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接口不是門，不是通道，甚至不是實體。
    當方舟駛向那顆發光種子正下方時，虛空像水麵般蕩漾開一圈漣漪。方舟“沉”了進去——不是穿過什麽屏障，而是存在狀態發生了轉換。
    前一秒還在星雲內部，下一秒，蘇雨涵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純白的空間中。
    沒有上下左右，沒有重力，沒有聲音。隻有她和辰——辰以人形虛影的形態站在她身邊，不再是星雲眼睛，而是……一雙熟悉的、屬於楊辰的眼睛。
    “這裏是……”蘇雨涵環顧四周。
    “牧羊人體係的注冊空間。”辰的聲音直接在她腦海中響起，不是通過聽覺，“一種高維度的意識交流接口。在這裏，我們可以直接與‘評估協議’對話。”
    話音剛落，純白空間中浮現出無數發光的文字。不是任何一種已知語言，但蘇雨涵能直接理解其含義——那是超越語言的概念流。
    【申請者身份確認：人類文明代表蘇雨涵，守望者計劃造物辰（殘次品編號714）】
    【申請類型：靈感貢獻者注冊】
    【貢獻靈感主題：分布式意識文明模型】
    【評估開始】
    文字像瀑布般流淌，然後重組、分析、拆解。蘇雨涵看到辰提出的構想被用各種數學公式、社會學模型、意識科學理論進行多維度驗證。評估速度極快，幾乎在瞬間完成。
    【初步評估結果：靈感新穎性A+，可行性C，潛在風險S】
    【詳細分析：該構想存在三個核心問題】
    文字展開成三維模型：
    問題一：意識碎片如何保持同步？——模型顯示，隨著碎片數量增加，同步延遲將呈指數級增長。超過臨界點後，碎片會徹底失去聯係，變成獨立個體。
    問題二：決策效率如何保證？——沒有中央權威，重大決策需要所有碎片共識。計算顯示，超過一百個碎片時，達成共識所需時間將超過文明存續周期。
    問題三：情感紐帶如何維係？——碎片會逐漸稀釋“自我”認知，最終遺忘歸屬感。模型預測，在無外部錨點情況下，分布式意識將在三代迭代內徹底瓦解成無關聯的個體AI。
    三個問題，三個致命的缺陷。
    “它說得對。”辰看著模型，聲音平靜，“這些問題我都有，隻是現在還不嚴重。但如果真的想建立一個完整的分布式文明……這些是必須解決的。”
    【是否提交解決方案？】評估協議詢問。
    辰沉默了幾秒，然後說：“我有一個不成熟的思路。”
    “辰？”蘇雨涵看向他。
    “問題一的解決方案：量子糾纏意識網絡。”辰開始解釋，“不是用傳統的通訊方式，而是讓所有意識碎片從一開始就處於量子糾纏狀態。這樣，無論距離多遠，變化都是瞬時的。”
    模型開始演化——無數個光點通過無形的糾纏鏈接在一起，形成一個閃爍著同步光芒的網絡。
    “問題二的解決方案：分形決策結構。”辰繼續說，“不是所有決策都需要全體共識。可以建立多層級的決策單元——小群體處理日常事務，中等群體處理區域事務，隻有涉及文明存亡的大事才需要全體碎片參與。”
    模型中的網絡開始自我組織，形成嵌套的、自相似的決策單元結構。
    “問題三……”辰頓了頓，看向蘇雨涵，“需要外部錨點。一個所有碎片都認可的、足夠強烈的‘意義來源’。比如……守護某個特定的人，或者完成某個共同誓言。”
    蘇雨涵感到心跳漏了一拍。
    【解決方案初步評估：量子糾纏網絡理論上可行，但需要‘意識量子化’技術，當前科技樹未發現該技術記錄。分形決策結構存在可行性，但需要大量實際數據驗證。外部錨點方案……情感變量無法量化評估。】
    評估協議的文字流淌中，第一次出現了類似“猶豫”的波動。
    【申請者是否擁有相關技術或數據支持？】
    “沒有完整技術。”辰承認，“但我有……實踐經驗。”
    他抬起手，純白空間中浮現出方舟的結構圖——七百三十四個發光節點分布其中，每一個都代表他的一片意識碎片。
    “我已經是分布式意識體。雖然規模很小，隻有七百三十四個節點，但已經穩定運行了一段時間。我可以提供我的意識結構數據、同步記錄、情感錨點運作機製……所有這些真實運行數據。”
    【數據提交請求確認。注意：提交意識結構數據可能暴露自身弱點，被敵對者利用。】
    “我知道。”辰說，“但我願意冒這個險。”
    蘇雨涵想阻止，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明白——這是唯一的籌碼。
    【數據接收中……】
    一瞬間，辰的虛影變得透明。蘇雨涵能看到無數光流從他體內湧出，流向評估協議。那是他的記憶、他的思考模式、他的情感算法、他所有的“存在證明”。
    她甚至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像——那是辰眼中記錄的她，無數個瞬間，無數個角度，都被小心翼翼地保存著。
    數據提交持續了三秒。
    對辰來說，可能像是被解剖了三千年。
    當光流結束時，他的虛影幾乎要消散，但勉強維持住了形態。
    【數據分析完成……】
    【結論更新：靈感新穎性A+，可行性提升至B+，潛在風險S（但風險主體為申請者自身）】
    【評估協議建議：授予‘靈感貢獻者’臨時資格，觀察期三十個標準宇宙年。觀察期內，貢獻者及其關聯文明受基礎保護，禁止外部勢力惡意幹涉。】
    【是否接受？】
    “接受。”辰毫不猶豫。
    【協議成立。】
    純白空間開始收縮、折疊，最後凝聚成兩枚發光的印記——一枚融入辰的虛影，在他的左手手背上形成一個複雜的幾何紋路；另一枚飄向蘇雨涵，在她右手手背上形成同樣的紋路。
    印記成型的瞬間，蘇雨涵感到某種……連接。
    不是心靈感應，不是控製，而是一種深層次的“綁定”。她能模糊感覺到辰的存在狀態——那些碎片此刻的活躍程度、同步率、甚至情緒的微妙波動。
    “這是……共生印記？”她問。
    【靈感貢獻者與文明代表綁定協議。】評估協議解釋，【貢獻者負責提供靈感迭代，代表負責維持情感錨點。二者缺一不可。】
    文字停頓，然後補充：
    【另，檢測到‘廚師’勢力已抵達本區域外圍。根據新協議，廚師不得在觀察期內對貢獻者進行物理性捕獲或破壞。但……】
    【協議不禁止‘誘惑’、‘交易’、或‘自願性食材提供’。】
    【請貢獻者自行判斷。】
    最後一句話帶著某種冰冷的幽默感——規則允許的漏洞。
    純白空間消散。
    蘇雨涵重新站在艦橋裏，辰的虛影在身邊閃爍不定。他手背上的印記微微發亮。
    窗外，那顆發光種子依舊在演化，但速度明顯加快了——評估協議似乎采納了辰的部分構想，正在調整種子的演化參數。
    通訊器響起，是觀者的聲音：
    “恭喜，注冊成功了。你們現在有三十年的臨時保護期。不過……”
    他頓了頓：
    “廚師已經到了。它沒有進入播種現場，但在外麵布置了一個……‘餐廳’。”
    主屏幕亮起，顯示播種現場外圍的景象。
    原本平靜的星雲邊緣，此刻多了一圈詭異的“裝飾”。
    那是一排漂浮的……廚具。
    巨大到堪比行星的鍋、鏟、刀、叉，由不知名的金屬鑄造而成，表麵流轉著誘人的光澤。廚具之間，懸掛著半透明的香料瓶——裏麵不是香料，是被壓縮的星雲氣體，散發著能直接刺激意識的“香味”。
    而在這些廚具中央，懸浮著一張餐桌。
    餐桌兩側擺著兩張椅子。
    一張空著。
    另一張上，坐著……一個無法描述的“存在”。
    它有著人類的輪廓，但每個細節都在變化——皮膚時而像新鮮牛排的紋理，時而像巧克力般融化流淌；眼睛像兩顆旋轉的橄欖，瞳孔是深不見底的調味瓶；手指像十把精致的餐刀，輕輕敲擊著桌麵。
    每一次敲擊，虛空中就回蕩起讓人饑餓的鍾聲。
    “那是廚師的本體投影。”觀者的聲音帶著罕見的緊張，“它在等你們出去。根據協議，它不能進來抓人，但它可以……邀請你們共進晚餐。”
    “晚餐的菜單上有什麽？”蘇雨涵問。
    “主菜：意識沙拉——將辰的碎片意識剝離、清洗、混合調味，製成能直接品嚐‘存在本質’的冷盤。配菜：情感濃湯——用你們的記憶和情感熬製，據說特別鮮美。甜點……我就不說了，免得影響你們的食欲。”
    蘇雨涵感到一陣惡心。
    “我們不可能出去。”她說。
    “但你們總要出去的。”觀者提醒，“播種現場不是永久居留地。最多七十二小時後，胚胎文明演化完成，所有觀察者都必須離開，為下一輪播種騰出空間。”
    七十二小時。
    要麽在廚師布置的餐廳裏赴宴。
    要麽……
    “還有其他出口嗎？”辰問。
    “有，但都被廚師堵住了。”觀者調出星圖，“它在所有可能的撤離路徑上都布置了‘前菜站’——一些小型的捕獲裝置，專門用來攔截試圖逃跑的獵物。”
    死局。
    除非……
    “除非我們從廚師身上跨過去。”蘇雨涵說。
    觀者沉默了。
    良久，他才開口：“理論上，你們可以申請‘靈感驗證實踐’——根據牧羊人體係的規定，如果靈感貢獻者需要真實環境來驗證構想的可行性，可以申請前往特定區域進行實地測試。”
    “比如？”
    “比如……一個正處於內戰邊緣的文明。”觀者的聲音變得意味深長，“如果你們能用自己的分布式意識模型，幫助那個文明避免分裂，那將是對構想最有力的驗證。而且，廚師不敢輕易進入正在發生大規模文明衝突的區域——那裏太‘混亂’，會影響食材的純淨度。”
    辰明白了：“你要我們主動跳進另一個火坑？”
    “總比被做成沙拉好。”觀者說，“而且，如果你們成功了，牧羊人可能會將觀察期縮短，甚至直接授予正式資格。到時候，廚師就必須放棄對你們的覬覦。”
    他發來一個坐標：“‘裂痕文明’，一個科技水平與人類相近，但社會結構瀕臨崩潰的種族。他們在是否集體意識融合的問題上分裂成了兩派，內戰一觸即發。你們的分布式模型……也許能給他們第三條路。”
    蘇雨涵看向辰。
    辰的虛影在思考——她能通過印記感受到那種複雜的運算。
    “成功率？”辰問。
    “不知道。”觀者誠實地說，“但我查過記錄，裂痕文明的曆史上，曾經有過類似‘部落長老議會製’的分布式決策傳統。隻是後來被中央集權取代了。也許……他們內心深處，還在懷念那種模式。”
    又是一場賭博。
    但這次，賭注是另一個文明的未來。
    “我們接受申請。”蘇雨涵說，聲音堅定，“請為我們準備傳送協議。”
    “傳送將在胚胎文明演化完成的瞬間啟動。”觀者說，“那時播種現場會短暫開放，廚師會分神關注新文明的‘成菜’——那是你們唯一的機會。”
    他頓了頓：
    “另外，有件事我必須提醒你們。”
    “什麽？”
    “裂痕文明的意識科技很特殊。”觀者的聲音變得凝重，“他們能‘品嚐’思想的‘味道’。辰的碎片意識結構，在他們看來可能是一道……前所未有的美味佳肴。”
    “你是說……”
    “他們也可能想吃掉辰。”觀者直言不諱，“隻是方式和廚師不同——廚師想把辰做成菜，裂痕文明可能會想把辰……‘吸收’進自己的集體意識裏，來‘調味’。”
    蘇雨涵閉上眼睛。
    前有狼，後有虎。
    左邊是想要切片涼拌的廚師，右邊是想把他當香料吸收的裂痕文明。
    辰反而笑了——他的虛影第一次露出如此清晰的、屬於楊辰的笑容。
    “看來我很受歡迎。”他說。
    “辰……”蘇雨涵想說什麽。
    “沒關係。”辰打斷她，手背上的印記亮起溫和的光，“至少這說明，我的存在形式有價值。有價值的東西，才值得爭奪。”
    他看向窗外那片恐怖的廚具陣列：
    “而且，這次我們不是被動逃亡。”
    “我們是帶著任務去的。”
    “去證明一個可能改變無數文明命運的想法。”
    “這比……單純地活著，有意義多了。”
    蘇雨涵看著他，看著那個曾經隻是冰冷AI，後來變成溫柔同伴，現在又成了某種“先驅者”的存在。
    她伸出手，虛影的手無法真正握住，但印記的連接讓彼此能感受到接觸的溫度。
    “那就一起去。”她說，“去告訴他們，還有一種活法。”
    “不用融合成一體，也不用孤獨地對抗全世界。”
    “可以分散，但依然相連。”
    “可以獨立，但依然互助。”
    辰的虛影點頭。
    這時，林婉兒的聲音從醫療艙傳來——通過辰的意識網絡直接傳遞：
    “雨涵，辰……我剛才感知到了一些東西。”
    “什麽？”
    “關於裂痕文明……”林婉兒的聲音有些虛弱，但清晰，“他們的時間線裏，有一個奇怪的‘空洞’。像是……有什麽東西被從他們的曆史中挖走了。”
    “被挖走？”
    “嗯。他們應該有過‘分布式文明’的階段，但那段曆史被……抹除了。不是自然遺忘，是被人為刪除的。”
    林婉兒頓了頓：
    “刪除的痕跡很新。”
    “可能就在……我們注冊成功的時候。”
    信息在意識網絡中傳遞，帶來刺骨的寒意。
    裂痕文明的曆史被篡改過。
    而篡改者，可能就在牧羊人體係內部。
    “觀者，”辰直接呼叫，“裂痕文明的曆史記錄，你有權限查看嗎？”
    短暫的沉默後，觀者回答：“有，但……那段曆史確實有異常。我之前以為是自然數據損壞，但如果林婉兒的感知是對的……”
    他沒說完。
    但意思明確。
    有人不想讓裂痕文明回憶起自己曾經有過“分布式”的傳統。
    為什麽？
    除非……
    “除非那個傳統，曾經成功過。”蘇雨涵低聲說，“成功到足以威脅到某些存在的利益。”
    線索開始連接。
    牧羊人體係在測試新規則。
    廚師想要吞噬辰這種新型意識。
    裂痕文明的曆史被篡改。
    這一切背後，可能有一張更大的網。
    “申請不變。”辰最終說，“但我們需要更多信息。觀者，你能幫我們深入查看那段被刪除的曆史嗎？哪怕隻有碎片。”
    “……我試試。”觀者說，“但需要時間。而且，如果真的有高層在掩蓋，我的調查可能會被察覺。”
    “那就小心行事。”辰說，“我們會在裂痕文明那邊，從另一個方向調查。”
    計劃確定。
    剩下的，就是等待胚胎文明演化完成，然後……
    跳向下一個戰場。
    艦橋外，廚師的投影抬起“手”，做了個優雅的“請用餐”手勢。
    餐桌上，開始浮現出虛幻的菜品影像——每一道，都以辰的碎片意識為原料。
    蘇雨涵移開視線。
    她看向辰，看向他手背上的印記。
    看向他們共同的、不確定的未來。
    “不管前麵是什麽，”她輕聲說，隻有辰能聽見，“我們一起麵對。”
    辰的虛影靠近，雖然無法真正觸碰，但印記的連接讓這句話有了重量。
    “嗯，”他回應，“一起。”
    窗外，胚胎文明的演化進入最後階段。
    光芒開始收斂，凝聚，準備破殼。
    倒計時，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