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驚雷前夜,忠良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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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在晨光中搖晃,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響,教人心煩意亂。
    陽光透過車簾的縫隙,如利劍般刺在顧雪汀的臉上。
    她覺得熱。
    那種高燒帶來的灼熱感,混合著傷口崩裂後血肉粘連在紗布上的刺痛,讓她坐立難安。
    她靠在車壁上,隨著馬車的顛簸,身體無力地晃動。腦海裏依然是一團亂麻——那艘遮天蔽日的黑鐵巨舟,那個“神靈”的聲音,還有那枚觸手冰涼的薔薇徽章……
    “宇宙……支離破碎……”
    她喃喃自語,喉嚨幹澀得像是著了火。宇宙?那是什麽?是莊子筆下的天地四方、古往今來嗎?
    還有那個草廬。
    門鎖是好的,屋裏卻亂成一團,而在最顯眼的桌麵上,徽章就放在那裏,甚至周圍的灰塵都被刻意擦去了。
    這分明是……留信。
    是誰留的?是姐姐?還是那個抓走姐姐的人?
    顧雪汀隻覺得背脊一陣陣發寒,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正躲在暗處,冷冷地注視著她走進那個早就布好的局。
    太累了。
    連日來的奔波、驚嚇、與恐懼,此刻終於像潮水般反撲上來。眼皮越來越沉,她想睡,哪怕隻是片刻。
    突然,一陣嘈雜的人聲,混合著醒木拍桌的脆響,穿透了車簾,鑽進了她的耳朵。
    “……話說那巨鹿城外,蒿水橋頭,大雪封天!”
    那是路邊一家茶樓裏,說書人那略帶沙啞卻鏗鏘有力的聲音。
    “……盧象升盧督師領兵五千,對陣奴酋數萬鐵騎。軍中已斷糧三日,有人勸退,督師將手裏那團摻了雪的黑饅頭一把塞進去,厲聲道:天下已到此地步,盧某若退一步,便是棄了整個天下!”
    顧雪汀猛地睜開眼。
    “……那一戰,殺了整整三個時辰!炮盡矢窮,刀都砍卷了刃!盧督師身中四箭三刀,猶自呼喝殺敵,直至血盡而亡!死後親兵護屍,背上竟被射了二十餘箭,那叫……二十五箭一軀骨啊!”
    說書人一拍醒木,聲音變得悲涼無比:
    “可憐大明擎天之柱,一世忠良,死後竟被朝中奸佞誣為臨陣脫逃……諸位,這就叫——天道無眼,忠骨難埋啊!”
    茶樓裏一片唏噓,有人拍案大罵,有人掩麵歎息。
    “停車。”顧雪汀低聲道。
    車夫一愣,勒住了馬。
    顧雪汀隔著簾子,靜靜地聽著。眼淚毫無征兆地從她眼眶裏滾落,砸在手背上,滾燙。
    那位盧督師,麵對數萬敵軍都不曾退,她麵對這還沒露麵的魑魅魍魎,又有什麽理由退縮?
    “走吧。”
    她擦幹眼淚,聲音雖然依舊虛弱,卻多了一絲金石之氣。
    回到顧府時,顧雪汀徹底撐不住了。
    她是被福伯背進去的。一沾床,那種強撐著的一口氣散去,高燒便如山倒般襲來。
    迷迷糊糊中,她隻覺得有人在給她換藥,有人在給她喂苦得要命的湯汁。隱隱有人在哭,那是王媽媽和春桃的哭聲。
    她想說話,想告訴她們別哭,可嘴唇動了動,隻吐出一口滾燙的熱氣。
    那就睡吧。
    也許醒來,一切就都有轉機了。
    ……
    再睜眼時,已是未時。
    屋裏的光線有些暗,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煩意亂。
    “小姐,您醒了?”
    一直守在床榻邊的春桃見她動了,連忙端過水來。顧雪汀喝了兩口,覺得嗓子裏那把火稍微熄了一些。
    “什麽時辰了?”
    “未時三刻了。”春桃小聲道,“小姐,前廳……有人來了。”
    顧雪汀一怔:“誰?”
    “說是……”春桃有些怯生生的,“說是河南衛指揮僉事周統大人。福伯陪著,已經等了一個時辰了。”
    顧雪汀猛地坐起來,一陣眩暈差點讓她又栽倒下去。
    來了。
    她穩住身形,深吸一口氣:“更衣。我要見客。”
    顧府前廳。
    周統端坐在太師椅上,腰杆挺得筆直,他約莫五十出頭的年紀,兩鬢已染霜白,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眉斜飛入鬢角。
    他手邊的茶已經涼透了,卻一口沒動。那一雙看慣了生死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著內堂的簾子,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刀柄。
    簾子動了。
    周統像被針紮了一樣,猛地站起身。
    春桃扶著顧雪汀走了出來。
    少女臉色蒼白如紙,身形單薄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吹倒,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亮得嚇人。
    周統看著那張臉,恍惚間,仿佛時光倒流了十幾年。
    太像了。
    尤其是那種看似柔弱、實則骨子裏透著倔強的神情,簡直和……
    “周大人。”
    顧雪汀微微福身,聲音雖然虛弱,禮數卻周全,“小女子身染微恙,讓大人久候了。”
    周統回過神,連忙拱手還禮:“顧小姐……折煞愚叔了。愚叔聽聞府中遭逢大變,特來探望。不知顧大人他……”
    “家父至今昏迷未醒。”顧雪汀看著他,神情疲憊,“周大人,今日請您來,是有一樣東西,要給您看。”
    她從袖中,取出了那枚象牙印章,連同早已寫好的一張字條,輕輕推到了周統麵前。
    周統看到那印章的一瞬間,瞳孔猛地收縮。他拿起那印章,反複摩挲。
    隨後,他的目光落在那張字條上。
    上麵隻有八個字:
    “無根之水,盼補天缺。”
    周統的手指猛地一緊,將那張薄薄的紙條攥在了手心,怔怔出神。
    良久,他轉過身,將那紙條湊近旁邊的燭火,看著它化為灰燼。
    再抬起頭時,他的眼眶微紅,目光卻異常柔和地落在了顧雪汀臉上。
    “像……真像。”
    他低聲喃喃,“顧小姐這眉眼,這氣度……真像袁……像顧大人年輕時候。”
    顧雪汀鼻頭一酸,心中緊繃的那根弦,終於鬆了下來。
    “周叔叔。”
    她的聲音裏帶了一絲委屈的哭腔。
    她屏退了所有下人,廳內隻剩下這一老一少。
    “周叔叔,”顧雪汀不再隱瞞,“家父並非染病,而是被人下了毒。這背後……是個斷龍脈的局。”
    她將這幾日的發現——紅點輿圖、白馬寺塔影、公輸班的機關、以及八月十五月食斷龍脈的推測,和盤托出。隻是隱去了關於活人泥偶、幻象等無法解釋的部分。
    隨著她的講述,周統的臉色越來越白,最後變得鐵青。
    “福王府……斷龍脈……”
    他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瘋了……這是要動國本!”
    “周叔叔,”顧雪汀看著他,語氣急切,“官府如今隻抓聞香教頂罪,根本不管真相。那公輸班就在洛陽城,隻要抓住他,就能問出解藥,也能破了這個局。”
    “侄女懇請周叔叔,能不能向河南府衙遞個話?或者向巡撫大人那裏呈報一聲?隻要言明此案疑點重重,哪怕隻是把那公輸班帶回來問個話也好。”
    “不可!”
    周統猛地打斷了她。
    “侄女啊!萬萬不可!”他站起身,在廳內焦躁地踱步,“這潭水太深了!牽扯到福王爺,牽扯到龍脈國運……這是要掉腦袋,誅九族的禍事!”
    他停在顧雪汀麵前,聲音壓得極低。
    “您有所不知。這案子,早已經過了河南府衙門的手,直接被捅到了開封按察使衙門。按察使大人已經發了加急憲檄,親自督辦此案。”
    “那按察使已經定了那是聞香教的鐵案,這蓋子就是鐵鑄的,誰掀誰死!這背後牽扯的,不僅是福王府,更怕是朝中那些……那些……”
    “這種通天的大禍,別說是咱們,就算是當朝閣老卷進去,那也是九死一生,顧大人隻有您這點骨血,周某拚了這條老命,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您白白送死啊!”
    顧雪汀看著他,突然感到好無力、好委屈,這些日子裏遇到種種事情,突然一股腦的湧上來,她知道周統是好意。他是怕她被卷進這大禍之中,死得不明不白,可她還有其他選擇嗎?
    “那難道……就看著我爹爹等死嗎?”
    她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看著這洛陽城,最後變成一座死城嗎?”
    “周叔叔……我沒人可求了。爹爹昏迷不醒,這偌大的洛陽城,我真的……不知道還能去哪兒了……”
    周統看著她的眼淚,使勁撓著頭,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會的,一定還有辦法……”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急聲說道,“侄女,別哭……我想起來了!我聽那位也是剛回來的同僚說,那聞香教手裏,有一種名為‘月魄返生漿’的秘藥,能解天下奇毒。”
    “月魄返生漿?”
    “對!”周統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周某還有幾分薄麵。我會讓人去打探,若能找到這藥,顧大人就有救了!”
    顧雪汀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月魄返生漿……聞香教……
    她沉默了許久,似是想明白了什麽,才輕輕的道:
    “周叔叔說得是。”
    顧雪汀抬起頭,用手帕擦幹了眼淚,神色變得異常乖巧溫順。
    “侄女懂了。這等天大的事,確實不是我一個女子能摻和的。隻要能救爹爹,其他的……侄女也不想管了。”
    周統長出了一口氣,聲音軟了下來:“侄女能想通便好,便好。”
    “隻是……”顧雪汀話鋒一轉,怯生生的道,“如今顧府隻剩下我一人,外麵又不太平。侄女……心裏怕得慌。”
    “我想去白馬寺,為爹爹祈福,也避避風頭。那裏是皇家寺院,想來……那些奸人也不敢亂來。”
    “白馬寺?”周統眼睛一亮,“好主意!那裏確實比這沒遮沒攔的顧府安全!周某這就去安排,托朋友跟寺裏的方丈打個招呼,讓您在那兒住個清淨院子。若是不放心,我這就調幾名家丁,扮作仆人,十二個時辰守著您!”
    顧雪汀微微頷首,行了一禮:“那便……多謝周叔叔了。”
    送走周統後,顧雪汀站在廊下,看著那個魁梧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她抬起手,輕輕擦去眼角殘留的淚痕。
    “周叔叔,您想護我周全……我明白。可這天下若是塌了,哪裏還有什麽安身之處?”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貼身藏著的薔薇徽章,指尖碰到那一片冰涼。
    她轉過頭,望向西北方,那裏,白馬寺的塔影在暮色中若隱若現,低聲自語,聲音輕得隻有風能聽見。
    “那裏……才是一切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