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氣味與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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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楊的訓練,像上緊的發條,精準而穩定。
    每天下午,隻要天氣尚可,他都會準時出現在後院,帶著那條磨損的牽引繩、裝著獎勵餅幹的布袋,以及越來越複雜的訓練道具。
    默的進步快得讓老楊都時常沉默。那些基礎的服從指令,幾乎隻需要示範一到兩次,他就能理解並執行。隨行、等候、拒食、銜取、搜索……他的學習曲線陡峭得不像話。
    尤其讓老楊暗自心驚的,是默對“氣味”的訓練。
    警犬的氣味鑒別是核心科目,需要長期、枯燥的重複訓練,形成條件反射。老楊起初隻是嚐試,用幾個幹淨的金屬罐,其中一個裏麵放了一小塊沾了周澤氣味的紗布。
    “找,周澤的。” 老楊將幾個罐子排開,示意。
    默走到罐子前,鼻子輕輕抽動。人類的氣息對他而言,遠不如對同類或其他動物那樣“清晰可辨”,更像是混雜了情緒、體味、甚至使用物品(比如肥皂、煙草)的複合信息團。但周澤的氣味,他已經很熟悉了。
    他很快鎖定了目標,用鼻子輕輕碰了碰那個罐子,然後看向老楊。
    老楊不動聲色,打開罐子,露出紗布,給予獎勵。然後增加幹擾罐,改變氣味源(換成周澤的手套、用過的筆),甚至將氣味源藏在更隱蔽的位置,比如一堆落葉下,或者一個半開的抽屜裏。
    默的表現始終穩定。他仿佛能輕易地從複雜的環境氣味中,剝離出那個特定的“目標信息”,無論它多麽微弱,被多少其他氣味掩蓋。這不僅僅是嗅覺靈敏,更像是一種……有意識的篩選和分析。
    “這狗鼻子,絕了。”一次訓練間隙,老楊難得地對周澤感歎,“天生的追蹤犬料子。不,比那還邪乎。它好像知道自己在‘找’什麽,而不是單純跟著味兒走。”
    周澤嘿嘿直笑,與有榮焉。
    除了正式訓練,默也在抓緊一切機會,編織和鞏固他的動物情報網。
    老鼠洞那邊,因為之前“死魚事件”的成功合作,大老鼠一夥積極性高漲。默遵守承諾,每晚都會從自己的口糧裏省出一點點,作為它們傳遞消息的報酬。消息很雜:誰家垃圾桶倒了,哪條巷子來了新野貓,半夜有奇怪的車停在某個路口……
    這些信息大多無用,但默要求它們持續匯報,尤其是關於“特殊氣味”(刺鼻化學品、濃烈血腥、陌生而危險的氣息)和“異常動靜”(深夜聚集、快速搬運東西、不尋常的打鬥)的。
    他需要把情報收集常態化,習慣化。
    與夜鷺“長脖子”的聯係則困難得多。他無法在白天去河邊,隻能偶爾在深夜,拖著好了一些但依然不便的腿,由灰影掩護,溜到老地方。
    溝通依舊別扭。夜鷺的思維模式更接近“條件結果”的直接反射,對複雜敘述缺乏耐心。但它對食物的執著是可靠的。默用“可能有人傾倒廚餘垃圾的地點”和“淺水區容易擱淺的病魚位置”等信息,換取它繼續留意河麵和水下的異常,特別是“短毛”地盤(北邊大院和公園)靠近河岸區域的動靜。
    至於灰影,它現在更像是默在派出所內部的“顧問”和幼崽的守護者。它對兩腳獸的事務興趣缺缺,但對地盤和潛在威脅有著貓科動物天生的敏銳。它開始偶爾在夜晚巡視派出所周邊圍牆,驅趕試圖靠近的其他野貓,也監視著是否有不速之客(包括兩條腿和四條腿的)在附近徘徊。
    “疤臉那邊,最近有點動靜。”一天晚上,灰影舔著爪子,傳遞來信息。“它的兩個手下,前天晚上跑到東邊菜市場後巷,和另一小群狗打了一架,搶了點泔水。疤臉自己沒露麵,但聽說它最近脾氣更壞了,好像丟了什麽東西,在到處聞。”
    丟了東西?默警惕。會是和爆炸物案有關嗎?還是別的?
    “多留意。尤其是靠近我們這邊。”默叮囑。
    “知道。不過,隻要你不離開派出所範圍,它不敢進來。”灰影頓了頓,“但那個‘短毛’……我聽到風聲,它最近地盤好像往南擴了一點,和疤臉手下在公園西邊的小樹林有過衝突,沒真打起來,互相吼了一陣。”
    短毛在向南擴張?默記下。北邊的勢力開始不安分了。這也許意味著疤臉的壓力增大,也可能意味著更大的混亂在醞釀。他需要更多關於“短毛”的信息,但目前老鼠和夜鷺的活動範圍都難以深入北邊。
    日子在訓練、養傷和情報收集中滑過。默左後腿的夾板在林醫生複查後,同意在兩周後(比預期提前)可以嚐試拆除,進行輕度負重和恢複性訓練。脖子上的傷口愈合良好,隻剩下一道粉色的新疤。
    他的“官方身份”也在派出所裏悄然鞏固。除了周澤和老楊,其他警察和輔警見到他,也會笑著打個招呼,叫他“黑子”或“編外神犬”,偶爾偷偷塞給他一點零食。食堂的大嬸甚至會在打飯時,特意留出幾塊沒調料的肉骨頭。
    他不再是需要藏匿的麻煩,而是被接納的、甚至帶點傳奇色彩的“一員”。
    這天下午,訓練結束後,老楊沒有立刻離開。他坐在後院一個廢棄的輪胎上,點了根煙,看著默慢慢踱步,活動有些僵硬的傷腿。
    “黑子,過來。”老楊招呼。
    默走過去坐下。
    老楊吐出一口煙,煙霧在夕陽下緩緩升騰。“你的腿,再有一周多就能拆板子了。之後,可以開始一些基礎體能和敏捷訓練。不過在那之前……”他看向默的眼睛,“我想試試你的‘實戰’嗅覺。”
    實戰?默抬起頭。
    “所裏最近接到兩起報案,都是電瓶車電瓶被盜,老小區,沒監控。手法幹淨,像老手。丟的地方也偏,沒什麽目擊者。”老楊的聲音沒什麽起伏,“現場提取到一些模糊的鞋印和……一點特殊的機油味,混合著一種很淡的薄荷味。技術隊分析,可能是某種自製潤滑劑或者清洗劑的味道,很特別。”
    他彈了彈煙灰。“我想讓你試試,能不能記住這個混合氣味,然後在附近可能的地方,比如修理鋪、廢品站,或者……某些人身上,找到類似的味道。這比在罐子裏找周澤的手套難得多,環境複雜,幹擾多,氣味可能很淡,而且過去了幾天。”
    他看著默:“這不算正式任務,我也沒跟李所說。就當你我之間的……一次測試。看看你在真實環境下,能做到什麽程度。願意試試嗎?”
    默幾乎沒有猶豫,低低“嗚”了一聲,眼神專注。這不正是他等待的機會嗎?一個合理的、能展現價值、甚至可能幫助破案的“實戰”測試。而且,通過動物情報網,他或許能獲得比氣味更直接的線索。
    “好。”老楊掐滅煙頭,“明天上午,我帶你去現場看看。記住,隻是看看,聞聞。不許亂跑,不許惹事。明白?”
    “汪。”
    第二天是個陰天,雲層低垂。周澤開著所裏那輛半舊的麵包車,帶著老楊和默,來到了第一個案發地點——一個建於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老舊小區深處,兩棟樓之間的狹窄車棚。
    車棚很簡陋,靠著圍牆,裏麵停著些落滿灰的自行車和幾輛舊電動車。其中一輛電動車座位下的電池倉被暴力撬開,空空如也。
    現場已經過去三天,又被失主和之前來勘查的警察動過,痕跡很亂。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黴味、塵土味、淡淡的尿騷味,還有各種殘留的人類和寵物氣味。
    老楊牽著默,在警戒線內(雖然已經撤了,但位置還記得)慢慢走了一圈。他指著被撬開的電池倉鎖扣處:“這裏,重點聞。還有周圍地麵,可能有鞋印的地方,雖然看不清了。”
    默低下頭,鼻子貼近冰冷的水泥地和金屬殘骸。各種氣味洶湧而來,像一鍋煮沸的雜燴湯。他需要從中找到老楊描述的那個“特殊機油混合薄荷”的標記。
    他放慢呼吸,集中精神。這不是簡單地分辨“周澤的氣味”,而是要從無數陳舊、混雜、彼此覆蓋的氣味中,剝離出一個特定的、可能極為微弱的“音符”。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周澤在一旁有點緊張地看著。老楊則麵無表情,但眼神銳利。
    黴味、鐵鏽味、某個路人的汗味、流浪貓的尿味、幾天前可能灑落的飲料甜味……這些被默的意識快速過濾。
    忽然,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協調的氣息,掠過他的嗅覺邊緣。不是純粹的機油,也不是清新的薄荷,而是一種……沉悶的油脂感,混雜著一絲冰涼刺鼻的、類似化學薄荷腦的餘韻。很淡,幾乎被塵土和鐵鏽味完全吞噬,而且似乎不止一個地方有。
    默停下腳步,鼻尖仔細嗅探著地麵幾個幾乎不可見的模糊印痕附近,又湊到被撬開的鎖扣邊緣。沒錯,是同一種氣味,雖然極淡,但特征一致。竊賊在這裏停留過,擺弄過鎖,可能工具或手套上沾了那種自製潤滑劑。
    “有發現?”老楊低聲問。
    默抬頭看他,輕輕“汪”了一聲,用鼻子示意了一下那幾個氣味殘留點。
    “記住這個味道。”老楊拍拍他,“走,去下一個地方。”
    第二個案發地點在隔了兩條街的另一個老舊小區,情況類似,但位置更偏僻,在一個幾乎廢棄的自行車棚角落。氣味殘留更淡,幾乎難以捕捉,但默還是在那被撬開的電瓶車旁邊,以及附近牆根下幾個雜亂的腳印旁,再次確認了那絲獨特的氣味。
    而且,在這個現場,他聞到那氣味離開的方向——是朝著小區後牆一個破損的柵欄缺口去的。
    “汪!”他衝著那個方向叫了一聲,扯了扯牽引繩。
    老楊和周澤對視一眼。“它好像有方向了?”周澤驚訝。
    “跟著看看,別抱太大希望,氣味可能早散了。”老楊沉穩地說,但還是跟著默,穿過柵欄缺口。
    外麵是一條堆滿建築垃圾的背街小巷,氣味更加混亂。那絲特殊的氣味在這裏幾乎完全消失了,被各種生活垃圾和流浪動物的氣息徹底覆蓋。
    默在原地轉了兩圈,鼻翼急促翕動,最終有些沮喪地停下。線索斷了。時間過去太久,室外環境變化太大。
    “可以了。”老楊卻並不失望,反而點了點頭,“能在三天後的現場,捕捉到並確認同一特征氣味,已經超出預期了。至少證明,兩起案子很可能是同一夥人所為,而且他們用了某種特別的潤滑或清洗劑。這是個有價值的線索。”
    他蹲下身,給了默一塊獎勵餅幹。“幹得不錯,黑子。剩下的,交給技術隊和走訪的弟兄們。他們會根據這個氣味特征,排查附近的修理鋪、五金店,看看有沒有人買過類似的東西。”
    回派出所的路上,周澤很興奮,不斷說著“黑子真行”。老楊則比較沉默,隻是偶爾從後視鏡裏看一眼安靜趴在座椅上的默,眼神深思。
    回到後院,周澤去前樓匯報情況。老楊解開默的牽引繩,卻沒有立刻離開。
    “黑子,”他看著默,聲音不高,“你今天在現場,最後朝那個柵欄缺口示意……是真的聞到了氣味方向,還是……猜的?或者,感覺到了別的什麽?”
    他的問題很敏銳。默當時的確更多是依據氣味離開的軌跡推斷方向,但那種情況下,普通犬類很難在氣味如此稀薄混雜時還做出方向判斷。
    默無法解釋,隻能假裝沒聽懂,低頭舔了舔前爪。
    老楊看了他一會兒,沒再追問,隻是說:“你的‘天賦’,很驚人。用好它,但也要保護好它。有些事,心裏知道就行,不用全都表現出來。”
    他拍了拍默的肩膀,轉身走了。
    默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心裏明白,老楊的信任和期待在增加,但同時,那份審視和謹慎也從未放鬆。
    不過,今天的“測試”總體是成功的。他證明了“氣味鑒別”能力的價值,也為案件提供了新線索。
    更重要的是,這次經曆給了他啟發。或許,在利用動物情報網時,也可以嚐試加入“氣味”這個維度?讓老鼠們不僅僅留意聲音和圖像,也記住某些特殊氣味?
    他正想著,牆角老鼠洞傳來熟悉的窸窣聲。大老鼠鑽了出來,顯得有點激動。
    “黑老大!有消息!新鮮的!”它的意識傳來,“東邊,菜市場後麵那條臭水溝旁邊,那個老是關著門的破修理鋪,今天下午,有那個怪味!很濃!還有人吵架,說什麽‘貨不對’、‘風險大’、‘趕緊處理’!”
    怪味?默立刻警覺。“是機油加薄荷的怪味嗎?”他嚐試描述。
    老鼠傳遞來困惑的意念,它無法分辨那麽細,但它能確定,是一種“刺鼻、難聞、以前沒聞過”的怪味,和之前爆炸物案那些人的氣味有點類似,但又不完全一樣。
    破修理鋪?爭吵?貨不對?風險?
    默的心跳微微加速。這會不會……和電瓶車盜竊案有關?甚至,和之前爆炸物案有某種潛在聯係?畢竟,那種特殊潤滑劑,可不是普通小偷會用的。
    他需要確認。
    “具體位置,帶我去看。遠遠的,指給我就行。”默決定。
    “現在?晚上吧,晚上安全,我帶路。”大老鼠提議。
    “行,晚上。”
    夜色,再次成為最好的掩護。
    而城市的角落,那些人類目光難以觸及的縫隙裏,新的線頭,正在一隻流浪狗和他的“線人”們麵前,悄然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