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茶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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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青林村的路比秦雲想象的更糟。
    越野車在泥濘的土路上顛簸前行,車輪不時打滑。趙國慶坐在副駕駛座上,臉色有些發白——他顯然不習慣這樣的路況。
    “秦書記,前麵就是青林村了。”趙國慶指著遠處山坡上一片低矮的房屋,“這個村是全鎮最偏的,到鎮上開車要一個多小時,要是下雨,路就斷了。”
    秦雲望向窗外。雨後的山巒青翠欲滴,層層茶田像綠色的階梯沿著山勢鋪展。但靠近村口的一片山坡卻顯得刺眼——那裏沒有茶樹,隻有裸露的紅土和亂石,像是青山臉上的一道傷疤。
    “那就是被征用的茶山?”秦雲問。
    趙國慶點點頭,歎了口氣:“是啊,多好的茶山,說推就推了。”
    車子在村口停下。十幾個村民已經等在那裏,陳大山站在最前麵。看到秦雲下車,他大步走過來,身後跟著一群男女老少。
    “秦書記,您真來了。”陳大山的聲音裏有些意外,也有些期待。
    “我說過一周內給大家答複,不來看看怎麽行。”秦雲環視眾人,“走,帶我去茶山看看。”
    一行人沿著泥濘的小路往山上走。路旁的茶樹掛著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但越往上走,景象越荒涼。推土機的履帶痕跡還清晰可見,一些被連根拔起的茶樹歪倒在土裏,葉子已經枯黃。
    站在山坡頂上,秦雲看到了整個“工地”的全貌——大約五十畝的山坡被推平,邊緣處散落著幾台生鏽的施工機械。工地中央立著一個褪色的項目展示牌,上麵效果圖裏的度假村別墅群光鮮亮麗,與現實中的荒涼形成諷刺對比。
    “推了多久了?”秦雲問。
    “快八個月了。”陳大山咬著牙說,“去年臘月推的,說是開春就動工。結果推完了,人就沒了影子。”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農走上前來,他叫陳老栓,是村裏最老的茶農之一:“秦書記,您看看這土。這山坡是沙壤土,最適合種茶,我們祖祖輩輩在這裏種了三代。現在推成這個樣子,就算不開發,茶樹也種不回來了。”
    秦雲蹲下身,抓起一把紅土。土質鬆軟,夾雜著細小的石礫,確實是種茶的好土。
    “當初征地,是怎麽跟你們說的?”他問。
    “鎮裏來了人,說縣裏引進大老板,要開發旅遊,能讓全村人富起來。”一個中年婦女插話道,她是陳大山的妻子,“說一畝地補償一萬五,青苗費另算。我們算過,三十多戶,總共能拿七八十萬。”
    “錢呢?”
    “一分沒見!”幾個村民同時喊道。
    陳老栓顫巍巍地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這是當時簽的協議,說是三個月內付清。現在八個三個月都過去了。”
    秦雲接過協議。紙張廉價,印刷粗糙,但關鍵條款還算清晰——甲方青林山水旅遊開發有限公司,乙方村民代表,見證方青林鎮政府。補償標準和支付時間都白紙黑字寫著。
    “當時是誰來跟你們談的?”秦雲問。
    “鎮裏王副鎮長帶隊,還有項目辦的小劉。”陳大山說,“說是縣裏的大項目,讓我們要支持鎮裏工作。我們想著能發展旅遊是好事,就簽了。”
    王海燕?秦雲想起昨天會議上那個說話謹慎的女人。
    “簽字後,還有沒有人來過?”
    村民們互相看看,搖搖頭。陳老栓想了想,說:“推土機來的那天,有個戴眼鏡的老板來看過,待了十幾分鍾就走了。後來就再沒人管了。”
    “戴眼鏡?長什麽樣?”
    “四十多歲,有點胖,開著一輛黑色轎車。”陳老栓比劃著,“車牌尾號好像是三個8。”
    秦雲記下了這個細節。他站起身,望向遠處的山巒。從這裏可以看到青林山脈的主峰,在雲霧中若隱若現。二十五年前,他和周明遠就在那座山裏......
    “秦書記。”趙國慶走過來,壓低聲音,“這裏風大,要不先回村裏?”
    秦雲點點頭。在下山的路上,他故意放慢腳步,和陳大山並肩走著。
    “陳大哥,除了征地這事,村裏還有其他困難嗎?”
    陳大山苦笑:“秦書記,不瞞您說,我們村都快成空心村了。年輕人都出去打工,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殘。茶山是我們唯一的收入來源,現在最好的五十畝被推了,剩下的都是山窪裏的劣等地,產量低,賣不上價。”
    “村裏有沒有想過其他出路?比如茶葉深加工,或者搞農家樂?”
    “想是想過,但沒錢啊。”陳大山歎了口氣,“去年我們幾家湊錢想買台炒茶機,去鎮裏申請扶持資金,跑了幾趟,表填了一堆,最後說沒指標了。”
    秦雲沉默地聽著。這些情況,他在文件裏看不到。
    快到村口時,一個穿著褪色校服的小女孩跑過來,拉住陳大山的衣角:“爸,奶奶咳得厲害。”
    陳大山臉色一變,對秦雲說了聲“抱歉”,匆匆往家跑。秦雲跟了過去。
    那是一間低矮的土坯房,牆皮剝落,屋裏光線昏暗。一個老太太躺在床上,咳嗽聲撕心裂肺。
    “怎麽不去醫院?”秦雲問。
    “鎮衛生院太遠,去了也看不出什麽名堂。”陳大山的妻子抹著眼淚,“縣醫院去不起,光檢查費就要好幾百。”
    秦雲走到床邊。老太太瘦得皮包骨,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他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嚇人。
    “馬上送醫院。”秦雲轉身對趙國慶說,“趙鎮長,安排車。”
    趙國慶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好,我讓司機......”
    “用我的車。”秦雲打斷他,“現在就走。”
    眾人手忙腳亂地把老太太扶上車。秦雲坐在副駕駛座,回頭對陳大山說:“你也上來,照顧你母親。”
    越野車在顛簸的山路上疾馳。車裏沒人說話,隻有老太太壓抑的咳嗽聲和陳大山妻子低低的啜泣。
    秦雲看著窗外飛逝的景色,心裏像壓了塊石頭。他想起昨天會議室裏那些冠冕堂皇的報告,那些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的經濟指標。在那些數字背後,是一個個像陳老栓這樣無助的老人,是一個個像這個女孩一樣對未來迷茫的孩子。
    車子駛入鎮衛生院時,已經是中午。衛生院是一棟三層小樓,牆上的白漆多處剝落。值班醫生是個年輕人,看起來剛從學校畢業不久。
    “肺炎,可能還有別的並發症。”醫生檢查後說,“我們這裏條件有限,最好轉縣醫院。”
    “那就轉。”秦雲說。
    “可是......”醫生猶豫了一下,“轉院要押金,至少五千。”
    陳大山的臉一下子白了。他翻遍所有口袋,隻湊出幾百塊錢,大多是皺巴巴的零鈔。
    秦雲掏出錢包,把裏麵的現金全拿出來,又看向趙國慶。趙國慶連忙也掏出錢。幾個人湊了三千多,還不夠。
    “先辦手續,剩下的我想辦法。”秦雲對醫生說。
    手續辦完,救護車需要從縣裏調,要等一個小時。秦雲讓陳大山陪著母親,自己走到衛生院外的院子裏。
    趙國慶跟了出來,遞給他一支煙。兩人站在一棵老槐樹下,沉默地抽著煙。
    “秦書記,今天您也看到了,青林鎮就是這個樣子。”趙國慶吐出一口煙霧,“窮,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很多問題,不是我們不想解決,是實在解決不了。”
    “因為沒錢?”
    “錢是一方麵。”趙國慶頓了頓,“更重要的是,有些事牽扯太深。就像青林村這個項目,縣裏領導親自抓的,我們能說什麽?隻能配合。”
    “如果項目有問題呢?”
    趙國慶的手抖了一下,煙灰掉在地上:“秦書記,這話可不能亂說。項目是經過正規審批的,手續齊全。”
    “手續齊全,不代表沒問題。”秦雲看著遠處衛生院二樓亮燈的窗戶,“老趙,你在青林這麽多年,真的甘心一直這樣?”
    趙國慶沉默了。煙在他指間慢慢燃盡,直到燙到手才驚醒。
    “秦書記,有些事......不是不甘心就能改變的。”他最終隻說了這麽一句。
    救護車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秦雲看著陳大山一家上了車,對司機說:“到縣醫院後給我打個電話。”
    車子駛遠,尾燈在暮色中漸漸消失。
    回鎮政府的路上,秦雲一直沒說話。手機震動,是一條新短信,還是那個陌生號碼:“秦書記好手段,收買人心。但青林鎮的水,不是一兩件善事就能攪清的。”
    秦雲盯著屏幕,忽然想起陳老栓說的那個戴眼鏡的老板,車牌尾號三個8。他打開手機通訊錄,找到一個很久沒聯係的號碼——市交警支隊的老同學。
    電話接通後,寒暄幾句,秦雲切入正題:“幫我查個車,黑色轎車,車牌尾號三個8,最近一年在青林鎮一帶活動。”
    “青林鎮?那得聯係縣交警隊。”老同學說,“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一點私事。”秦雲說,“方便的話,盡快給我消息。”
    掛斷電話,車已經停在鎮政府門口。秦雲下車時,看到二樓自己辦公室的燈亮著。他記得早上離開時關了燈。
    上樓,推開門,黨政辦的小李正在整理文件。
    “秦書記,您回來了。”小李有些緊張,“張主任讓我把今天收到的文件給您送來。”
    “燈是你開的?”
    “啊?是......是的,我看屋裏太暗。”小李的眼神有些閃爍。
    秦雲沒再追問。他走到辦公桌前,發現桌上的筆記本位置移動了——早上他特意把筆記本斜放在鍵盤上,現在變成了平行。
    有人進來過,而且翻看了他的東西。
    “還有事嗎?”秦雲問。
    “沒......沒事了。”小李匆匆離開,差點在門口絆倒。
    秦雲關上門,反鎖。他打開筆記本,檢查了一遍。沒有丟失什麽,但那個藏在中間的加密筆記本,有人動過——他在本子裏夾了一根頭發,現在頭發不見了。
    窗外,夜色已深。青林鎮的燈火稀疏,大部分地方沉沒在黑暗中。
    秦雲站在窗前,點燃一支煙。煙霧在玻璃上留下淡淡的痕跡,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舉動已經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去青林村,送村民就醫,調查車牌——每一步都在試探,也在暴露。
    但有些事,必須有人去做。
    就像二十五年前,他和周明遠在那座山裏發現的東西,那些被刻意隱藏的秘密。也許現在,是時候讓它們重見天日了。
    手機震動,是老同學回信了:“查到一輛,黑色奔馳,車牌江A88888,車主陳誌強。需要詳細信息嗎?”
    陳誌強。又是這個名字。
    秦雲回複:“需要,越詳細越好。”
    發送完,他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裏。火光熄滅的瞬間,辦公室陷入完全的黑暗。隻有手機屏幕的微光,映著他平靜而堅定的臉。
    青林鎮的第一夜,還很長。而這場剛剛開始的博弈,已經悄然落下了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