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邊境戰事的路線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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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的雪,斷斷續續下了半月,將整座皇城覆成一片肅穆的銀白。
    年關的喜慶尚未鋪開,一道染著冰碴與血漬的六百裏加急軍報,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穿了太極殿虛假的平靜。
    “報——北境急報!匈奴左賢王部突襲雲中郡,連破兩寨,守將殉國,軍民死傷逾千,擄掠糧畜無數!烽火已燃至雁門關!”
    傳令兵嘶啞的嗓音在空曠的大殿內回蕩,帶著邊關特有的凜冽與血腥氣。禦座上的小皇帝嚇得往龍椅裏縮了縮,茫然地看向珠簾。百官嘩然,驚怒之色浮現在每一張臉上。
    珠簾之後,沈如晦握著軍報的手指微微發涼。雲中郡……那是北境防線的重要一環。匈奴選擇在嚴冬用兵,既瘋狂,也說明其內部或許出現了新的變故,急需劫掠以渡難關,或是有恃無恐。
    丹陛下,蕭珣緩緩抬起了眼眸。連日“嗜睡散”的影響似乎還未完全消散,他眼下有著淡淡的青影,但此刻,那雙眼眸中沉睡的鋒芒驟然蘇醒,銳利如出鞘的寒刃,掃過殿內惶惶的群臣,最終定格在珠簾方向。
    短暫的死寂後,兵部尚書韓巍率先出列,聲音沉重:“陛下,娘娘,匈奴寒冬犯境,凶悍異常,雁門關雖有雄兵,但雲中潰敗,軍心恐受影響。臣以為,當立即增兵北境,固守關隘,以防胡虜深入!”
    “固守?”蕭珣清冷的聲音響起,不疾不徐,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他緩步出列,玄色王袍上的四爪金龍在殿內燭火映照下似欲騰空。“韓尚書是想等我大昱邊境生靈塗炭,等匈奴鐵蹄叩響雁門關,才思反擊嗎?”
    他轉向珠簾,姿態依舊帶著病弱的優雅,語氣卻斬釘截鐵,帶著久違的、屬於統帥的殺伐決斷:
    “陛下,皇後娘娘。匈奴狼子野心,去歲便屢有犯邊之舉,今冬更是悍然破關,屠我將士,掠我子民!此非疥癬之疾,乃心腹大患!”
    他微微提高聲調,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若一味固守,示敵以弱,隻會助長其囂張氣焰,令其以為我大胤可欺!邊關將士血染疆場,後方卻隻知閉門自守,豈不令人寒心?且匈奴擄掠糧畜,以戰養戰,若任其退去,休養生息,來年開春,其勢必更猖獗!”
    他目光如炬,掃視全場:
    “故,臣主張——主動出兵!以雷霆之勢,擊其疲敝之師!令忠武將軍周驍為前鋒,統京畿三萬精銳馳援雁門,匯合北境邊軍,由臣……親自督師,出關迎敵,務求一舉擊潰左賢王部,揚我國威,震懾北狄,保邊境十年太平!”
    親自督師!主動出擊!一舉擊潰!
    蕭珣此言一出,殿內主戰派的武將和一部分激進的文臣頓時熱血沸騰,紛紛出列附和:
    “王爺英明!胡虜欺人太甚,正當迎頭痛擊!”
    “示弱則敵驕,當以戰止戰,方顯我大胤天威!”
    “請陛下、娘娘準王爺所奏,發兵北伐!”
    聲浪激昂,仿佛即刻便要點兵出征。
    然而,珠簾之後,沈如晦的心卻一點點沉了下去。主動出兵?談何容易!她眼前閃過戶部剛剛呈上的、關於去歲減免賦稅後各地錢糧征收情況的簡報,閃過工部關於流民安置所耗用度的賬目,閃過兵部關於邊軍冬衣糧草尚存缺口的密報……
    她輕輕抬手,珠玉輕撞之聲讓殿內的激昂稍歇。
    “輔政王忠勇為國,心係邊關將士,本宮感佩。” 她的聲音清晰平穩,如同冰泉流過躁動的火山,“然,主動出兵,事關國運,需慎之又慎。”
    她頓了頓,迎著蕭珣驟然深邃的目光,繼續道:
    “去歲北地大旱,南方漕運亦不暢,今歲減免半數秋稅,國庫雖有清理逆產之盈餘支撐,但民生初定,根基未穩。大戰一起,糧草、軍械、民夫征調,皆是巨耗。北境苦寒,冬日用兵,天時不利,將士艱辛倍增。”
    她將目光投向戶部尚書:“劉大人,若按王爺所請,調京畿三萬精銳北上,後續糧草輜重,可能保障?”
    戶部尚書劉硯擦了擦額角的汗,出列躬身,聲音發苦:“回娘娘,若……若隻是固守雁門,依托關城存量,尚可支撐。但若主動出關尋戰,深入漠北,糧道漫長,損耗巨大,且需征發大量民夫轉運……以目前國庫狀況,雖不至立刻枯竭,但必會捉襟見肘,影響來年春耕及各地賑濟……”
    沈如晦微微頷,又看向兵部尚書:“韓大人,北境邊軍經雲中之敗,士氣如何?冬裝、兵器可齊備?若京畿兵馬北上,與邊軍協同,需時幾何方能形成戰力?”
    韓巍沉吟道:“邊軍士氣確有影響,但雁門關守將老成,尚能穩定軍心。冬衣……前番撥付尚有部分未到位。協同演練,至少需半月以上,方能默契。”
    沈如晦聽罷,轉向蕭珣,語氣沉靜而堅定:
    “王爺,您看。天時、地利、人和、糧餉,無一完全具備。匈奴此來,多為劫掠,其勢雖凶,卻未必有久占之心。我朝新立,百廢待興,當以穩固內部、積蓄國力為第一要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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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提出自己的方略:
    “故,本宮以為,當前上策,應是——雙管齊下。”
    “其一,立即選派能言善辯、熟悉北境事務的重臣為使者,攜國書、禮物,前往匈奴王庭議和。陳說利害,許以邊市互惠,穩住其勢,至少令其暫停攻掠,為邊境贏得喘息之機。”
    “其二,議和同時,整軍備戰!加速向雁門關輸送糧草軍械,補齊邊軍冬衣,撫恤雲中傷亡,提振士氣。令周驍將軍率一部精兵北上,但不是立刻尋戰,而是進駐雁門,加固城防,演練兵馬,震懾匈奴,使其不敢再輕易南下。”
    “待來年春暖,國庫稍裕,邊軍整備完畢,屆時再視匈奴動向,或戰或和,我朝皆可從容應對,立於不敗之地。此乃‘以和備戰,以時間換空間’之策。”
    沈如晦的方略清晰務實,著眼長遠,與蕭珣激進的“決戰”主張形成了鮮明對比。
    殿內再次陷入激烈的爭論。以中書侍郎杜文淵為首的一批文臣,以及部分重視民生的官員,紛紛支持沈如晦:
    “皇後娘娘老成謀國!此時倉促決戰,勝則慘勝,敗則動搖國本,實非明智!”
    “當務之急是穩住邊關,恢複民生!娘娘之策,步步為營,方是長治久安之道!”
    “匈奴如狼,喂以肉食,或可暫退;若逼其死鬥,恐兩敗俱傷!”
    而主戰派則激烈反駁:
    “杜侍郎此言差矣!與虎謀皮,焉有其利?議和?不過是苟且偷安!隻會讓匈奴覺得我朝軟弱,變本加厲!”
    “戰機稍縱即逝!待其搶掠飽足退去,來年必卷土重來!屆時耗費更多!”
    “皇後娘娘深居宮中,豈知兵凶戰危?戰場上,狹路相逢勇者勝,豈能瞻前顧後!”
    雙方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太極殿內猶如戰場。小皇帝被吵得捂住耳朵,無助地看著珠簾。
    蕭珣始終沉默地聽著,臉色卻越來越沉。他看著珠簾後那道模糊卻堅定的身影,胸中鬱氣翻湧。他自然知道出兵的風險與困難,但他更相信戰機的把握和軍隊的銳氣!在他看來,沈如晦的“穩妥”,不過是“畏戰”的托詞,是“婦人之仁”在軍國大事上的體現!她隻看到錢糧損耗,看到民生艱難,卻看不到一鼓作氣打出聲威對穩定朝局、震懾內外敵人的巨大作用!更看不到,他需要這場勝利來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權威,抵消之前因“嗜睡散”而略顯被動的局麵!
    他終於再次開口,聲音已帶上了明顯的不滿與譏誚:
    “皇後娘娘思慮周全,處處以‘穩’字為先,臣……佩服。” 他特意加重了“穩”字,“然,兵者,詭道也。有時,險中求勝,方是真正的穩固。今日退一步,明日匈奴便可能進十步!北境百姓的鮮血,等不起娘娘‘徐徐圖之’的方略!”
    沈如晦聽出他話中的諷刺,神色不變,隻平靜反問:
    “那麽敢問王爺,若依王爺之策,傾力一戰。勝,固然可喜,但國庫耗損幾何?邊軍傷亡幾何?民生恢複又需推遲幾何?敗……”
    她頓了頓,聲音轉冷,“王爺可曾想過,若敗,我大胤將麵臨何等局麵?京畿精銳折損,北境門戶洞開,匈奴長驅直入,國內民心惶惶,新朝基業,恐毀於一旦!這個責任,王爺擔得起嗎?還是說,在王爺眼中,一場可能玉石俱焚的豪賭,比百姓休養生息、國力穩步恢複更為重要?”
    她的話語,犀利而直接,將最殘酷的可能擺在麵前。
    蕭珣被她問得一滯,眼中怒意更盛,卻一時難以反駁。他總不能說,他有必勝的把握,或者說,即便有風險也值得一搏。在朝堂之上,尤其是在“病弱”的人設下,他無法展現過於絕對的自信。
    兩人目光隔空交鋒,互不退讓。殿內氣氛緊繃到了極點,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最終,這場爭執,需要禦座上的“裁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懵懂的小皇帝,以及他身側的司禮太監。小皇帝不知所措,下意識地看向珠簾,又害怕地縮回目光。
    司禮太監在珠簾旁低聲請示後,尖細的嗓音響起:
    “陛下有旨:北境之事,關乎重大。朕……朕以為,皇後娘娘所言,老成持重,於國於民更為穩妥。便依皇後娘娘所奏,先行派遣使者議和,同時整飭邊軍,固守雁門,以待時機。輔政王忠勇可嘉,著令周驍率兵一萬,即日北上,進駐雁門,歸雁門守將節製,以壯聲威,具體戰守,由雁門守將相機決斷!”
    旨意明顯采納了沈如晦的核心主張,隻給了蕭珣部分調兵權,且置於邊將節製之下,限製了他的直接指揮。
    蕭珣的臉色,在那一刻,變得異常難看。他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翻騰的怒火與深深的失望。寬大的袍袖下,雙拳緊握,指節捏得發白。
    “臣……領旨。” 他緩緩躬身,聲音聽不出情緒,但那份壓抑的冰冷,讓周遭官員都感到一陣寒意。
    退朝後,蕭珣率先拂袖而去,玄色王袍在雪地上劃過一道淩厲的弧線,背影僵硬如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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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如晦在阿檀的攙扶下步出太極殿。寒風卷著雪沫撲打在她臉上,冰冷刺骨。她知道,今日之爭,已不僅僅是用兵方略的分歧,更是兩人執政理念的徹底碰撞,是權力天平的一次明顯傾斜。她贏了這一局,卻也徹底激怒了那頭暫時收斂爪牙的雄獅。
    回到淑寧宮暖閣,褪下繁重的朝服,沈如晦仍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她並非不知蕭珣的憤怒與不滿,但在她看來,國家的長遠利益高於一切,尤其是新朝初立,根基未穩之時。
    “娘娘,您今日……是否太過堅持了?” 阿檀為她奉上熱茶,小心翼翼地道,“王爺他……似乎極為不悅。”
    沈如晦接過茶盞,暖意透過瓷壁傳來,卻暖不了心底的涼意。“軍國大事,豈能因一人之喜怒而妥協?” 她聲音有些疲憊,“本宮何嚐不知主動出擊或許能速見成效?但代價太大,我們……輸不起。”
    她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又開始飄落的雪花。北境的烽火,朝堂的爭執,蕭珣冰冷的眼神……交織成一幅沉重而紛亂的畫卷。
    而此時,輔政王府書房內,氣氛更是降至冰點。
    蕭珣一把揮落書案上的筆洗硯台,精美的瓷器碎裂一地,墨汁濺灑在光潔的金磚地上,汙濁狼藉。他胸口微微起伏,臉上慣常的病弱蒼白被一抹因怒意而生的薄紅取代,眼神陰鷙駭人。
    “婦人之仁!誤國誤民!” 他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聲音低沉而充滿戾氣,“她隻看到那點錢糧,看到所謂的‘民生’,卻看不到戰機稍縱即逝!看不到匈奴此番試探得手後,邊境將永無寧日!更看不到……朝堂之上,需要一場大勝來震懾所有心懷鬼胎之人!”
    他猛地轉身,看向垂手肅立的影衛首領:“周驍那邊,如何安排?”
    影衛首領沉聲道:“已按明麵旨意,點兵一萬,三日後開拔。但王爺,是否要暗中……”
    蕭珣抬手製止,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走到窗邊,看著王府庭院中覆滿白雪的鬆柏,眼中寒光閃爍:
    “不必。既然她想要‘穩’,本王便讓她‘穩’個夠!”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傳令給我們安插在議和使團中的人,議和可以,但條件……不妨‘靈活’些。多許些邊市好處,多給些歲幣財帛,總之,要讓這次議和,看起來‘成果斐然’,讓皇後娘娘的‘穩妥之策’,顯得英明無比。”
    影衛首領略一思索,明白過來:“王爺是想……”
    “捧得越高,摔得越狠。” 蕭珣淡淡道,語氣恢複了一貫的冷漠,“匈奴貪婪,絕不會滿足於一時之利。今日我們‘大方’給予的,他日都會成為他們得寸進尺的籌碼。待邊患再起,且看她今日這‘老成持重’的方略,如何自圓其說!到那時,滿朝文武,才會知道,誰才是真正能保境安民之人!”
    他頓了頓,補充道:“還有,讓我們在北境的人,適當‘協助’一下匈奴的左賢王部。比如,透露一些雁門關換防的‘無關緊要’的消息,或者,讓某些補給線路‘偶然’出現點小問題。記住,要做得幹淨,像意外。”
    “屬下明白。”
    影衛首領退下後,書房內重歸寂靜。蕭珣獨自立於窗前,久久不動。怒火漸熄,湧上心頭的,卻是一種更為複雜難言的滋味。他想起沈如晦在朝堂上據理力爭時那雙清亮堅定的眸子,想起她提及民生多艱時眉宇間真實的憂慮,甚至想起她之前反擊自己時那縝密果決的手段……
    這樣一個女子,聰慧、堅韌、有膽識、有胸襟,若為盟友,該是何等助力?偏偏……偏偏她總是站在自己的對立麵,用她那套“穩妥”卻在他看來“迂腐”的理念,束縛他的手腳!
    “沈如晦……” 他低聲念出這個名字,仿佛帶著無盡的矛盾與一絲連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憾意。
    窗外,雪越下越大,將一切痕跡掩蓋,仿佛方才朝堂上的激烈爭執與書房內的密謀算計,都未曾發生。但冰麵下的裂痕,已然加深。北境的烽火,映照出的不僅是外敵的威脅,更是這帝國權力核心處,愈演愈烈的路線之爭與信任危機。
    而這危機,隨著雪花,悄然飄向更深、更遠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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