一種積極入世、改變現狀的態度!這絕不是一個普通香客會對一個陌生尼姑說的話!這更像是一種……試探性的共鳴!
    武媚娘即將邁出的腳步,猛地頓住了。她倏然轉身,一雙明眸銳利如劍,緊緊盯住李瑾!那目光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更深的警惕,以及一絲被觸及內心最隱秘角落的震動!
    他是什麽人?一個看似普通的年輕士子,如何能一眼看穿她隨手所批注的心境?還給出如此……如此契合她內心深處不甘與掙紮的解讀?
    雨聲敲窗,經房內,一時寂靜得隻剩兩人急促的呼吸聲。第一次獨處,第一次對話,便在這樣一句石破天驚的佛理機鋒中,驟然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