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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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攥著半塊硬餅跌跌撞撞奔逃,荊棘劃破裙裾,山岩割傷掌心,身後追兵的腳步聲終於被密林吞沒。
    但當我扶著樹幹大口喘氣時才驚覺,與我相依為命的逃荒姐妹早已不見蹤影。
    暮色如墨,正從山巒縫隙裏傾瀉而下,林間忽遠忽近的狼嚎混著夜梟淒厲的啼叫,驚得灌木簌簌發抖,每一片晃動的陰影都像潛伏的利爪。
    冷汗浸透後背,我卻扯出一絲苦笑 —— 若真能在此處終結苦難,倒也能早些撲進阿娘懷裏了。
    滾燙的血泡在草鞋裏破裂,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
    當我終於癱倒在盤虯臥龍般的古樹下,粗糙的樹根硌得脊背生疼,卻比任何錦被都令人安心。
    追獵者的呼喝聲徹底消散在山風裏,疲憊如潮水漫過全身,沉重的眼皮再也撐不住。
    明知這片刻小憩可能墜入萬劫不複,明知黑暗中或許藏著比追兵更可怖的危險,可緊繃的神經早已無力抗拒困意。
    朦朧間,山霧化作嫋嫋炊煙,阿娘係著藍布圍裙從灶台前轉過身,眼角的皺紋裏盛滿笑意;阿嫂抱著繈褓中的侄女,銀鐲在手腕上叮當作響;幾個妹妹舉著野花朝我奔來,裙擺揚起的弧度比春日的溪流還要歡快。
    她們的笑聲驅散了山林的寒意,恍惚間我又成了蜷縮在暖閣炕頭的孩童,原來死亡竟也這般溫柔。
    溫熱的水珠突然砸在滾燙的臉頰上,我下意識抬手擦拭,卻又有第二滴、第三滴接踵而至。
    正欲發怒,一股裹挾著腥臊的溫熱氣息突然撲麵而來,帶著粗重的喘息噴在脖頸間,惹得汗毛根根倒豎。
    我迷迷糊糊揉開酸澀的眼皮,對上兩盞在暮色中幽幽發亮的 “銅鈴”—— 那野獸不知何時已將巨大的頭顱探到咫尺之遙,琥珀色的瞳孔裏流轉著我看不懂的光,濕潤的鼻息一下下掃過我皸裂的嘴唇,竟讓我產生某種奇異的錯覺,仿佛眼前這龐然大物正懷著孩童般的好奇在打量我。
    我條件反射地扯動嘴角,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當目光順著它起伏的鼻脊下移,一滴混著涎水的透明液滴正懸在獠牙尖端,在暮色中泛著冷光。
    眼看那液滴就要墜在臉上,突然看清下方猩紅如綢緞的長舌,上麵布滿倒刺般的肉粒,而更上方參差交錯的犬齒足有匕首般鋒利,泛著令人膽寒的森白。
    寒意瞬間從尾椎竄上天靈蓋,困意被驚得煙消雲散。
    我死死咬住下唇,連牙齒打顫的聲音都不敢發出,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撞擊,幾乎要衝破肋骨。
    “完了,這回真要葬身虎腹了……” 我絕望地盯著那張能將我整個人吞下的血盆大口,忽然意識到這老虎大概把我當成新鮮獵物,正慢條斯理地欣賞恐懼在我臉上蔓延。
    它濕潤的眼睛眨也不眨,胡須輕輕顫動,溫熱的呼吸一下下撲在我僵硬的臉上,而我早已從心底泛起寒意,渾身止不住地篩糠,連哭都忘了。
    陰冷潮濕的山風裹挾著不懷好意的哄誘聲,如同毒蛇吐信般鑽進耳朵。
    “別跑了,乖乖跟我回去,以後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等著你呢,小姑娘,我們知道你在這兒!”
    話音未落,另一道粗糲的嗓音便接上:“別藏了,快出來,不然老虎吃了你!”
    那聲 “老虎” 仿佛觸發了某種開關,近在咫尺的龐然大物猛地豎起耳朵,銅鈴大的眼睛瞬間染上警覺,喉間發出低沉的嗚咽,溫熱的鼻息重重噴在我汗濕的脖頸。
    我感覺褲腿一片溫熱,十二歲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追兵的腳步聲混著枯枝斷裂的脆響越來越近,眼前老虎的虎視眈眈與身後惡人的窮追不舍,讓我仿佛被架在生死的火刑架上。橫豎都是死,我絕望地閉上雙眼,等待著獠牙撕裂皮肉的劇痛。
    就在這時,灌木叢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我從眼縫裏偷瞄,隻見那老虎緩緩轉動碩大的頭顱,肌肉虯結的脊背繃成一張滿弓。
    它喉嚨裏發出不滿的低吼,利爪在泥地裏刨出深深的溝壑,似乎被逐漸逼近的人聲激怒,又像是在權衡獵物與危險的輕重。
    緊繃的心髒剛稍稍放鬆,卻見那老虎猛地甩動尾巴,枯葉紛飛間,血盆大口裹挾著腥風直朝我咽喉咬來!
    我本能地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尖銳的聲音在山穀間回蕩。
    老虎被這聲驚叫驚得渾身一震,鋒利的犬齒堪堪停在距離皮膚半寸處。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它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哀嚎,溫熱的鮮血滴落在我肩頭。
    龐大的身軀失去支撐,重重地朝我壓下來。
    我拚命扭動身體往旁邊翻滾,粗糙的樹皮刮擦著後背,火辣辣的疼。
    即便如此,還是沒能躲開那如山般沉重的虎頭,右腿被死死壓住,骨頭仿佛要被碾碎。
    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可剛要哭出聲就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 追兵的呼喊聲更近了,他們踏著枯枝,循著我的尖叫步步緊逼,那聲音裏藏著的貪婪與殘忍,比虎口的獠牙更讓我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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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絕望幾乎將我吞噬的刹那,一股勁風裹著鬆針氣息撲麵而來。
    一雙修長的大手突然從頭頂垂下,像鷹隼抓小雞般將我淩空撈起。
    身體驟然脫離地麵的失重感讓我胃部翻湧,還未等我發出驚叫,整個人已裹挾著風聲急速攀升。
    粗糲的樹皮在眼前飛速倒退,潮濕的苔蘚氣息混著鐵鏽味直衝鼻腔,等我驚魂未定地睜開眼,已被重重按坐在碗口粗的橫枝上。
    離地數丈的高度讓我瞬間頭皮發麻,腳邊晃動的樹影如同深淵,連呼吸都變得凝滯。
    我本能地張開嘴想呼救,卻被一隻帶著奇異香味的手掌牢牢捂住,溫熱的掌心幾乎貼住我的鼻梁。
    背後傳來陌生男人輕微的喘息,腰間的鐵臂箍得生疼,仿佛要將我的骨頭碾碎。
    無論怎麽扭動掙紮,始終被那人牢牢扣住,隻能看到他袖口露出的一截白玉般的手臂,在暮色中泛著詭異的幽光。
    暮色如墨浸透山林時,官兵們的火把終於衝破密林。
    十數支鬆明火把將樹下照得通明,甲葉摩擦的嘩啦聲與皮靴踩碎枯枝的脆響此起彼伏。
    為首的把總用腰刀撥開花棘,鏽鐵護手在火光下泛著暗紅,他踢了踢老虎僵直的前爪,靴底沾到溫熱的血漬,立刻嫌惡地在草窠上蹭了蹭。
    都仔細搜! 他朝身後吆喝,銅哨掛在脖頸間晃出冷光,那小妮子定是藏在附近 ——
    話音未落,幾個兵勇已圍到老虎屍身旁。
    火把湊近時,能看見獸口大張的獠牙間凝著暗紅血沫,舌頭垂在草叢裏,竟真像被什麽東西卡住般。
    頭兒您瞧! 個塌鼻梁的兵卒用槍尖戳了戳老虎喉嚨,這畜生肚子還鼓著呐!
    另個瘦臉兵蹲下身,湊到虎嘴邊聞了聞,突然嗤笑起來:莫不是想吞那丫頭時被骨頭噎著了?你看這嘴角還掛著布絲呢!
    他指尖捏起的果然是片藍粗布,正是我逃荒時穿的裙角。
    火把光在眾人臉上明明滅滅,映得鎧甲上的獸紋猙獰可怖。
    有人撓著頭嘟囔:可老虎咋死了呢?難不成真是被噎死的?
    立刻有人接話:傻小子!沒見它脖頸有道血口子?定是死前跟那丫頭廝打時被劃傷,又急著吞人,才落了個同歸於盡的下場!
    這話引來一片哄笑,把總的眉頭也舒展開,用刀背敲了敲老虎腦殼:好個烈性子的妮子!能把山君折騰成這般模樣,也算條好漢了。
    他們在樹下繞了三圈,刀鞘不斷剮蹭著樹幹,驚得棲息的夜鳥撲棱棱飛起。
    有個年輕兵卒望著虎屍歎氣,喉結滾動著說:我昨兒遠遠瞧過她,梳著雙丫髻,眼睛亮得像山澗水......要是能娶回家做婆娘一定不錯!
    話沒說完就被同伴拍了後腦勺:想什麽呢!就算活著,也是要送進宮裏的料子,輪得到你這丘八?
    鬆明火把的青煙嫋嫋升上樹冠,我蜷縮在枝椏間,後背緊貼著粗糙的樹皮,連呼吸都不敢帶出聲響。
    腰間的手臂突然收緊,捂住我嘴的掌心傳來汗濕的溫度。
    樹下官兵的議論聲漸漸模糊,隻聽見把總最後下令:砍根藤條捆了虎屍,回府報信去!就說那女娃抗命不從,被山君所食,也算全了咱們的差事。
    腳步聲與甲葉聲漸行漸遠,火把的光暈在林間晃了幾晃,終於徹底沉入黑暗。
    唯有山風穿過枝椏的嗚咽聲,還在一遍遍刮過寂靜的山穀,如同那些兵卒臨走時拋下的歎息,輕飄飄散在沾滿血腥氣的空氣裏。
    鬆針在晚風中簌簌作響,最後一點火把的光暈消失在山脊線後,捂在我嘴上的手掌才緩緩移開。
    帶著草藥味的溫熱氣息散去,我猛地吸進一口冰涼空氣,脖頸因為長時間後仰而酸痛,當我顫抖著轉過頭時,正撞上一雙浸在暮色裏的眸子。
    樹冠縫隙篩下的碎銀光斑在他臉上明明滅滅,鼻梁的輪廓像被山風打磨過的玉石,下頜線隱在陰影裏透著冷冽。
    離得這樣近,反而看不清全貌,隻覺得那雙眼睛比山澗深潭更幽邃,睫羽在眼瞼下投出扇形陰影,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記憶裏大哥穿著新棉袍時的英挺模樣,在這張臉上竟顯得粗陋了 —— 他鬢角沾著片枯葉,發尾用根簡單的墨繩束著,卻有幾縷碎發垂在額前,被夜露沾濕後貼在蒼白的皮膚上。
    小姑娘,嚇著了吧?
    話音落下時,有片楓葉被風卷著掠過我們之間,他聲線像山泉水漫過青石,帶著某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我下意識往身後縮了縮,後腰抵住粗糙的樹皮,卻忘了自己正坐在離地數丈的枝椏上。失重感突然襲來,驚得我短促地尖叫出聲,裙角掃過飄落的葉叢,眼看就要墜向黑暗。
    別動!
    腰間突然纏上兩道鐵箍般的手臂,將我整個人拽回溫暖的懷抱。
    後背撞進堅實的胸膛,能聽見他急促的心跳聲,和我的慌亂節拍撞在一起。
    他迅速調整坐姿,讓我跨坐在他腿上,膝蓋抵著樹幹形成穩固的支撐,掌心始終護著我的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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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我。 他指尖輕輕抬起我的下巴,好俊的一張臉,我瞬間覺得所有陰霾都消散了,所有恐懼都消失了。
    謝... 謝謝您... 我攥緊他袖口的衣料,那是種從未見過的柔軟布料,帶著淡淡的冷香。
    抬頭望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突然想起阿娘講過的神仙精怪,忍不住驚歎出聲:神仙叔叔!
    他似乎沒料到這個稱呼,搭在我肩上的手頓了頓,喉結輕輕滾動。
    借著穿林而過的落日餘暉,我這才發現他耳尖微微泛紅,也不知這本就是晚霞映照的顏色,發間散落的銀飾在晃動時發出細碎聲響。
    為何叫叔叔? 他挑眉輕笑,指尖拂開我額前被冷汗濡濕的碎發,我瞧著... 比你大哥大不了幾歲。
    這話讓我愣住了。
    仔細打量他線條利落的下頜,還有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確實不像村裏須發皆白的老丈。
    山風送來他發間的鬆香,我忽然想起大哥二十歲時穿著靛藍布衫的模樣,眼前這人雖氣質清冷,眉宇間卻透著相仿的英氣。
    那... 該叫哥哥? 我小聲試探,看見他眼中笑意更深,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漾開漣漪。
    他沒有回答,隻是將我往懷裏攏了攏,寬大的衣袖將我整個人裹住,隔絕了山間的寒氣。
    遠處傳來夜梟的啼叫,他卻望著山下官兵離去的方向,眸子在夜色中變得深沉,掌心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像安撫受驚的幼獸。
    夕陽仍在山脊線徘徊,將林梢染成金紅色的綢緞。
    他指尖叩著粗糙的樹幹,銅扣在殘陽下泛著暖光。
    那些人為何追你? 話音落下時,一隻紅蜻蜓擦過他肩畔,翅膀上的紋路被夕陽照得透明。
    我絞著衣角的手指猛地收緊,粗布纖維嵌進指甲縫。
    追兵鎧甲上的獸紋在殘陽下像凝固的血,火把裏爆響的火星混著夕陽的金芒...... 無數畫麵在眼底翻湧,喉嚨像被曬幹的山楂堵住。
    他們見著小姑娘就搶...... 話音未落就被哽咽截斷,眼淚砸在他赭石色的衣擺上,暈開深色的水痕,上個月在官道上,他們說要挑容貌好的送進什麽地方......
    他沉默著聽完,指腹輕輕擦過我發燙的顴骨。
    山風卷著鬆脂香掠過,夕陽的光斑在他發間跳躍,將束發的墨繩染成琥珀色。
    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可好? 他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語氣鄭重得像在承諾什麽。
    這句話讓我猛地怔住。
    記憶裏阿爹在前廳練劍的身影猶在,可那些不知來路的官兵卻抄了我的家殺了我阿爹 。
    我沒有家了...... 喉間泛起鐵鏽味,眼前浮現出官兵踹開家門時,阿爹把我推向後窗的背影,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阿爹被斬首,阿娘去年染了瘟疫,死在逃荒的路上......
    夕陽突然被雲層吞掉一角,他的臉隱在橘紅色的光影裏,唯有眸子亮得驚人。
    良久,他才小心翼翼地開口,聲線比平時低了些:那你可願跟我回清風崖?
    說罷似乎怕我誤解,指尖緊張地絞著腰間的玉佩,那裏有很多藥草,還有會在夕陽裏梳理羽毛的仙鶴,而且我不會害你......
    我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望著他被夕陽鍍上金邊的額發。
    山腳下傳來歸鳥的啾啾,晚風裏還飄著官兵殘留的汗臭。
    若此刻鬆開他的衣袖,恐怕在夕陽完全沉山前就會變成草叢裏的剪影。
    我跟你走。 牙齒咬著下唇,直到嚐到血腥味才用力點頭,隻要能活著...... 做什麽都可以。
    他聞言忽然笑了,眉眼間的清冷瞬間融化,像夕陽吻著山澗的冰。
    不必做什麽。 他伸手拂開我額前被汗水濡濕的碎發,指尖觸到我發燙的額頭,在清風崖,好好活著就夠了。
    話音未落,腰間突然一輕,整個人被他打橫抱起。
    夕陽的金芒在他衣袂間流淌,我驚恐地閉上眼,再睜眼時已離地數丈。
    他足尖一點樹幹,身形便如被夕陽托起的蒼鷹,而腳下不知何時湧起一朵緋紅的雲,像被晚霞浸透的棉絮,托著我們滑向漫天絢爛的雲霞。
    紅雲邊緣燃著夕陽的火,觸手柔軟得像阿娘織的新棉。
    我攥緊他的衣襟往下看,追兵的身影已成移動的黑點,老虎的屍身隱在逐漸加深的暮色裏,唯有夕陽將他的側臉染得通紅。
    神仙叔叔...... 我貼著他溫熱的胸膛,聽見他沉穩的心跳聲,這雲是哪裏來的?
    他低頭看我,發間銀飾在霞光中明明滅滅,唇角揚起的弧度比落日熔金還溫柔:是清風崖接人的晚霞舟。
    說罷指尖輕彈,一朵更小的紅雲擦著我們飛過,上麵還沾著幾片被夕陽烤暖的桃花。
    傍晚的太陽那樣又大又圓又紅,我就站在那朵紅雲上,腳下輕飄飄的,我心下有些害怕,害怕萬一一個不小心從這雲頭摔下去,那可就真沒命了。
    神仙叔叔手上勁兒很大,抓住我胳膊的力氣怕是用不了多久就把我胳膊給捏斷了去。
    我不由低頭向下一看,天呐,好高,好多彩雲就在我們踩的這朵雲下方,緩緩向後移去,雲下麵偶露出的山林,竟那樣壯麗,隻是我這恐高的眼睛不敢多看,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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