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鏡中謀 第20章,藥引與心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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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寧坊外的藥鋪。
    這五個字,如同五枚燒紅的細針,紮進承恩的耳中,順著血脈滾入心裏,燙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哆嗦。他抱著那摞沉重漆盒,腳步虛浮地走在通往庫房的幽暗甬道裏,腦子裏轟轟作響,反複回蕩的隻有那氣音般細微的一句,和那雙在蒼白臉上一閃而過的、沉靜得近乎詭異的眼睛。
    她是誰?她怎麽會知道?阿娘……阿娘怎麽樣了?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緊心髒,幾乎讓他窒息。他想立刻衝回那院子,揪住那個叫李未央的宮女問個清楚。可他不敢。他甚至不敢回想她當時的表情,那低眉順眼的瑟縮下,仿佛藏著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讓他本能地感到危險。
    她提及香囊,提及藥鋪,是警告?是試探?還是……別有用心的圈套?是不是王公公那邊察覺了什麽,派來的人?不,不像。王公公若有疑,隻會直接讓他消失,不會用這種方式。那她圖什麽?勒索?可他一個最末等、朝不保夕的小內侍,有什麽值得勒索的?
    混亂的思緒幾乎要將他逼瘋。漆盒在懷裏越來越沉,像要壓斷他細瘦的胳膊。路過一處偏僻的牆角,他實在撐不住,靠著冰冷的宮牆滑坐下來,將臉埋進膝蓋,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不能哭出聲,這裏隨時可能有人經過。
    阿娘的臉在眼前晃動,蒼白,憔悴,帶著溫柔又絕望的笑。最後一次見麵,是在宮門外那條肮髒的巷子口。人牙子扯著他往那扇巨大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宮門裏拖,阿娘撲上來,死死攥著他的手,將一個帶著體溫和草藥味的舊香囊塞進他懷裏,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承恩……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等阿娘……”
    等阿娘。可怎麽等?進宮這些年,他像隻最卑賤的蟲子,在無數雙腳下掙紮。好不容易攀上陳內人這條線,以為能給阿娘捎點錢、傳句話,卻發現自己陷進了更深的泥沼。王公公的貪得無厭,陳內人的刻薄陰狠,還有那些永遠也送不完、越來越燙手的“東西”……他快撐不下去了。
    “香囊……仔細收好。城南……永寧坊外……有間藥鋪……”
    那句話又鬼魅般響起。不是直接的威脅,更像是一種……提醒?一個信號?她讓自己“仔細收好”香囊,是在說這東西本身很重要?還是在說……香囊代表的“念想”不能丟?永寧坊外的藥鋪……那是阿娘舊疾複發時常去抓藥的地方,也是他們母子約定,若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可以嚐試傳遞消息的地點之一。這宮女怎麽會知道?!除非……除非她真的與阿娘那邊有什麽關聯?
    一絲極其微弱、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的希望,如同黑暗深淵裏透出的、幾乎看不見的一線光,顫巍巍地升起。但隨即就被更大的恐懼淹沒。萬一這是陷阱呢?萬一這消息是假的,是誘他露出破綻,好將他和阿娘一並……
    “承恩!死哪兒偷懶呢!”管事的尖厲喝罵從不遠處傳來。
    承恩渾身一激靈,猛地抬頭,胡亂用袖子抹了把臉,抱起漆盒,踉蹌著繼續往前走。心卻像在油鍋裏煎,那五個字,和那雙沉靜的眼睛,再也揮之不去。
    李未央的日子,在“潑水事件”後,似乎並沒有立刻變得不同。陳內人依舊冷淡挑剔,活計依舊繁重,雲娘依舊偷偷塞給她半個餅子,掖庭的天空依舊是那片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灰。
    但有些變化,是悄然發生的。比如,她發現自己被安排去漿洗、灑掃那些更偏僻、更不易被人注意的角落的次數,似乎多了一些。又比如,偶爾路過某些地方,比如那日與承恩“偶遇”的庭院,或是堆放舊物的庫房附近,她總能感覺到一道極其隱蔽、帶著驚疑不定的視線,在她身上短暫停留,又迅速移開。
    她知道,那是承恩。種子已經種下,它在恐懼與猜疑的土壤裏,正掙紮著想要破土,探知究竟是陽光還是更深的風雪。
    她耐心等待著。每日勞作,沉默寡言,隻在鏡中空間那緩慢流淌的時光裏,反複推演可能發生的情況,思索下一步該如何落子。鏡鑒之眼沒有再被觸發,這讓她稍稍安心,卻也明白,這能力不可控,不能作為倚仗。真正的依仗,是冷靜的觀察、謹慎的判斷,和對人性的揣摩。
    她開始更加留意掖庭裏的人事。陳內人並非一手遮天,她上麵還有崔司簿,再往上還有掖庭局的其他宦官女官。各人之間,似乎也有親疏遠近,利益糾葛。那個曾受崔司簿指使來“打聽”她的春桃,似乎與陳內人並不算親近,偶爾碰麵,彼此眼神都帶著淡淡的疏離。而王公公……她隻在一次遠遠搬運物品時,瞥見過一個穿著體麵些的宦官背影,被幾個小內侍簇擁著走過,氣場陰鷙,與周圍卑躬屈膝的環境格格不入。
    信息依舊破碎,但她在努力拚湊。她需要知道,陳內人這條“線”的上下遊,除了王公公,還連著誰?那些被私運出去的金銀珠玉,最終流向何處?是填補某個人的虧空,還是供養著宮外某位“貴人”的野心?隻有弄清楚這些,她手中這把由“秘密”打造的、尚且脆弱的匕首,才知道該對準哪裏,又該如何保護自己不被反噬。
    機會,在幾天後的一個傍晚降臨。那日下了場小雨,庭院石板濕滑。李未央被派去擦拭一處閑置偏殿的回廊欄杆。這活計輕鬆,但位置靠近內府司往來的一條次要通道,偶爾能看見些來往的低階官吏或宦官。
    她正低頭擦拭,忽聽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低低的交談。
    “……真是晦氣!永寧坊那邊這兩日查得忒嚴,巡街的武侯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進出坊門都要被盤問幾句。”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抱怨道,帶著太監特有的尖細。
    “少說兩句吧,王公公交代的事要緊。東西遞出去了嗎?”另一個聲音更沉穩些。
    “遞是遞出去了,可接頭的張二嚇得夠嗆,說這兩日坊裏好像在查什麽舊案,風聲緊得很,讓咱們最近都小心些,能不出宮最好別出。”
    “永寧坊?”李未央擦拭欄杆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心頭驟然一跳。不會這麽巧吧?
    “知道了。陳內人那邊也敲打過了,讓她近日也收緊些,別出紕漏。對了,上次那批‘珠子’的成色,上頭不太滿意,下次……”
    聲音漸行漸遠,後麵的話聽不清了。但“永寧坊”、“查舊案”、“珠子成色不滿意”、“陳內人”這幾個詞,已足夠在李未央心中掀起波瀾。
    永寧坊!果然有牽連!而且,似乎宮外正在查什麽事,讓這條線上的“張二”緊張,進而讓宮內的王公公和陳內人也感到了壓力。這壓力,很可能就是承恩之前瀕臨崩潰的原因之一。而“珠子成色不滿意”,說明這條線運出去的東西,有固定的“買家”或“上頭”,且對品質有要求,並非隨意銷贓。
    這是一個信號。外部環境的變化,正在影響這條暗線的穩定。壓力,已經從宮外的“張二”,傳遞到了宮內的王公公、陳內人,最終壓在了最底層的承恩身上。而承恩的崩潰風險,又會反過來威脅到整條線的安全。
    李未央慢慢直起身,望向那兩人消失的甬道方向,眼神幽深。外部的“風”,已經開始吹了。她之前對承恩說的那句“永寧坊外藥鋪”,此刻聽起來,更像是一種冥冥中的“呼應”。承恩會怎麽理解這句話?是會因為外界風聲緊、與“藥鋪”相關而更加恐懼,還是會因為這句話似乎“印證”了外界的變動,而產生一種詭異的、被“預言”或“知曉內情”的震懾?
    她不知道。但這陣風,或許能幫她做點什麽。
    又過了兩日,李未央被派去給一處久無人居住的宮院灑掃落葉。那院子偏僻,院牆一角有個狗洞大小的破損,被雜草半掩著。她記得,承恩有時會偷偷溜到這裏,對著破洞外的方向發呆——那裏,大概是宮外,是永寧坊的方向。
    她耐心地清掃,動作不疾不徐。果然,沒過多久,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靠近,在月亮門後停下,顯然是看到了她,猶豫著不敢進來。
    李未央恍若未覺,繼續低頭掃著落葉,直到將角落那片也掃淨,才像是累了,直起腰,輕輕歎了口氣,用恰好能讓門後人聽到的音量,似是自言自語般低喃:“……永寧坊的舊案,也不知查得如何了。起風的時候,牆角的草,最是知道往哪邊倒。”
    說完,她抱起掃帚和簸箕,頭也不回地走了。自始至終,沒有看向月亮門後一眼。
    她能感覺到,那道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許久,充滿了驚疑、恐懼,以及一絲更加劇烈的掙紮。
    當夜,承恩縮在通鋪最潮濕的角落,懷裏緊緊攥著那個褪色的香囊,睜著眼睛,直到天色微亮。
    “永寧坊的舊案”……“起風的時候,牆角的草,最是知道往哪邊倒”……
    那個宮女的話,像魔咒一樣在他腦子裏盤旋。她果然知道!她知道永寧坊,知道那裏在查舊案!她是在警告自己,風緊了,要小心?還是……在暗示什麽?
    “牆角的草”……是說像他這樣最卑微、最不起眼的人,在這種時候,反而最能察覺到危險,也最該知道如何“倒”向安全的一邊嗎?可她是誰?她代表哪一邊?是王公公和陳內人那邊的試探?還是……別的什麽?
    他想起前幾日偷聽到的王公公手下那兩個太監的對話,想起陳內人近日越發陰沉的臉色和時不時的斥罵,想起自己懷裏那幾件尚未送出去、卻越來越燙手的“小玩意”……所有的線索,似乎都隱隱指向同一個令人不安的事實:這條線,可能真的不穩了。
    那宮女……是在提醒他自保?可她圖什麽?她也是這條線上的人?不像。那她為何冒險告訴自己這些?難道……她真的和阿娘有關?是阿娘托了什麽人,輾轉找到宮裏來幫他?這個念頭讓他心髒狂跳,隨即又自己否定。不可能,阿娘一個貧病交加的婦人,如何能把手伸進這深宮?就算能,又怎會找上這麽一個同樣自身難保的小宮女?
    猜不透。越想越怕,越想越亂。但他知道一點,那宮女說得對,風緊了。王公公和陳內人若是覺得不穩,最先被舍棄、被滅口的,一定是他這種無足輕重的小卒子。
    他不能坐以待斃。可是,能做什麽?告發?憑他一張嘴,誰會信?隻怕話沒說完,就先“病逝”在哪個角落了。逃跑?宮禁森嚴,插翅難飛。那……或許,他真的該像那宮女說的,“知道往哪邊倒”?
    可“哪邊”才是安全的?誰又能在這掖庭的旋渦裏,給他一根稻草?
    承恩將臉深深埋進膝蓋,冰冷的絕望再次攫住他。不,還有一線微光……那個宮女。不管她是誰,有什麽目的,至少,她目前沒有害他,反而兩次“提醒”了他。或許……或許他可以再試探一次?在她下次出現的時候,想辦法問一句?哪怕隻是一句關於“藥鋪”、關於“阿娘”的話?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瘋長。他需要一點勇氣,一點確認。哪怕隻是確認,那“永寧坊外的藥鋪”,是否真的與他記憶中的、阿娘口中的,是同一個地方。
    他不知道,他這細微的心理變化,和他眼中重新燃起的那一點點掙紮的微光,並未逃過一直隱在更暗處的、另一雙眼睛。
    陳內人坐在自己那間略顯逼仄的屋子裏,指尖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麵。春桃白日裏“偶然”提起,說似乎看見那個叫李未央的病秧子,在冷宮那邊的院子附近發呆。雖隻是隨口一提,但陳內人心裏那根弦,卻繃得更緊了。
    那丫頭,最近是不是太“安靜”了些?除了那日“失口”提及黑漆盒子,之後便老老實實,任打任罵,挑不出錯處。可就是這份“老實”,配上她那日蒼白的臉和沉靜的眼神,總讓她覺得有些不對勁。還有承恩那小崽子,這幾日也魂不守舍,交代的事情辦得拖拖拉拉,問起永寧坊那邊“張二”的口風,也支支吾吾。
    是那日李未央的“失口”嚇到了承恩,讓他起了別的心思?還是這兩者之間,有什麽她不知道的勾連?
    陳內人眼神陰鷙。不管有沒有,都不能再放任了。王公公那邊催得緊,上頭對最近的東西也不甚滿意,宮外風聲又緊,正是要緊關頭,絕不能出任何岔子。寧錯殺,不放過。
    她得想個辦法,要麽徹底拿住李未央的把柄,讓她閉嘴,要麽……就讓這個“晦氣”的丫頭,和可能知道太多的承恩一樣,“自然”地消失。掖庭每年“病逝”、“失足”、“衝撞貴人”的宮人內侍,還少嗎?
    燭火跳動了一下,在陳內人刻板的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顯得那張臉,在算計時,格外猙獰。
    風,確實起了。而處於風暴最細微漣漪中心的李未央,剛剛用落葉和低語,攪動了承恩心中的一池渾水,卻還不知道,一張針對她的、更危險的網,正在另一雙手中,悄然編織。
    (第一卷:掖庭塵·風起青萍,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