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蕭淑妃之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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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講學的詔書終於正式下達。李瑾首次踏入東宮崇文館,是在一個秋陽煦暖的午後。崇文館位於東宮顯德殿東側,環境清幽,藏書頗豐。殿內已按講學之儀做了簡單布置,上首設一講師席,下設數張書案,太子及伴讀、侍講等分坐其下。
李瑾今日特意選了一身沉穩的深藍色儒袍,既顯莊重,又不至於過分刻板。他知道,今日麵對的,不僅是年僅十歲的太子李忠,更有其身後代表著各方勢力的東宮屬官、侍讀。這些人或許表麵恭敬,內心卻未必服氣他這個憑借“雜學”和“機緣”得蒙聖眷的年輕宗室。
太子李忠已在座,是個麵容清秀、略顯瘦弱的少年,穿著杏黃色常服,眼神清澈中帶著幾分這個年紀少有的拘謹和早熟。見到李瑾進來,在侍讀的示意下,起身行禮:“學生見過李師傅。” 禮數周全,但缺乏親近。
“太子殿下折煞臣了,臣萬不敢當‘師傅’之稱,蒙陛下恩典,來與殿下講些雜聞趣事,開闊眼界而已。” 李瑾連忙側身避禮,態度恭謹而不卑微。
太子左右,侍坐著數人。一位是年約四旬、麵容嚴肅的東宮左庶子於誌寧,乃當世大儒,太子經學師傅,今日似是被安排來“旁聽”。另有兩位年輕些的侍讀,一位是太子母族遠親,另一位則是朝中某侍郎之子,皆衣著華貴,神色矜持。此外,還有幾位負責記錄、侍墨的東宮屬吏。
於誌寧對李瑾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眼神平靜無波,看不出喜怒。兩位年輕侍讀則毫不掩飾地投來好奇與審視的目光。
“李公子既奉旨講學,便請開始吧。不知今日欲為太子殿下講何雜學?” 於誌寧開口,聲音平穩,卻自帶一股學究的威嚴。
“是。” 李瑾拱手,然後轉向太子,聲音放得溫和些,“殿下,臣今日不講經史,亦不談詩文。想給殿下講一個關於萬裏之外,一群商人如何在沙漠、海洋、不同國度之間,經營貨物、管理商隊、應對風險的故事。故事中,或許能窺見些許算術之妙、地理之奇、人心之微,以及……求生求利、乃至求存之道。”
“商賈之事?” 太子有些疑惑,他自幼所學,皆是聖賢經義,治國大道,商賈乃四民之末,似乎難登大雅之堂。於誌寧眉頭也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正是。” 李瑾微笑,“然此非尋常商賈。殿下可知,為何我大唐絲綢,能抵萬裏之外的拂菻(東羅馬帝國),價等黃金?為何天竺香料、波斯寶石,能匯聚長安西市?這其間,路途之遙、風險之巨、計算之精、人心之詭,不亞於經營一方,統領一軍。知其運作,或可稍解‘貨殖’、‘利往’之實,對殿下將來觀天下、察民情,或有小助。”
他將“商賈”拔高到“觀天下、察民情”的層麵,又暗合了皇帝“生利、聚利”的思考,既抬高了話題,也給了自己一個合理的講授立場。
太子畢竟少年心性,對“萬裏之外”、“沙漠海洋”、“風險奇遇”等字眼產生了興趣,點了點頭:“願聞其詳。”
李瑾便開始講述一個精心編織的、以《大食商賈行記》為藍本,但更加生動、細節更加豐富的故事。他描述了一支龐大的大食商隊,如何從巴格達出發,攜帶玻璃器、香料、藥材,穿越浩瀚沙漠,應對沙暴、盜匪、補給危機;如何抵達西域,與當地人交易絲綢、瓷器;又分出一支船隊,揚帆出海,經曆風暴、暗礁,抵達天竺、南洋,換取珍珠、犀角、蘇木;最終部分貨物輾轉來到廣州、泉州,再沿運河、驛道運抵長安。
他並非平鋪直敘,而是在故事中巧妙嵌入了知識點。講到商隊穿越沙漠,他便提及如何通過觀察星象、利用“牽星板”導航,暗中引入簡易天文地理概念;講到應對盜匪,他便描述首領如何利用地形設伏、如何以財物分化敵人,涉及簡單的策略與人心揣摩;講到貨物交易,他便引入簡單的等價計算、貨幣兌換、甚至模糊的“供需”概念;講到管理龐大商隊,他便提及分工、激勵、懲戒,與管理學的雛形。
他講得繪聲繪色,將枯燥的知識包裹在驚險的故事中,偶爾還畫上幾筆簡陋但形象的地圖、星圖、貨物清單。太子聽得漸漸入神,連那兩位起初不以為然的年輕侍讀,也被故事吸引。於誌寧起初麵無表情,但聽到李瑾提及商隊首領利用《孫子兵法》中“知己知彼”思想應對劫匪,以及引用《管子》“倉廩實而知禮節”來解釋為何商路通暢能帶來邊境安寧時,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一個時辰的講學很快過去。結束時,太子意猶未盡,主動問道:“李……李師傅,那商隊最終回到巴格達,是賺是賠?那首領後來又如何了?”
李瑾笑道:“殿下,故事還未完。那首領歸鄉後,將所得財富,一部分用於擴建家園,獎勵隨行夥伴;一部分用於接濟孤苦,修橋補路;還有一部分,則用於資助學者翻譯各國典籍,探索新的航路與物產。他認為,財富聚之不易,當散之有道,方能源遠流長。至於賺賠,其旅途所得珍寶固然價值連城,然其沿途所繪地圖、所記風物人情、所結各方善緣,乃至其商隊磨練出的這批見多識廣、堅韌不拔的夥計,其價值,或許更在金銀之上。”
他再次將話題引向“散財有道”、“長遠價值”,與之前同皇帝討論的“均利”暗合。
太子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於誌寧此時開口道:“李公子今日所講,雖是商賈故事,然其中蘊含地理、算學、乃至禦下、應變之理,倒也別致。太子殿下能廣見聞,亦是好事。隻是……”他頓了頓,“經義乃根本,還望公子把握分寸,莫要本末倒置。”
“於公教誨,瑾銘記於心。雜學趣聞,隻為佐餐,經史大道,方是主糧。臣必當時時提醒自己,勿忘根本。” 李瑾恭敬應道。他知道,於誌寧這是在劃界線,也是默許了他這種“佐餐”式的講學存在。
首次講學,有驚無險,甚至可算成功。太子雖未表現得特別熱絡,但至少不排斥,且對後續故事有了期待。於誌寧的態度也還算平和。李瑾略略鬆了口氣。
然而,他並未察覺,在崇文館殿外回廊的立柱後,一個穿著淺碧色宮女服飾、眉眼伶俐的身影,悄無聲息地佇立了許久,將殿內講學的大致內容,乃至太子的反應,都聽在耳中,記在心裏。見講學結束,那身影才如同遊魚般,悄然沒入重重殿宇陰影中。
數日後,李瑾依詔再次入東宮講學。此次他準備講述“海船構造與遠洋航行”,結合一些簡易的流體力學、材料學常識,以及更廣闊的世界地理猜想。他相信,這種探索未知、胸懷天地的氣魄,應當能進一步激發太子的興趣。
講學依舊在崇文館。今日太子似乎精神稍好,聽講時提問也多了些。然而,就在李瑾講到“海船如何利用風帆角度,吃風而行,甚至逆風迂回”時,殿外忽然傳來一陣環佩叮咚之聲與女子細碎的談笑,由遠及近。
殿內眾人皆是一怔。東宮崇文館乃太子讀書之所,等閑宮人不得喧嘩靠近。
隻見數名衣著鮮亮的宮女簇擁著一位宮裝麗人,迤邐而來,徑直到了崇文館門外。那麗人雲鬢高聳,金釵步搖,一身緋紅縷金百蝶穿花宮裝,外罩著月白蹙金繡海棠的披帛,容顏嬌豔,明媚不可方物,正是蕭淑妃!她身後跟著的宮女中,有一個眉眼伶俐的,正是那日曾在崇文館外窺聽的碧衣宮女。
“妾身聽聞太子在此進學,特來探望。沒打擾到太子殿下吧?” 蕭淑妃站在殿門口,並不進來,笑吟吟地開口,聲音嬌脆,目光卻如輕盈的羽毛,在殿內掃過,最後落在李瑾身上,停留了一瞬,眼波流轉,帶著探究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
太子李忠連忙起身:“淑妃娘娘來了,快請進。” 態度恭敬,但隱隱帶著疏離。他雖養於王皇後膝下,但對這位寵冠後宮、與皇後不睦的淑妃,本能地保持著距離。
於誌寧也起身行禮,眉頭微蹙,顯然對蕭淑妃突然到來且直入太子書齋不甚讚同,但礙於禮數,不便直言。
“不必了,妾身就是順路過來看看。” 蕭淑妃笑著擺手,目光再次轉向李瑾,“這位便是陛下新點為太子講雜學的李公子吧?果然年輕俊朗,氣度不凡。妾身前日還聽陛下提起,說李公子見識廣博,連孫真人都讚賞有加呢。”
“淑妃娘娘謬讚,臣愧不敢當。” 李瑾躬身行禮,心中警鈴大作。蕭淑妃為何突然前來?真是“順路”?還特意提到皇帝和孫思邈的讚賞?
“李公子不必過謙。” 蕭淑妃笑意更深,卻未達眼底,“太子殿下能得李公子這般新穎有趣的講學,是殿下的福氣。隻是……” 她話鋒一轉,語氣依舊輕柔,卻仿佛帶著細刺,“這雜學雖有趣,終究是旁門。太子殿下乃國之儲貳,將來要承繼大統,總理萬機,這經史子集、治國大道,才是根本。李公子講授時,還需時時以聖賢正道為念,莫要讓殿下沉溺於奇技淫巧、商賈末利之中,移了性情才好。”
這話看似勸誡,實則指責李瑾講授內容“不務正業”,甚至可能“移了太子性情”,可謂誅心之論!殿內氣氛驟然一凝。
於誌寧臉色微沉,但蕭淑妃是妃嬪,他作為外臣,不便直接反駁後宮主子對太子教育的“關心”。
太子李忠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似乎有些怯於蕭淑妃的氣勢。
李瑾心中凜然,知道這是蕭淑妃對自己的第一次正式發難,借“關心太子”之名,行打壓警告之實。他必須回應,且不能軟弱,又不能失禮頂撞。
他再次躬身,態度依舊恭謹,聲音平穩清晰:“淑妃娘娘教誨,臣謹記於心。臣奉旨講學,所授內容,皆經陛下首肯。陛下曾言,太子既需明經史大道,亦需知天下山川、民生物力、四方風物。臣所講商賈航運、地理物產,非為鼓吹逐利,實為讓殿下知曉,我大唐物阜民豐、萬國來朝之盛景從何而來;知曉一粒粟、一寸絲、一件器,凝聚多少民力艱辛、四方輾轉;知曉治國者,眼中當有江山社稷,亦當有市井阡陌、邊關海疆。知民生之多艱,方知仁政之可貴;曉貨殖之流轉,方明富國之有途。此乃格物致知,亦是陛下期望殿下所有之胸襟眼界。臣才疏學淺,唯恐不能達聖意於萬一,若有偏頗,懇請娘娘與於公隨時指正。”
他這一番話,不卑不亢,將皇帝的旨意抬出來作為依據,並將自己的“雜學”拔高到“知民生”、“明富國”、“闊胸襟”的層麵,完全契合儲君教育的目標,又拉上了於誌寧,顯得自己並非獨斷專行。
蕭淑妃臉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冷意,但很快恢複如常:“李公子倒是能言善辯。陛下慧眼,自然是不會錯的。妾身一介婦人,見識淺薄,不過是關心則亂,多嘴幾句罷了。太子殿下專心進學,妾身就不多擾了。” 說著,對太子笑了笑,“殿下,妾身宮中新得了些嶺南進貢的鮮荔枝,已讓人送了些到殿下宮中,殿下讀書辛苦,嚐嚐鮮。”
“謝淑妃娘娘。” 太子李忠禮貌道謝。
蕭淑妃又瞥了李瑾一眼,那目光意味深長,仿佛在說“我們走著瞧”,然後才扶著宮女的手,嫋嫋婷婷地離去,留下一陣香風。
殿內氣氛有些沉悶。於誌寧看了李瑾一眼,淡淡道:“淑妃娘娘也是關心太子殿下。李公子日後講學,內容還需更加審慎,莫要予人口實。”
“於公說的是,臣定當注意。” 李瑾應道。他知道,於誌寧未必認同蕭淑妃,但肯定也不願東宮教育成為後妃攻訐的戰場。
太子李忠看著蕭淑妃離去的方向,小臉上沒什麽表情,但袖中的手微微握緊。他忽然轉向李瑾,問道:“李師傅,你方才說,知民生之多艱,方知仁政之可貴。那商隊穿越沙漠,幹渴將死,若你是首領,隻剩最後一袋水,會如何分給同樣幹渴的隨從和路遇的陌生旅人?”
這個問題問得突然,且頗為犀利,直指人心與抉擇。於誌寧和其他侍讀也看向李瑾。
李瑾心中一動,太子此問,或許不僅是好奇,更有一絲對他剛才那番“大道理”的試探。他沉吟片刻,緩緩道:“殿下,此問並無定解。若依常理,或先保己方隨從,因其是同生共死之人。然,若那陌生旅人並非歹人,且奄奄一息,見死不救,於心何忍?或許,可衡量距離綠洲或水源還有多遠,計算每人最低所需,將水分作數份,人人有份,但都不足,激勵眾人齊心協力,盡快尋到水源。又或許,首領可自己少飲或不飲,以安眾心……如何抉擇,在乎當時情境,更在乎首領心中,是‘利’字當頭,還是‘義’字為先,或是……‘仁’字為本。為君者,遇事抉擇,亦當如是,需權衡輕重,洞察人心,但終究,離不開一個‘仁’字。無仁心,則一切權衡算計,終將失了根本。”
他將問題升華到為君者的抉擇之道,最終落回儒家核心的“仁”上,既回答了問題,又緊扣了“正道”。
太子聽罷,沉默良久,才輕輕點頭:“李師傅說得是。仁心為本。” 他看向李瑾的目光,似乎少了幾分最初的疏離,多了一絲極淡的認同。
於誌寧臉色稍霽,對李瑾道:“時辰不早,今日就到此吧。”
離開東宮,秋風吹拂,李瑾卻感到一陣寒意。蕭淑妃的突然出現與那番綿裏藏針的話,清楚地表明,這位寵妃已經注意到了自己,並且因為自己與王皇後的關聯(進獻香露、調理之策),以及可能對太子產生的影響,將自己視為了需要打壓的對象。今日隻是言語試探警告,下一次,恐怕就不會這麽溫和了。
“蕭淑妃之妒……” 李瑾默念著這個詞。這“妒”,恐怕不止是對皇帝可能關注的“人才”的嫉妒,更是對王皇後一係勢力可能增強的警惕與敵意。自己這個微不足道的棋子,已被卷入了後妃爭鬥的漩渦邊緣。
回到宅中,他立刻提筆,將今日東宮講學遭遇蕭淑妃之事,以密語寫成簡短報告,準備通過渠道遞送給感業寺中的武曌。武曌身在後宮多年,對蕭淑妃的了解必然更深,她的判斷至關重要。
同時,他也讓李福去尋杜銘,打聽近日蕭淑妃外戚、以及與其親近的朝臣,有無異常動向。他必須提前防備。
夜幕降臨,李瑾獨立院中,望著東宮方向。那裏是未來的權力中心,也是風暴眼。太子的“仁心為本”,蕭淑妃的“笑裏藏刀”,於誌寧的“經學正統”,還有自己那點試圖播撒的“現代思維”……各種力量在此交匯碰撞。
他知道,從今日起,自己將不再僅僅是太子的“雜學講師”,更是某些人眼中需要清除的障礙。東宮之路,注定不會平坦。而蕭淑妃那嫵媚笑容下的冷意,如同這深秋的夜風,預示著更嚴酷的寒冬即將來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