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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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內的是一頭大約三百斤左右的黑白花初產母豬,顯得異常焦躁,不時站起來又躺下,呼吸急促,腹部劇烈起伏。
    “需要先檢查產道。”趙德柱言簡意賅。
    在孫主管的協助下,他們用專用的保定帶和欄杆巧妙地將母豬限製在欄內一側,使其側臥。
    趙德柱用消毒液仔細清洗手臂,塗抹潤滑劑。
    蘇漾屏息看著。
    隻見趙德柱神情專注,手臂緩緩探入母豬產道。
    他的動作穩而輕,一邊探查,一邊低聲對旁邊的劉錚和蘇漾講解:
    “初產母豬,骨盆相對狹窄。摸到了……胎位不正,是臀位,而且胎兒體型似乎偏大,卡住了。”
    找到了症結,接下來便是處理。
    趙德柱和劉錚配合默契。
    趙德柱負責在內部調整胎兒體位,他的手臂肌肉繃緊,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卻穩如磐石。
    劉錚在外麵配合按壓母豬腹部,協助調整子宮內壓力。
    蘇漾則按照指示,遞送需要的工具,準備好催產素和抗生素,並密切關注母豬的生命體征。
    這個過程並不優雅,甚至有些狼狽。汗水,潤滑劑,偶爾濺出的羊水或血汙。
    趙德柱進車間換的白大褂很快沾上了汙漬,但他毫不在意,全副心神都在那黑暗、溫熱的產道深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終於,趙德柱低喝一聲:“好了!現在!”
    隨著劉錚配合的腹部加壓,第一頭濕漉漉、裹著胎衣的小豬,在趙德手臂的輔助牽引下,滑了出來。
    是個大家夥,難怪會難產。
    小豬軟趴趴的,沒有動靜。
    “快!”趙德柱將小豬遞給離得最近的蘇漾,自己立刻又轉身去處理下一頭可能卡住的仔豬。
    蘇漾接過那冰冷、滑膩的小生命,心頭一緊。
    按照課本知識,她應該立刻清理其口鼻黏液,必要時給予刺激。
    但她還沒動作,就看見趙德柱在處理間隙回頭瞥了一眼,急促吩咐:“小蘇,捏住後腿倒提,拍打背部,甩出口鼻黏液!快!”
    蘇漾趕緊照做。
    小豬被倒提著,她用力拍打其背部。
    一些黏液被甩出,但小豬依舊沒有呼吸的跡象,身體開始有些發紫。
    “人工呼吸!”趙德柱頭也不回地喊,語氣不容置疑。
    蘇漾愣住了。
    人工呼吸?對……一頭剛出生的豬崽?
    課本上可沒詳細教這個!
    她瞬間有點手足無措。
    就在她遲疑的零點幾秒,一隻大手從旁邊伸了過來,幹淨利落地接過了她手裏的小豬。
    是劉錚。
    他顯然不是第一次處理這種情況。
    隻見他迅速用紗布擦掉小豬口鼻剩餘的黏液。
    然後毫不猶豫地俯下身,用自己的嘴,直接對準小豬的口鼻,輕輕而有力地吹了一口氣。
    同時用手有節奏地按壓小豬的胸側。
    一下,兩下,三下。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蘇漾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幕。
    車間裏渾濁的空氣,劉錚醫生那張嚴肅甚至有些古板的臉,和他此刻毫不猶豫、近乎本能般的搶救動作,形成了強烈的衝擊。
    這不是作秀,沒有任何猶豫,隻是為了挽救一個剛剛降臨、卻遭遇窒息的微小生命。
    噗嚕——一聲細微的、帶著水音的喘息聲響起。
    小豬的四肢微弱地抽搐了一下,緊接著,胸膛開始有了輕微的起伏。
    “活了。”
    劉錚直起身,將小豬放到幹燥的稻草上,小豬開始發出細弱的哼唧聲,本能地尋找熱源和奶頭。
    劉錚這才抹了把臉,表情依舊沒什麽變化,仿佛剛才隻是做了件最平常不過的事情。
    蘇漾站在那裏,感覺眼眶毫無征兆地一陣酸熱。
    不是因為髒,也不是因為累。
    是一種更深層的震動。
    她見過實驗室裏精密儀器下的細胞,寫過關於生命機理的論文。
    但從未如此直觀、如此“不體麵”地,目睹一個生命被這樣赤誠的、甚至有些原始的方式,從死亡邊緣拉回。
    院長和劉醫生那種對生命本身、無論其“價值”高低、都抱持的純粹尊重和竭力挽救的態度,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劇烈的漣漪。
    她忽然覺得自己之前對於“技術變現”、“財富路徑”的那些算計,在此刻這粗糙而真實的生命力量麵前,顯得那麽……單薄。
    她偷偷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秦朗。
    他也正看著這邊,俊朗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深處,似乎也閃過一絲極細微的波動。
    他或許見慣了現代化的養殖流程、精準的數據管理、巨大的產值數字,但這樣老一輩獸醫“土法上馬”、拚盡全力搶救一頭可能價值並不算特別高的豬崽的場景,對他而言,恐怕也是一種衝擊。
    他朝劉錚和趙德柱的方向,微微點了點頭,那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清晰的敬意。
    接下來的處理順利了許多。
    在趙德柱的妙手下,另外兩頭卡住的仔豬也被順利接生出來。
    7號欄的母豬情況類似,也得到了妥善處理。
    一共接生了二十多頭小豬,除了最初那頭被搶救過來的,還有兩隻孱弱的,在劉錚和蘇漾的後續護理下,也逐漸恢複了活力。
    當最後一頭小豬找到奶頭開始吮吸,母豬也漸漸平靜下來,發出滿足的呼嚕聲時,天光早已大亮。
    春雨終於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敲打著車間的彩鋼屋頂,發出清脆的聲響,仿佛在衝洗這一夜的緊張與疲憊,也像在迎接新生命的洗禮。
    趙德柱和劉錚累得夠嗆,靠在欄杆邊休息,工裝和手上都沾滿了汙漬。
    蘇漾也覺得自己像打了一場仗,但精神卻異常亢奮。
    秦朗示意孫主管拿來溫熱的毛巾和礦泉水。
    “趙院長,劉醫生,蘇同學,辛苦了。真是……太感謝了。”他看著欄內漸漸平靜的母豬和蠕動的豬崽,語氣真誠,“今天要不是你們,損失就大了。”
    “分內之事。”趙德柱擦了把臉,擺擺手,“秦總客氣了。後續護理和消炎,孫主管按照我們留的方子做就行。有問題隨時電話。”
    離開秦氏牧業時,雨已經小了,天空被洗出一種澄澈的灰藍色。
    坐回那輛沾滿泥點的五菱之光,車內的氣味似乎都變得親切起來。
    蘇漾看著窗外飛速後退的養殖區輪廓,腦海中不斷回放著今天的畫麵:
    秦朗那驚鴻一瞥的強勢氣場,趙院長沉穩有力的手,劉醫生毫不猶豫俯身人工呼吸的側影,還有那些粉嫩脆弱、最終掙紮著活下來的小生命……
    她的世界,好像就在這個濕漉漉的清晨,被猛地撞開了一扇全新的窗戶。
    窗外,不再是隻有精致的寵物診室和複雜的校園人際關係。
    還有廣闊粗糲的牧場,有真實滾燙的生產一線,有對生命最質樸的敬畏。
    也有……像秦朗那樣,站在產業頂端、卻依然會親臨現場的另一種強大存在。
    路還很長,風景各異。
    但蘇漾知道,今天這趟出診,在她心裏點燃的,絕不僅僅是幾頭豬崽的生命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