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交個白卷,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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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種被浸泡在福爾馬林裏的粘稠感,包裹著蘇漾的每一寸意識。
    窒息,無力,仿佛沉在深水之底,看著水麵之上模糊的光影晃動,那是別人鮮活的人生。
    而她自己,被無形的繩索捆縛在名為“現實”的解剖台上,三十八年的光陰被切割審視,最終隻剩下“失敗”這個冰冷的標簽。
    忽然,失重感襲來。
    緊接著,是尖銳到刻入骨髓般熟悉的鈴聲。
    “考試時間到,請考生停止作答……”
    冰冷的女聲,像解剖刀劃開福爾馬林液麵,驟然將她從那片凝固的絕望中打撈出來。
    蘇漾猛地睜開眼。
    劇烈的眩暈感讓她下意識地扶住了額頭。
    視線先是模糊,然後迅速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刺目的白,那是考試試卷的底色。
    緊接著,是密密麻麻的鉛字,如同爬滿視野的蟻群。
    《全國碩士研究生統一招生考試·動物生物化學》。
    2008年1月19日,上午11點30分。
    心髒在那一瞬間忘了跳動,隨即開始瘋狂擂擊胸腔,每一下都沉重得像要撞碎肋骨。
    血液呼嘯著衝上頭頂,耳膜嗡嗡作響。
    她……重生了?
    重生在這個,曾經決定她命運拐點的戰場?
    她難以置信地抬起手,手指觸碰到試卷粗糙的紙麵,冰涼的觸感真實得可怕。
    試卷上,隻有選擇題和填空題區域被胡亂填塗了一些答案,後麵所有的大題,一片空白。
    筆袋裏那支熟悉的黑色簽字筆,滾落在桌角,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什麽。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
    前世的今天,她正發著高燒,額頭燙得能煎雞蛋,卻還是強撐著幾乎暈厥的身體,憑借頑強的意誌力,答完了這張試卷。
    每一個專業名詞,每一個代謝通路,她都爛熟於心。
    最終,她以專業課接近滿分的成績,叩開了那所頂尖農業大學研究生院的大門。
    那是她前半生榮耀的頂點,是父母在親戚麵前挺直腰板的資本,是別人家孩子的終極模板。
    然後呢?
    碩士,博士,進入那家聽起來光鮮亮麗、穩如磐石的國企研究所。
    她懷揣著用知識報效行業的理想,以為那裏是學術的淨土,是施展才華的舞台。
    結果,她踏入的是另一個更加精致,也更加冰冷的圍城。
    那裏比拚的,從來不是誰的電泳條帶更清晰,誰的論文數據更嚴謹,誰的實驗設計更巧妙。
    那裏比拚的,是誰在酒桌上更能讓領導開懷;
    是誰在領導父親住院時守夜更勤;
    是誰的家世背景能在關鍵時刻,讓處長在項目分配、職稱評定時,不經意地投來關切的一瞥。
    她引以為傲的專業知識,她通宵達旦做出的實驗數據,最終都成了別人履曆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她曾嘔心瀝血完成的一項關於豬流行性腹瀉病毒的課題,論文的第一作者,赫然變成了處長的外甥,那個連PCR原理都說不清楚的年輕人。
    她據理力爭,換來的隻是領導拍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
    “小蘇啊,你還年輕,要著眼大局,要懂得奉獻。處長為了這個項目也是付出了很多心血的嘛……以後機會還多的是。”
    以後?她還有多少個以後?
    十年!她在那個位置上兢兢業業幹了十年!
    看著同期進來,能力遠不如她,卻更會“來事兒”的同事,一個個成了她的上級。
    而她,依舊是個“蘇工”,一個聽起來技術性很強,實則毫無話語權的基層“老黃牛”。
    微薄的薪水,在飛漲的房價麵前像個笑話。
    研究所的“穩定”,在現實的重壓下薄如蟬翼。
    生活更是四麵楚歌。
    母親打來的電話,開頭永遠是噓寒問暖,結尾永遠是:“蘇漾,你弟弟那邊……首付還差點。你讀了這麽多年書,總比他有辦法。”
    她省吃儉用攢下的錢,一筆筆匯回那個永遠填不滿的窟窿。
    弟弟的婚房、彩禮、婚禮……
    每一次,母親的聲音都帶著哭腔:“你是姐姐,又是博士,你不幫他誰幫他?咱們家就指望你了。”
    可她自己呢?
    三十八歲,住在研究所陳舊狹小的宿舍裏,用著學生時代的水杯。
    相親市場上,她“女博士”的頭銜初時能引來些許好奇,但當她坦誠那點薪水和家庭負擔後,對麵的目光總會迅速冷卻。
    最後一次相親,對方是個小企業主,目光像評估貨品一樣掃過她全身,最後落在她洗得發白的襯衫袖口,笑了笑:
    “蘇博士,聽說你們搞研究的,都很清高?不過過日子嘛,還是要實在點。我這個人直接,你婚後,還繼續貼補娘家嗎?我聽說……你還有個弟弟?”
    那一刻,她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正被挑剔的顧客評估著殘值。
    父母日漸增多的白發,電話裏欲言又止的催促,都像一根根細小的針,紮在她的心上。
    久居大城市,中年美少女,婚姻沒著落。
    她成了家族的“問題”,成了讓父母在鄰裏間抬不起頭的“心病”。
    “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讀到博士,不也就那點死工資?”
    “就是,還不如老李家閨女,高中畢業就嫁了個做生意的,現在房子車子都有了。”
    “聽說她還在幫弟弟還房貸?嘖嘖,這書真是讀到狗肚子裏去了,越讀越傻。”
    那些或明或暗的議論,她並非全然不知。
    她隻是無力反駁。
    因為她悲哀地發現,他們說的,某種程度上,竟是事實。
    她前半生信奉並為之奮鬥的知識改變命運,在這座由關係、人脈、背景砌成的無形圍牆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她的學曆,她的知識,非但不是通往成功的階梯,反而成了將她禁錮在特定軌道上無法掙脫的枷鎖!
    讓她高不成低不就,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一股混雜著前世所有不甘、憋屈、憤怒和自嘲的暴烈情緒,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在她胸腔內猛然爆發,熾熱的岩漿奔湧著,灼燒著他的五髒六腑!
    憑什麽?!
    憑什麽她寒窗苦讀二十載,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局?!
    憑什麽她恪守規矩、兢兢業業,卻要被那些鑽營取巧者踩在腳下?!
    憑什麽她的人生,要被一張試卷、一紙文憑、一個所謂的“穩定”飯碗定義,然後榨幹最後一絲價值?!
    視線再次落回到那張試卷上,這上麵寫的,不是知識,是她的賣身契!是她通往另一座牢籠的通行證!
    監考老師已經開始從前排逐一收取試卷,教室裏彌漫著複雜的情緒,有解脫的長籲,有忐忑的低語,有對答案的窸窣聲。
    當那位戴著黑框眼鏡麵色嚴肅的男老師走到蘇漾這一排,習慣性地伸出手時,蘇漾動了。
    她沒有遞出試卷。
    而是在所有剩餘考生或明或暗的注視下,以一種緩慢而決絕的姿態,猛地站起身!
    “吱嘎!”
    椅子腿與水泥地麵摩擦出尖銳刺耳的噪音,瞬間割裂了教室裏所有的嘈雜。
    所有的目光,驚疑的,不解的,看熱鬧的,齊刷刷地聚焦過來,像聚光燈一樣打在她身上。
    蘇漾對此恍若未聞。
    她的眼睛裏,隻有那張試卷,她抓起桌角的黑色簽字筆,筆尖懸停在試卷姓名欄“蘇漾”那兩個工整的字跡上方。
    那一刻,時間仿佛凝滯。
    前世的一幕幕在腦中炸開:
    實驗室冷白的燈光,領導淡漠的臉,母親要錢時哽咽的語音,相親對象譏誚的嘴角,弟弟理所應當的索取……
    最終,所有這些畫麵被一把火燒盡,淬煉出的,是一片冰冷刺骨的清明,和一股破釜沉舟的力量。
    手腕,猛地向下一劃,繼而狠狠一扯!
    “嗤——啦——!”
    清脆而劇烈的撕裂聲,如同驚雷,在寂靜的考場裏炸響!
    她竟直接將寫有自己名字的那一部分試卷,硬生生地撕了下來!
    動作幹脆利落,沒有一絲猶豫,仿佛撕掉的不是一張紙,而是套在她身上無形枷鎖,是那個委曲求全、逆來順受的舊我!
    碎片被她緊緊攥在掌心,粗糙的邊緣硌著皮膚,帶來一種真實的痛感,提醒著她此刻的真實。
    而剩下的試卷,被她“啪”地一聲,輕飄飄地拍在了監考老師僵在半空的手前。
    監考老師瞪大了眼睛,臉上的肌肉因極度的驚駭而微微抽搐,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麽,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蘇漾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教室裏那一張張寫滿不可思議的臉。
    那些眼神裏,有震驚,有茫然,有看瘋子一樣的憐憫,也有幾分隱秘的對打破常規者的好奇。
    她深吸一口氣,冬日上午清冷的空氣湧入肺葉,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通透感。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教室的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種斬斷過往的冷冽:
    “老師,這研,我不考了。”
    她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那張殘缺的試卷上,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蘊含著無盡複雜情緒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解脫:
    “因為這條路,我已經走過了!盡頭……沒什麽好看的!”
    說完,她不再理會身後瞬間爆發出的如同潮水般洶湧的嘩然與議論,不再去看監考老師那由驚駭轉為鐵青,又由鐵青漲得通紅的臉色。
    她攥緊了掌心那張寫有自己名字的碎片,仿佛攥住了通往新生活的船票。
    然後,挺直了那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的脊梁,在無數道目光的洗禮下,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考場。
    身後,是規則的餘燼,是舊世界的喧囂。
    身前,冬日的陽光帶著幾分慵懶,透過走廊的窗戶灑落進來,在她腳下鋪開一條光影斑駁的路。
    空氣清冽,帶著教學樓外殘雪的味道。
    她知道,她這個舉動,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父母的電話會很快打來,帶著無法理解的寒心與痛斥。
    意味著輔導員和導師會輪番找她談話,痛心疾首於一個“好苗子”的自毀前程。
    意味著同學們會在背後對她進行無盡的嘲諷與解讀,將她釘在“瘋子”和“懦夫”的恥辱柱上。
    意味著那個她曾經心存好感的校草薑雨,恐怕也會投來更加輕蔑和不屑的一瞥。
    這一切,她都清晰地預見到了。
    但是,那又怎樣?
    前世,她活在別人的期望裏,活在社會定義的“正確”路徑上,結果活成了一具被抽幹靈魂的軀殼。
    這一世,她要為自己而活!
    她的專業是動物醫學,不是紙上談兵的理論,而是能真正創造價值、解決實際問題的技藝!
    她腦海中領先這個世界十年的疫病知識、未來寵物醫療市場的爆炸趨勢、乃至對養殖業變革的洞察,才是她真正的金手指!
    那張被撕下的名字,不是結束,是宣言。
    宣告她與過去那個被困在“體麵”陷阱裏的蘇漾,徹底決裂。
    她的路,不在考場之內,而在廣闊天地之間。
    她的未來,不由一張試卷定義,而由她自己的雙手開創。
    蘇漾走出教學樓,仰起頭,任由並不溫暖的陽光灑滿全身。
    她輕輕鬆開手掌,看著掌心那張皺巴巴的寫著“蘇漾”二字的碎片,然後,將其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貼身的衣兜裏。
    這不是恥辱的標記。
    這是……贖身的憑證。
    她深吸一口氣,邁開腳步,匯入了校園裏熙攘的人流。
    方向,與她來時,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