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虛妄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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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間內,沉香嫋嫋,將方才樓下喧囂隔絕得如同另一個世界。
    江浸月垂首立在門邊,心髒在胸腔裏沉悶地跳動,袖中的指尖冰涼。
    她預想過無數種這“初夜”可能麵臨的屈辱場麵,卻唯獨沒料到會是眼下這般——寂靜,以及那雙透過麵具審視著她的、深不見底的眼眸。
    他沒有動,甚至沒有讓她近身,反而提起了她那支舞。
    “‘十麵埋伏’的殺伐之氣……”
    江浸月心頭警鈴大作,她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睫羽輕顫,避開他銳利的目光,聲音低婉,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與疏離,
    “爺說笑了,奴婢……奴婢隻是循著樂聲起舞,不通曲中深意,怎敢有殺伐之心?許是……許是奴婢學藝不精,力道掌控不當,讓爺誤會了。”
    她將一切推諉於技藝生疏,姿態放得極低,如同受驚的幼鹿。
    顧玄夜麵具下的嘴角幾不可查地彎了一下,是了然,也是欣賞。
    好個伶俐又警惕的丫頭。
    他沒有繼續追問,轉而緩和了語氣,那刻意壓低的聲音竟透出幾分溫和:“不必驚慌。我並無責怪之意。隻是覺得,姑娘之舞,與眾不同,非徒具其形,更似有其魂。”
    他抬手,示意了一下對麵的座位:“坐吧。八千兩黃金,難道還買不得與月姑娘對坐清談片刻?”
    月奴遲疑了一下,依言在離他稍遠的繡墩上側身坐下,脊背依舊挺直,帶著戒備。
    接下來的發展,完全超出了月奴的預料。
    這個男人,這個擲下八千兩黃金買下她初夜的神秘貴客,竟真的開始與她“清談”。
    他從她方才的舞,談到詩詞歌賦,從《楚辭》的浪漫瑰麗,談到《史記》的沉鬱頓挫。
    他學識之淵博,見解之獨到,遠非樓裏那些附庸風雅的客人可比,甚至隱隱在她偷偷學習的趙秀才之上。
    他並不賣弄,言辭間反而帶著一種引導和探討的意味,偶爾還會“不經意”地提及晏國都城的風物、朝野間流傳的些許趣聞,看似閑談,實則是在觀察她的反應,評估她的見識與心性。
    江浸月起初極度謹慎,應答多是謙卑的“奴婢愚鈍”、“爺見解高明”。
    但漸漸地,在他巧妙的話語引導下,她骨子裏那份被知識和苦難磨礪出的靈慧與不甘,偶爾也會衝破偽裝,流露出些許真知灼見。
    尤其是在談到某些曆史興衰、人物命運時,她眼中閃過的共鳴與深思,未能完全逃過顧玄夜的眼睛。
    “姑娘似乎……對命運之說,別有感觸?”
    他端起茶杯,狀似無意地問道,目光卻透過麵具,緊緊鎖住她。
    月奴心中一驚,立刻收斂心神,垂下眼簾,聲音恢複了一貫的柔順:“命運弄人,奴婢身如浮萍,唯有隨波逐流,不敢妄議。”
    顧玄夜放下茶杯,輕輕歎了口氣。
    這一聲歎息,竟帶著幾分真切的……憐惜?
    他起身,緩步走到窗邊,望著樓下漸散的燈火,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有幾分孤寂。
    “浮萍……”
    他重複著這個詞,語氣低沉而認真,
    “初見姑娘月下之姿,清冷卓絕,我便覺你非池中之物,不該困於此等汙濁之地,做那隨波逐流的浮萍。”
    他忽然轉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月奴,那眼神穿透麵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注,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她一人:“不瞞姑娘,在下對你……一見傾心。”
    這句話如同驚雷,炸響在月奴耳邊。
    她猛地抬頭,撞入他那雙此刻顯得無比真誠的眸子裏,心髒漏跳了一拍。
    一見傾心?在這醉仙樓?對著一個剛剛被拍賣初夜的官妓?
    荒謬!
    這是她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
    可他那眼神,那語氣,那與她談論詩文時展現的才華與“理解”,又與那些隻貪戀她皮囊的男人截然不同。
    一絲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希冀,如同風中殘燭,悄悄燃起。
    “爺……莫要取笑奴婢……”
    她聲音微顫,帶著慌亂。
    “絕非虛言。”
    顧玄夜走近幾步,在離她一步之遙處停下,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既不顯得逼迫,又足以讓她感受到他的“鄭重”。
    “我知此地非久留之所,亦知你心中必有苦楚與不甘。八千兩黃金,並非隻為一時之歡。”
    他頓了頓,聲音愈發低沉而充滿誘惑,
    “我今日暫且離去,是因尚有要事需處理,不便久留。但你等我。”
    他凝視著她,一字一句,許下諾言:“待我處理完手中事務,必再歸來,屆時,定以重金為你贖身,帶你離開這醉仙樓,許你一個自由安穩的未來。”
    贖身!自由!
    這兩個詞,如同最甜美的毒藥,精準地擊中了江浸月內心最深的渴望。
    她看著眼前這個神秘、高貴、才華橫溢,又對她“一見傾心”、許下重諾的男人,理智告訴她這太過虛幻,可能又是一個精心編織的陷阱,如同當年的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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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情感上,那壓抑了太久的、對逃離的渴望,讓她幾乎想要去相信這渺茫的希望。
    她眼中瞬間湧上的水光,和那混合著難以置信、掙紮與微弱期盼的眼神,全然落在了顧玄夜眼中。
    他知道,種子已經播下。
    “這枚玉佩,暫留於你,以此為信。”
    他將一枚觸手溫潤、雕刻著古樸雲紋的羊脂玉佩放入她冰涼的手中,指尖“不經意”地劃過她的掌心,帶來一絲微妙的觸感。“記住我的話,等我。”
    他沒有再多做停留,甚至沒有碰觸她一片衣角,深深看了她一眼後,便轉身幹脆利落地離開了雅間。
    房門合上,雅間內隻剩下江浸月一人,和手中那枚還殘留著對方體溫的玉佩。
    樓下的喧囂早已散盡,唯有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灑入。
    她緊緊攥著那枚玉佩,指節泛白。
    心跳依舊紊亂,腦海中反複回響著那句“為你贖身”、“許你自由”。
    是真的嗎?
    還是又一個……謊言?
    她分不清。
    但無論如何,這一夜,她沒有失去清白之身,反而得到了一個看似遙不可及、卻又充滿誘惑的承諾。
    這讓她在絕望的深淵中,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光亮,哪怕這光亮,可能來自地獄的業火。
    她將玉佩貼身藏好,如同藏起一個不敢輕易觸碰的夢。
    而那個戴著麵具、自稱對她“一見傾心”的神秘男人,如同他來時一般,消失在永熙城的夜色中,隻留下無盡的猜測和一個沉重的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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