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非為池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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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資於未來?”
    “非為池中物?”
    武媚娘重複著這幾個字眼,聲音低沉,帶著濃重的譏誚與自嘲,仿佛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的笑話。然而,那顫抖的尾音,和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幾乎被絕望淹沒的微光,出賣了她內心真正的震蕩。她死死盯著李瑾,目光銳利如刀,試圖剖開他平靜外表下的每一絲偽裝。
    “未來?”她冷笑一聲,向前逼近一步,即便穿著寬大緇衣,那股久居人上、哪怕跌落塵埃也未曾完全消散的壓迫感,依舊撲麵而來,“在這感業寺的高牆之內,日夜與青燈古佛為伴,抄經、灑掃、受盡白眼冷遇,了此殘生便是我的‘未來’!池中物?我如今便是這池中一尾將死的魚,連掙紮的力氣都快耗盡,何談騰躍?”
    她的情緒激動,卻又強行壓抑著,使得話語如同從齒縫中迸出,充滿了不甘與悲憤。這番話,與其說是反駁李瑾,不如說是她對自己處境的血淚控訴,是壓抑太久的一次爆發。她在試探,也在宣泄。
    李瑾沒有被她此刻的淩厲嚇退,反而迎著她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堅定,沒有絲毫閃躲,也沒有尋常男子麵對她這般絕色女子激動時的憐憫或討好。他的平靜,本身就有一種奇異的說服力。
    “師太此言差矣。”李瑾緩緩搖頭,語氣沉穩,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魚困淺灘,非魚之過,乃水之失。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此非龍虎之罪,乃時地不利。然龍終究是龍,虎終究是虎,鱗爪雖暫掩,風雲際會時,自有騰躍九天、嘯傲山林之日。”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和那雙即便盛滿憤怒與絕望,也依舊璀璨如星、暗藏鋒芒的眼眸,誠懇道:“在下所見,非師太此刻之緇衣,非師太目下之處境。在下所見,是師太批注經書時,字裏行間隱含的經緯之才;是師太身處逆境,眸中未滅的不屈之火;更是……”
    他刻意停頓,目光如炬,直視她的雙眼,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更是師太昔年侍奉禦前,以才情敏捷、處事明斷,得太宗皇帝些許青眼之舊事。如此心智,如此才幹,豈是尋常閨閣女子可比?又豈是這區區感業寺青燈,所能磨滅殆盡?”
    這番話,如重錘擊心!武媚娘嬌軀劇震,連退兩步,背脊再次抵在冰涼的書架上,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他不僅看穿了她隱藏的野心,竟連她昔日宮中舊事也知曉?他到底是誰?究竟查探了她多少?是舊敵?是朝中某方勢力?還是……她不敢想下去。
    “你……你如何得知?”她的聲音幹澀,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宮中舊事,尤其涉及先帝,乃是最敏感的禁忌,等閑人絕不敢提及,更不可能知曉細節。
    “師太不必疑懼在下身份。”李瑾看出她的驚疑,知道必須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至少是能暫時取信於她的解釋,“在下李瑾,乃皇室遠支,一介白衣,與朝中諸公無涉,與宮內紛爭更無瓜葛。知曉些許舊事,不過是機緣巧合,曾聽族中老人談及先帝晚年,偶有感慨,言及後宮才人之中,武氏女子聰慧殊異,惜乎……時運不濟。在下當時留心,今日見師太批注,觀師太氣度,兩相印證,方有此猜。冒昧之處,還請師太海涵。”
    他將原因推給“族中老人”和“偶然聽聞”,既解釋了信息來源,又淡化了自己的主動探查,顯得合情合理。皇室遠支的身份,也解釋了他為何能接觸到一些宮廷軼聞,同時表明自身地位低微,與權力核心無關,降低她的戒心。
    武媚娘緊緊盯著他,似乎在判斷這番話的真偽。李瑾目光坦然,任由她審視。片刻,她眼中驚疑稍退,但警惕未消,冷聲道:“便是知曉舊事,又如何?昔年些許虛名,早隨先帝龍馭上賓,煙消雲散。如今的我,不過是感業寺中一尋常比丘尼,法號明空。前塵往事,早已忘卻。施主提及,徒增煩惱罷了。” 她仍在退縮,在掩飾,這是多年逆境養成的本能。
    李瑾卻搖了搖頭,語氣斬釘截鐵:“忘卻?若真能忘卻,師太便不會在經卷旁批中,暗藏對時運的詰問;若真能甘心,師太眼中便不會有那般深重的不甘與……孤憤!” 他再次點破她的內心,不留絲毫餘地。
    “在下今日前來,非為揭人傷疤,更非空口施舍憐憫。” 李瑾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無比鄭重,“憐憫,是對弱者的俯視。而在下,是平視,甚至……” 他稍稍加重語氣,“是仰視師太之才。”
    “仰視?”武媚娘嗤笑,眼中卻閃過一絲極細微的波動。
    “正是。”李瑾肯定道,目光灼灼,“在下仰視的,是師太於絕境中仍未磨滅的堅韌心誌;是師太閱覽經史、批注文字時展現的敏銳洞察與格局;更是師太……身為女子,卻胸懷不輸男兒的丘壑!這等心性才華,困於茲,是師太之不幸,又何嚐不是……天下之憾?”
    “天下之憾?”武媚娘徹底愣住了。這四個字太重,重得她幾乎承受不起。從未有人,在她人生最低穀、最狼狽的時刻,用這樣的詞語來形容她。不是同情她的遭遇,不是惋惜她的容貌,而是……肯定她的才能,甚至將她的境遇拔高到“天下之憾”的程度!這種評價,這種視角,完全超出了她的認知範疇。就像在無盡的黑暗中,突然有人遞過來一支火把,照亮的不止是前路,還有她幾乎要被自我懷疑吞噬的價值。
    李瑾趁熱打鐵,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在下助師太,非因師太是弱質女流,需人拯救。而是因為,在下堅信,師太之才,當有更廣闊的天地施展,而非湮沒於此。在下所謀,亦非一時之利,而是……長遠之功。師太視己為池中物,在下卻願賭師太乃潛淵之龍,隻待風雲。今日雪中送炭,他日若得雲霓,或可互為奧援,共謀前程。此非施恩,實為……投資於璞玉,攜手於微時。”
    投資於璞玉,攜手於微時!這八個字,徹底擊中了武媚娘內心最深處。她所有的掙紮,不甘,野望,都被這直白而精準的言辭剖開,晾曬在陽光之下。沒有虛偽的同情,沒有居高臨下的拯救,隻有赤裸裸的價值認可和利益捆綁的提議。這反而,奇異地讓她感到一絲……安心。
    因為利益同盟,遠比虛無的情感承諾,在這殘酷的現實中,更為可靠。尤其是,對方看中的,不是她的美貌,不是她曾經的才人身份,而是她自身的能力和潛力!這在她飽經世態炎涼、看盡人心險惡之後,顯得尤為珍貴,甚至……奢侈。
    經房內再次陷入寂靜。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漸漸停歇,隻剩屋簷滴水,滴滴答答,敲打著石階,也仿佛敲在兩人的心頭。
    武媚娘緩緩站直了身體,不再是剛才那副激動抗拒的模樣。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仿佛要將胸中積鬱多年的悶氣一並排出。再次看向李瑾時,眼中的淩厲、驚懼、譏誚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審視,以及一絲極力壓抑的、重新燃起的探究之火。
    “李……公子。”她終於改變了稱呼,雖然依舊疏離,但已不再是“施主”那般全然陌生,“你之言,匪夷所思,駭人聽聞。妾身……我姑且信你三分。然,空口無憑。” 她頓了頓,目光如電,“你既言投資,欲攜手,那麽,你能給我什麽?又想要什麽?風雲何在?時機何來?”
    她終於從情緒的衝擊中冷靜下來,開始以談判者的姿態,追問最實際的問題。這是信任建立的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
    李瑾知道,最難的一關,算是初步度過了。他心中暗暗鬆了口氣,麵上卻絲毫不顯,反而露出了一絲成竹在胸的微笑。
    “師太所問,正在情理之中。” 李瑾從容道,“風雲自當由時勢而生,時機需耐心等待並創造。在下眼下能給的,並非直接助師太脫離此地的承諾——那非在下力所能及,貿然行事,隻會害了師太。”
    他話鋒一轉:“但在下可助師太三件事。其一,安定心神,韜光養晦,於這寺中,亦能積蓄力量,閱覽群書,靜觀時變。其二,……” 他目光微凝,“若有朝一日,時機乍現,風雲微動,在下或可略盡綿薄,為師太……遞上一把梯子,或指出一條未必是絕路的小徑。”
    “至於在下所求……”李瑾直視武媚娘,目光坦誠得近乎殘酷,“很簡單。他日若師太真能乘風而起,勿忘今日雪中炭火之情。在下所求,不過是一個……站在師太身側,而非對立麵的位置,一個能讓在下施展些許抱負,而非碌碌一生的機會。我們,是盟友。”
    同盟,而非主仆。互助,而非施舍。共謀前程,各取所需。
    武媚娘沉默良久。簷水滴落的聲音,在寂靜的經房中顯得格外清晰。她看著眼前這個清瘦卻目光堅定的年輕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大膽至極,卻又奇異地符合她內心最深處的渴望與邏輯。
    最終,她緩緩開口,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決斷:“李公子之言,我記下了。然,世事無常,人心難測。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他日若有變故,或我終老於此,今日種種,便如這簷下水滴,散去無痕。若真有風雲際會之日……” 她沒有說下去,但眼中閃爍的光芒,已說明一切。
    李瑾知道,這已是他目前能取得的最好結果。信任的建立非一日之功,尤其是與她這般心智的女子。今日能敲開她的心防,播下種子,已屬不易。
    他微微一笑,拱手道:“理應如此。今日叨擾已久,在下不便久留。師太保重。或許不久,在下會再來請教經義。” 他特意強調了“請教經義”,這是為下次可能的接觸留下合理的借口。
    武媚娘微微頷首,不再多言,隻是側身讓開了通往門口的路。
    李瑾再次施禮,轉身,步履平穩地走向經房門口。就在他即將推門而出的刹那,身後傳來武媚娘清冷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入耳:
    “我法號,明空。”
    李瑾腳步微頓,沒有回頭,隻是輕輕點了點頭,隨即推門,踏入了雨後清新卻微涼的空氣中。
    經房內,武媚娘獨立良久,目光落在書案上那卷《維摩詰經》旁,李瑾留下的、散發著清雅香氣的墨錠上。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墨錠,眼中神色複雜變幻,最終,化作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
    非為池中物……麽?
    她抬起手,看著自己因常年勞作而略顯粗糙的指尖,緩緩握緊。一絲微弱卻無比頑強的火苗,在那深潭般的眸底,悄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