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爬到半空時，十葉終於跑累了。她踩著滿地落英往林子深處走，忽見一株老桃樹斜斜倚著山岩，粗壯的枝椏像巨人伸開的臂膀，滿樹桃花開得如雲似霞。她踮腳攀上最粗壯的那根橫枝，花瓣簌簌落在肩頭，像蓋了層輕薄的粉雪。許是桃花的香氣太過醉人，又或許是連日來的緊繃終於鬆懈，她頭一歪，竟靠著粗糙的樹幹沉沉睡去。青絲順著枝椏垂落，幾縷被風吹得拂過臉頰，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嘴角還噙著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像是夢到了什麽開心事。
    柳清風將茅屋收拾妥當，見日頭已過正午，卻遲遲不見十葉回來。他提著食盒往桃林深處尋去，腳下的落英被踩得沙沙作響。轉過幾道山彎，忽見粉白花海中嵌著一抹素白 —— 那是十葉的衣裙。
    他放輕腳步走近，看清那景象時，竟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呼吸。十葉蜷縮在老桃樹枝椏間，月光般的膚色被漫天桃花襯得愈發剔透，鬢邊落著兩片粉瓣，鼻尖微微泛紅，像是被春風吻過的痕跡。她睡得那樣沉，連呼吸都輕得像花瓣飄落，那副全然放鬆的香甜模樣，像株未經世事的白梅，在他心頭輕輕炸開。
    柳清風呆呆地望著她，忽然覺得喉頭發緊。修道千年，他早已勘破情關，以為世間萬物不過過眼雲煙。可此刻望著枝椏間熟睡的少女，望著她那雙不染塵埃的眼睛即便閉著，也能想見其中清澈），望著她那顆在汙泥般的魔界裏依舊灼灼發光的赤子之心，他忽然生出個更加堅定卻荒唐的念頭 ——
    這般絕世容顏，這般純粹心性，縱是舍棄仙骨，墮入凡塵，又有何不可？
    他抬手拂去落在她發間的桃花，指尖觸到那溫熱的發絲時，竟微微發顫。風過林梢，滿樹桃花簌簌落下。
    柳清風的指尖在觸及她發絲的瞬間停住，終究是沒舍得叫醒她。他輕輕退後半步，依著老桃樹粗糙的樹幹坐下，目光落在枝椏間熟睡的身影上，像捧著一捧易碎的月光。
    食盒被他放在腳邊，裏麵的桂花糕還帶著溫熱的甜香，卻不急著讓她嚐了。從前在清風崖的日子裏，他總愛板著臉催她：“十葉，該起了，晨課的經文還沒背熟。” 或是在她偷懶躲懶時沉聲道：“劍法練到第幾式了？再懈怠今日便不許吃飯。” 那時的日子像上了弦的鍾，分秒都得循著規矩走，連呼吸都帶著章法。
    可此刻，日頭慢悠悠地在雲裏踱著步，風卷著花瓣在他腳邊打旋，世間仿佛隻剩下流淌的時光。他不必再記掛著天規戒律裏的 “仙人有別”，不必在她清澈的目光裏強裝淡漠，更不必擔心哪日會有天劫將這份安寧劈得粉碎。
    山風穿過桃林時帶著嗚咽般的輕響，像誰在低聲哼唱著古老的調子。柳清風望著十葉被陽光染成金紗的睫毛，忽然覺得千年修道生涯裏那些所謂的 “大道”“蒼生”，竟都不如眼前這片刻的安穩。這裏沒有仙門的清規，沒有魔界的詭譎，沒有那些沉甸甸壓在心頭的責任與束縛，隻有他，隻有她，隻有漫山遍野的桃花，和不知盡頭的悠閑歲月。
    他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指尖的微涼混著心底的暖意，竟生出幾分貪戀來。就這樣等下去吧，等她從甜夢裏醒來，等她揉著眼睛問他 “師父，我睡了多久呀”，等日頭慢慢西斜，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直到暮色漫過桃林，也無妨。
    柳清風望著遠處層疊的山影出神，指尖無意識地撚著一片半枯的桃花瓣。山間的風帶著草木清氣拂過，他睫毛微顫，看似沉浸在悠遠的思緒裏，周身卻縈繞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警覺 —— 那是千年修行沉澱下的敏銳，更是護著十葉走過風風雨雨後，刻入骨髓的習慣。
    忽然，頭頂枝椏傳來一陣輕響。十葉在夢中似是被什麽驚擾，身子一翻，竟從橫枝上滾落下來。那抹素白身影下墜的瞬間，柳清風幾乎是憑著本能動了。他足尖在原地輕點，身形如流雲般掠起，穩穩地將她接入懷中。
    懷裏的人兒還帶著初醒的懵懂，柔軟的發絲蹭過他的頸側，帶著淡淡的桃花香。柳清風抱著她緩緩旋身落地，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林間的風。他低頭望著懷中的十葉，眼底還未來得及褪去的驚惶，正被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溫柔覆蓋，那眼神裏的癡戀與珍視，像山間的清泉，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
    十葉剛從混沌的夢境中掙脫出來，撞入眼簾的便是這樣一雙眼睛。那裏麵的情緒太過洶湧，太過直白，讓她瞬間怔住。過往種種畫麵在腦海中翻湧：他獨闖魔界時，那道浴血卻依舊挺拔的身影；他舍棄清風崖的清修，尋到這處桃花穀時，眼中的堅定；還有此刻，他望著自己時，那全然不顧天規戒律束縛的深情。
    她忽然覺得一陣恍惚，心跳如擂鼓般撞擊著胸腔。那些曾被她深埋心底，以為絕無可能的念頭，此刻竟像破土的春芽，瘋狂地滋長起來。他真的為了自己，甘願對抗整個魔界？真的為了自己，放下了堅守千年的清規？真的為了自己，將那些條條框框拋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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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道…… 那些遙不可及的奢望，真的能變成觸手可及的現實？難道他們真的可以掙脫所有枷鎖，像這桃花穀裏的草木般，自在地相守，坦然地相愛，直到歲月盡頭？
    十葉望著柳清風近在咫尺的眉眼，看著他眼底清晰映出的自己的模樣，一時間竟忘了言語，隻覺得臉頰發燙，連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山間的風穿過桃林，卷起漫天花瓣，落在兩人發間肩頭，仿佛在為這突如其來的心動，輕聲應和。
    雙足落定在鬆軟的花瓣堆上時，柳清風的手臂依舊穩穩環著十葉的腰。他沒有鬆開，她也沒有掙開，仿佛這相擁的姿態本就該如此自然。桃林裏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山風卷著花瓣掠過，在兩人周身織成一道粉白的簾幕。
    良久，十葉的指尖在他胸前輕輕蜷縮了一下，帶著幾分試探，幾分怯意，低低喚了聲：“師父！”
    這聲呼喚裏藏著太多情緒，有剛從夢中驚醒的迷茫，有被他緊緊抱著的羞赧，還有那份不敢宣之於口的期盼。
    柳清風的回應輕得像春日裏拂過湖麵的微風：“嗯。”
    那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仿佛怕驚擾了此刻的寧靜。十葉的心弦被這一聲輕輕撥動，她仰起臉，望著他近在咫尺的下頜線，鼓起勇氣，又問了一句：“我們……”
    後麵的話沒能說出口，可那未盡之語裏的萬千思緒，柳清風都懂。他低頭，目光沉沉地落在她帶著水汽的眼眸上，這一次的回應重得像一塊落進心底的石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嗯！”
    這一聲 “嗯”，像是跨越了千年時光的承諾，驅散了所有的猶豫與不安。十葉的眼眶瞬間紅了，晶瑩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順著臉頰滾落，滴落在他的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她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將臉頰輕輕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那心跳聲真實而溫暖，一下一下，敲打著她的心房。她知道，此刻不是在柳清風的媚魂陣裏，沒有虛幻的光影，沒有縹緲的假象。他們真真切切地相擁在這片桃花穀裏，肌膚相貼，氣息交融，沒有一絲要分開的意思。
    陽光透過桃花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落在他們身上。十葉閉上眼睛，貪婪地汲取著這份遲來的溫柔，感受著他手臂的力度，感受著他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原來，那些不敢奢望的美好，真的會在某一天，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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