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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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從樹冠縫隙滲下,濺出細碎薄熱,尖銳蟬鳴在耳邊鋪陳成一層密不透氣的幕牆。
    兩人回到教學樓時,老秦正在開一個簡短的班會,大致內容就是讓大家收心,新學期馬上就要開始了,高二又是高中成績的分水嶺,作為重點班不能被別的班超過之類的話。
    見他們領完校服回來了,他抬了抬手示意他們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大致我就講這麽多,你們都是自覺的學生,學習方麵不用我多操心,至於除學習以外的事——”
    老秦環視班級,輕笑一聲,茶杯被放在講台上,發出輕微的“咚”聲。
    “青春期嘛,有心思很正常,但哪個更重要,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不輕不重的語氣,是勸誡,也是警告。
    臨走前,他特地叫高鶴昕出去,說要和她談點炸雞外賣的事。
    高鶴昕的座位被安排在寧酒的右側,前者哭喪著臉和寧酒說了句完了,不情不願跟老秦出去後,教室重新沸騰起來。
    “你說老秦為什麽突然說最後那句話?”有人八卦的嗓音響起,眾人的眼神望向最後一排的男女生,“會不會是你倆的事......”
    “去你的,劉成棟你別瞎說,老秦還在外麵!”
    男生先繃不住了,抬腳朝那出聲的人踢了一下,引得周圍兄弟一陣哄笑。
    班會結束後,走讀的同學回家,寧酒整理書包的動作拖了點,教室裏隻剩下三兩個整理圖書角的同學。
    “嘖,真難追,一個大美女天天往樓上跑,我看得都心疼了。”
    “要不說是高嶺之花呢。”
    “高嶺之花也不像他那樣吧,我看他性格脾氣都很好。”
    “性格好,不代表人好追啊寶貝,上次期末考又是級第一,心思根本不在戀愛上。”
    兩三個女生整理完圖書角,靠在課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其中一個女生想到什麽似的,望向身旁紮著人魚辮的少女。
    “誒,遙遙,你和他是初中同學吧,以前有見過他談戀愛嗎?”
    方才還有些嘈雜的氣氛瞬間屏息以待,陳珀遙感受到如聚光燈般驟然投過來的目光,語氣不自覺鄭重起來。
    “印象中沒有,”她說,“但其實我和他也是初三才在一個班的,我聽說,隻是聽說——”
    她特地賣了個關子,停頓幾秒,直到有人忍不住催她,才不急不緩展開一個神秘的微笑。
    “喬爸爸原來是京市市委那邊的職務,三年前從那兒調職過來,喬柏林才跟著轉學來的。”
    “......臥槽?”
    驚駭的倒吸聲變大,聲音卻小了很多,再談了什麽內容已然聽不真切。
    “呲”的一聲,最後一本要預習的書被整理進書包裏,寧酒拉上書包拉鏈,單肩背著就要離開,被陳珀遙叫住。
    “那個...寧酒?”
    循著聲音望過去,陳珀遙友好地朝她笑了笑,用手指指向她課桌的方向。
    “我們班的圖書角,有沒有興趣參與一下呀。”
    寧酒走過去,陳珀遙立馬上前,熱情介紹圖書角的來曆。一開始班級有一半同學認為理科班不需要創立圖書角,在老秦和喬柏林的極力堅持下開始嚐試,現在的圖書角幾乎有每個同學捐贈的書籍。
    “你平常喜歡看書嗎?”陳珀遙的腿在課桌腳邊晃呀晃的,“喜歡的話也可以捐書,或者從裏麵拿,哦,對了——”
    她跳下課桌,選了幾本的書脊指給她看:“除了同學捐的以外,還有幾本是在圖書館借的,但咱圖書館的書都挺舊了,要是挑這些書,注意不要做標記就好。”
    寧酒按照陳珀遙的指引在自願捐書協議上簽字,並承諾明天會帶幾本看過的過來,後者立馬揚起一個大笑臉,朝她拋了個飛吻。
    “啊呀,長得這麽可愛,人還這麽好,太喜歡你啦!”
    寧酒從教室走出去的時候,恰好金烏西墜,寂靜的學校因為放學生機勃□□來。
    八班所在的位置離樓梯口有些距離,因為是最後一幢教學樓的緣故,朝南望透過小片榕樹綠化帶,恰好是操場。
    有幾個男生在籃球場打籃球,剩餘零星幾個人圍著操場圈跑步。
    她的視線不經意滑過被榕樹遮擋的地方,發現兩個熟悉的身影。
    夏風勾勒出他勁瘦的腰部線條,少年挺拔的背影如同一株旺盛生長的鬆竹,隨著他跳躍擊打球拍的動作晃成聳峙剪影。
    網球拍揮動。握拍,發球,回擊。
    幹脆利落,一氣嗬成。
    對麵的李銘源打了幾個回合有些吃不消,比了暫停的手勢,喬柏林手裏還拿著網球拍,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說著什麽,前者笑著肘擊他。
    青春的蓬勃朝氣幾乎快要溢出。
    寧酒眨了眨眼眸,注意力不知什麽時候被夏風吸引。
    準確的說,是被夏風吹皺的,少年藍白色的校服。
    夏季校服輕薄,風稍微大一些,他勁瘦有力的腰背肌肉就被勾描得十分顯眼,一眼就能看出是經常鍛煉才能練成的薄肌。
    他的腰,很好。
    想起今天在江瀾實驗,關於他的名字就被不同人直接或間接地提及了太多遍。
    毋庸置疑的,老師與同學眼中的,校園紅人。
    也許一開始是因為他的名字,但現在是因為他這個人本身——
    寧酒對他提起了一絲興趣。
    雙手握在一起,大拇指與食指合並伸出,比成手槍的形狀。
    她微微眯起一隻眼睛,對準喬柏林的背影,大拇指作出扣動扳機的動作。
    砰。
    榕樹上的鳥雀被驚動,撲簌扇動翅膀,飛離枝幹。
    “柏林?你看什麽呢。”
    短暫的恍神,HEAD Tour網球貼著喬柏林耳側劃出一道風聲,落地彈起,清脆的聲音在場地上回蕩。
    N比0的局麵終於被打破,李銘源卻沒感到開心。
    喬柏林這明顯是走神了。
    少年碎發飄動,沒立即回應,頓了兩秒,倏而轉頭。
    高大的榕樹幾乎遮斷了視線,枝葉間漏下斑駁的光。
    再往上看,幾隻鳥雀被驚起,撲閃著翅膀,光影被攪碎。
    腦後的灼熱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甚。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
    “狐狸。”
    “狐狸?我們學校生態什麽時候這麽好了?”
    李銘源被這話提起興趣,順著喬柏林的眼神望過去,除了榕樹什麽都沒望到,語氣失望。
    “不對啊,狐狸怎麽可能會在樹上?”
    榕樹枝晃出模糊輪廓,被遮擋的走廊南側,寧酒沒料到喬柏林會驟然轉頭,心髒猛地跳動一下。
    轉念一想,有榕樹遮蔽,他往這裏看的時候,壓根就看不到她。
    但隔著這麽遠的距離,隻是看了眼就被察覺,這人的感官也太敏銳了。
    撤開視線,寧酒背著書包下樓,八月末的空氣濕熱得發黏,貼在皮膚上不肯散去,胃裏隱隱作痛,是沒按時吃飯留下的舊毛病,但已經習慣了。
    兩排槐樹底下,不少學生正拿著不同的牌子吆喝,不時有被吸引的人停下看幾眼,隨後在小桌板的白紙上寫著什麽,有幾個社團還是很火爆的,比如舞蹈社、模聯。
    有一塊區域尤甚,周圍擠滿了人,鞋底將草坪踩得扁塌,人影交綽間,甚至看不到負責人舉的牌子。
    她對於社團沒太大興趣,繞著槐樹旁邊的空道走。
    因此也忽略了,被舞蹈社圍在中間的男生,不經意望向她時,炙熱粘稠的眼神。
    “甜酒!!!舅舅在這裏!”
    還未走到校園門口,就聽到了袁良景豁亮的聲音,回蕩在江瀾實驗的大門口,甚至隱隱能聽到回音。
    還在等孩子放學的家長都不由朝他望去,寧酒恨不得立即衝過去把她那便宜舅舅的嘴給堵上。
    “袁,良,景,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大庭廣眾之下叫我小名。”
    她氣勢洶洶地衝上去,用警告的眼神威脅他,隻是那雙眼睛圓圓的,怎麽看都沒有威懾力。
    袁良景看著自己的外甥女,深覺從小給她取的外號簡直太貼了。
    “好啦甜酒,不要生氣嘛,公交車都要被你氣走了,”他順手撈過寧酒的書包,顛了兩下,驚訝道,“你開學第一天書背這麽多書回去?”
    江城和嶺城的教綱不太一樣,要盡快適應,當然要做比別人更多的準備。
    寧酒:“你不懂。”
    袁良景頗為讚同地點頭:“舅舅從小到大都是學渣,小的時候不懂你媽的腦回路,老了之後更不懂你的。”
    袁姝與袁良景出生於嶺城一個普通家庭,袁姝讀完高中後去了外省念大學,袁良景與其說是沒那腦子,更不如說是沒那心思,在高中畢業之後就到江城開了一家甜品店過日子。
    這日子清閑,但也清貧,如今年過三十還是標標準準的月光族一枚。
    38路公交車正處於下班高峰時段,搖搖晃晃地開過來,又人擠人地開走。
    江瀾實驗位於商業市中心,袁良景開的甜品店則位於邊城區的一個鄉鎮街道。
    雖說是鄉鎮,但早高峰時期也有許多從鄉鎮來回市區的上班族,人剛走一波,又來一波,公交車終於到達蓉葉街時,寧酒艱難地穿過人群下車,聞著公交車上潮濕悶熱的空氣,感到呼吸不暢。
    最近胃痛好像變得嚴重起來了。
    袁良景背著被擠得歪歪扭扭的書包下車,沒聽到身旁人的聲音,轉過頭望見寧酒嘴唇發白的神色,就知道她的胃病又犯了。
    臉色幾乎是一刻變得凝重起來,他空出一隻手扶著寧酒走進狹窄的小路,繞過隨處停放的電瓶車堆和成堆的空塑料瓶,走進拐角的甜品店,熟練開鎖。
    風鈴乍起,腳步沒停地從後廚提前把做好的晚飯端到甜品店桌上。
    “甜酒,你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袁良景麻利地抽出筷子放在飯碗上麵,熱了肉末茄子和青菜炒香菇到桌上,語氣凝重,“小小年紀就得胃病,我怎麽和你媽交代——”
    “她又不在意我,為什麽要和她交代。”
    袁良景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寧酒截斷。
    少女的聲線清脆,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菜冒著熱氣,臉都被疼白了,硬是沒動筷。
    “心情不好,不想吃了。”
    嗓音仍是那樣柔軟,隻不過動作卻是截然相反的幹脆利落。
    袁良景一看又不小心把這小祖宗惹毛了,連忙按著她的肩讓她坐回去,從保鮮櫃裏拿出一塊櫻桃布丁放在她麵前。
    “今晚再不吃,待會兒疼得要睡不著了,”他撕開布丁的塑封膜,遞給寧酒叉子,“先吃點甜的,等心情好了,再吃飯。”
    寧酒看著眼前的櫻桃布丁,果然不說話了。
    袁良景太了解寧酒的性格了。
    這姑娘看起來軟,實際上性子特硬特軸。
    袁姝遠赴德國工作,她自己又被送到人生地不熟的江城,心裏篤定認為是父母不在意她了,對自己狠心的程度,連袁良景看了都心驚膽顫的。
    不過嘛,還是有法子治她的。
    寧酒對其他食物的食欲不高,甚至常常自/虐般地到了飯點不吃東西,但對於甜食,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力。
    想到這兒,袁良景將手握成拳放在嘴角。
    要不說這是他外甥女甜酒呢。
    他半倚在對麵的椅子上,目光落在窗外緩緩鋪展的晚霞,雲層起伏如潮,心底悄然生出一絲擔憂。
    也不知道以這姑娘的脾氣,以後要來個多細致用心的小子,才能照顧好她。
    “舅,你想什麽呢?”
    寧酒含糊的聲音把袁良景從想象中拉回,後者尷尬地笑了笑。
    總不能說剛剛在想未來外甥女婿會是什麽類型吧。
    寧酒吃甜食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笑,眉眼都跟著軟下去,那雙眼因此顯得愈發澄亮,帶著點被糖融開的溫度。
    大概猜到袁良景心裏想的不會是什麽好事,她冷笑一聲。
    “你要沒什麽事,我就去寫作業了。”
    開學第一天,其實也沒什麽作業可寫,無非就是把江城高一的功課複習一遍。
    “誒,等會兒,甜酒,”正巧有一桌客人要結賬,袁良景“嗖”地一下站起來,收完賬將碗碟端到後廚再回來,“你膝蓋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還是被看到了。
    寧酒其實也沒想著要遮,在袁良景的眼神脅迫下,勉強吃了口白米飯,含糊開口。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膚質一直這樣。”
    看著嚴重,實際過兩天自己就會好。
    寧酒早就習慣了。
    聽她這麽說,袁良景的表情非但沒有變得輕鬆,反而更嚴肅。
    “你媽出國了,爸又還在嶺城沒回來,現在我是你監護人,你要聽我的話知道沒?”他用嶺城當地的口音教訓她,想盡量擺出大家長的威嚴,但還是欠點火候,“要是等寧軒從嶺城過來,看到你這裏疼那裏腫的,我不就死定啦,你丫頭別害我。”
    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傍晚鄰近六點鍾,“良景甜品”送走最後一批客人,玻璃門被輕輕推合,“OPEN”的吊牌在光裏一轉,翻成了安靜的“CLOSED”。
    寧酒懶得再和他扯皮,吃完最後一口蛋糕,懶洋洋地說了句上樓看書去了,背上書包就往台階走。
    袁良景租下的是一棟商住兩用樓,一樓都是店鋪,二樓擠滿了各色住戶,隱隱能聽到鄰居廚房裏的炒菜聲和小孩的哭鬧聲。
    寧酒上樓時,隔壁鄰居大嬸正好在門口丟下一袋垃圾,一股酸臭味撲麵而來,袁良景跟在後麵,聞到味道立馬道。
    “汪嬸我不是說了嘛讓你注意點衛生,樓梯就這麽窄,把垃圾丟在這兒讓來來往往的住戶怎麽走啊。”
    “哎呦知道了知道了。”
    汪嬸一邊說著,一邊把垃圾拋回屋子裏,隱隱還能聽到屋子裏男人的歎氣聲,關門前不忘仔仔細細打量寧酒一翻,那眼神讓寧酒很不舒服。
    砰的一聲。
    門被關上。
    在這裏住了一個星期,寧酒已經漸漸適應過來,況且如果真要比較起來,這裏已經比嶺城的環境要舒適太多。
    幫她開門後,袁良景回到一樓後廚洗碗,寧酒獨自走進這間不大的出租屋。
    結構簡單,一室一廳布局,聽說寧酒要來江城,袁良景把原本堆滿雜物的隔間簡單收拾了一下,臨時改成了臥室。
    原本覆著蛛網的牆壁被粉刷成沁人心脾的淺綠,裂縫間也被他細心貼上印著甜品圖案的細小貼紙,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小課桌,用淺米色的簾布隔出床與書桌的兩方天地,晚霞從天窗傾灑而下,光線在簾麵上淺緩氤氳,染出一層淡紫的暈彩,整間屋子都隨之柔和靜謐下來。
    空氣中縈著淡淡的果香,海檸檬與柑橘的混合,尋常人可能會覺得太過甜膩,但對寧酒卻恰到好處。
    她喜歡有關甜的一切東西。
    袁良景一個人在江城的生計不說困難,隻能說收支剛平,他原本可以選擇不管她,卻還是在聽聞她要轉到江城時,第一時間將責任全攬在了自己身上。
    一想到這,心髒像被人揪了下,難免有些酸澀。
    吃過晚飯,疼痛舒緩很多,寧酒的神經也鬆懈下來。
    江城教材的難度的確比嶺城要大一些,她花了三個小時,將江城高一的數學書翻了一半,剩餘的時間開始整理從嶺城帶過來的書,打算挑幾本第二天帶去學校。
    正將書往包裏塞,桌邊被遞上一盆新鮮的水果,寧酒抬頭對上袁良景的眼神,就知道他對她有話要說。
    “我爸又要晚些再過來,對嗎?”
    袁良景被寧酒過快的反應噎了一下,準備好的說辭就這麽卡住。
    “酒吧雖然關了,但還有很多合同上的事要他出麵,我保證,他最晚下下周就會回來。”
    寧酒麵上乖巧點頭,不經意問道:“是有關聞叔叔的事又出現問題了麽?”
    “那件事其實已經到最後階段了,”袁良景想到什麽似的,歎了口氣,“不過你最近還是別跟聞弈聯絡了,從他爸出事以後,那小子就......”
    話到一半,袁良景陡然換一副表情,賞寧酒一個大板栗。
    “好啊甜酒,又套我話是吧。”
    有關聞興祥的那件事,寧軒一向是一筆帶過,從不在寧酒麵前提起。
    在自己老爸那兒打探不到信息,這姑娘就在這裏等著他呢。
    袁良景心中驚駭,佯裝生氣地和寧酒大眼瞪小眼。
    後者見計謀被識破,輕哼一聲,用牙簽戳了一塊菠蘿放到自己嘴裏,無辜開口。
    “套話到一半被發現了,好難受啊。”
    “......”
    翌日,袁良景怎麽說都要騎他那個破自行車送寧酒去上學。
    寧酒吐槽他就算屁股騎冒煙了也沒有公交車快,後者隻好把治胃痛的藥片提前塞在她書包的最後一層,把書包提到公交車門口後,看著她上車。
    “甜酒,記得好好吃飯!”
    這是記憶中,袁良景對她說的最多的話,寧酒隻當尋常絮叨。
    誰知公交車就要關上,他臨時加了一句新的:“也記得和新同學處好關係!”
    發動機的轟隆聲響,將他最後一句話隔在了蒸著熱氣的車窗外。
    邊城區與市中心有些距離,再加上早高峰堵車,寧酒六點鍾出門,嘴裏含著麵包片走進教室時,離早讀時間隻剩下十幾分鍾。
    高二八班的學生已經有一半都到了,一些拿著英語課本自覺在讀,還有一些在邊聊天邊吃早飯,稀疏的讀書聲混著鍋盔煎餅的香味一並朝寧酒襲來。
    高鶴昕一邊嚼著肉鬆煎餅,一邊看著英語書最後的單詞表,肉鬆煎餅在立著的書後騰騰冒熱氣,見寧酒來了,她嘴裏含糊和她打招呼,隨口問道。
    “你書包怎麽比昨天還鼓?”
    “帶了幾本書過來。”
    寧酒拉開椅子,左右看了眼周圍同學課本,先將帶的書放在書桌右側,打算早讀結束再去圖書角登記。
    “今天是英語早讀?”
    高鶴昕“嗯哼”一聲:“一三五是譚姐的,二四是老秦的。”
    譚莘莘是高二八班的英語老師,也是江城的特級教師之一,兩年前江城的文科狀元就是她帶出來的。
    正好到七點半,早讀的聲音變大,譚莘莘踩著高跟鞋風風火火趕來教室巡查。
    伴隨早讀鈴聲,寧酒猛地感到身後一陣勁風掠過,旁邊傳來高鶴昕揶揄的聲音。
    “李銘源,這才剛開學就掐點,不給譚姐麵子?”
    “害,別提了,都到校門口發現沒穿校服,又折回去拿了......”
    李銘源手裏攥著的校服還皺巴巴的,一副“舊事不願重提”的心酸模樣:“我真服我那便宜老爹了,昨天明明提醒他要提醒我的。”
    “提醒他要提醒你?這對嗎???”
    “對啊,怎麽不對,”李銘源著急忙慌從書包裏翻出英語書,“老林不是說生物進化都是優勝劣汰嗎,怎麽我爸記憶力不好這件事到我身上反而變本加厲了,所以說我學不好英語不怪我就怪我老......”
    “嗯?怪誰?”
    譚莘莘的嗓音在李銘源旁邊涼涼響起,後者立馬裝耳背,把英語書拿到桌上開始讀。
    “undertake undertake 從事,analysis analysis 分析......”
    “李銘源,你書拿反了。”高鶴昕提醒道。
    “......”
    早讀結束,李銘源就迫不及待站起身和高鶴昕理論,後者慢悠悠地回擊,陳珀遙一臉早就習慣他們吵鬧的表情,起來收英語作業。
    她和寧酒同屬一排,看到寧酒右上角放著的書時,表情愣了下。
    “這是你今早借的書?”她問。
    寧酒還在劃早讀時候沒讀對音標的單詞,聽到她的問題下意識答:“不是,我今天準備帶到圖書角的。”
    陳珀遙沉默一瞬。
    “那還真挺巧的,”幾秒後,她的語氣恢複笑意,“圖書角裏有一本剛好和你帶過來的一樣,我還以為你是在那兒借的呢。”
    寧酒的筆停了下來。
    這放在平常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像《小王子》《傲慢與偏見》什麽的幾乎每個班級的圖書角都會有,可她已經提前想到這個問題,所以挑的都是在網絡上都搜不到的冷門書籍,結果還是撞了。
    “這樣嗎,”她想了下,“那我明天再換一本?”
    “不用那麽麻煩啦甜酒,”陳珀遙親昵自然地摟了摟她的胳膊,“我等會兒就幫你登記,有兩本一樣的也挺好的,那本書自從喬柏林帶過來之後,在我們班還挺搶手——”
    “甜什麽?”
    “什麽酒?”
    她還沒來得及說完,李銘源與高鶴昕驚愕的嗓音一同響起。
    陳珀遙像是才意識到什麽,不好意思地朝寧酒眨了眨眼睛。
    “我昨天放學的時候聽到有人這麽叫你,覺得還挺順口的就也叫了......”
    就說讓袁良景不要說得那麽大聲了,這下是真的暴露了。
    一個拄著手拐一瘸一拐的男生從倒數第二排站起來,路過李銘源的課桌,騰出一隻手,熟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Hello班長好久不見,”李銘源找到自己的暑假作業遞給祁瑞衡,瞧見他那淒淒慘慘戚戚的模樣,沒忍住調侃,“不是說發朋友圈去征服黃山的嗎,怎麽先被黃山給征服了。”
    “別提了,”祁瑞衡說起這個就欲哭無淚,“剛發出去的後一秒就踏空了,幸好旁邊有護欄,以後再也不敢邊發朋友圈邊爬山了。”
    李銘源作感同身受狀點頭:“我充分理解你,我和你說我這幾天可倒黴了,昨天剛被柏林虐了一個半小時網球腰酸背痛的,今早又忘帶校服......”
    他抬起手臂,做出齜牙咧嘴的動作:“不是我說,一個暑假沒見,柏林打球動作越來越猛了,根本接不住啊。”
    祁瑞衡扶了扶臉上的眼鏡,一臉無奈的表情。
    和喬柏林對線網球這事他高一時候也幹過,至今有感,不比爬黃山輕鬆。
    “聽到了我的名字?”
    耳邊傳來清冽的嗓音,祁瑞衡驀地感到手上一輕,原本抱著的一遝作業本瞬間被分走一半。
    身為班長兼語文課代表,祁瑞衡負責收陳珀遙與李銘源兩組的語文暑假作業,原本這活對於他來說當然不吃力,隻是現在一隻手還要拿著手拐,雖然嘴上沒說,但手臂還是有些酸痛的。
    他感激地望向幫他分擔一半壓力的喬柏林,卻發現後者的目光躍過他,淡淡望向窗邊。
    還沒等他細細斟酌,喬柏林就將目光收了回來。
    耳邊傳來李銘源嬉皮笑臉的回應:“在說你打網球猛呢,都可以參加聯賽的程度。”
    還沒等喬柏林說話,他又補充道:“不過你這日程也沒時間參加網聯了吧,數高聯入選之後就直接進CMO全國總決賽,CMO要是還保持前列,還有機會去國外參加IMO......”
    喬柏林:“數高聯的成績還沒下來。”
    “誰不知道你的水平啊,八九不離十的事。”
    “得了李銘源,少給柏林壓力,”祁瑞衡打斷李銘源的話,顛了顛手裏的作業本,“怎麽還少一本......”
    “是差我的嗎?”
    靠近窗邊的少女開口,陽光正落在她的側臉,皮膚白淨柔潤,細密的睫毛在眼瞼投下陰翳,勾得眼尾又細又長。
    祁瑞衡看到她的樣子愣了下,就見寧酒迅速從書包裏翻找什麽,將一疊用夾子夾好的打印紙遞到他的方向。
    “我沒找到語文暑假練習的實體書,就打印了電子版的,辛苦你幫我交給秦老師啦。”
    話語是與麵容如出一轍的軟糯輕緩,祁瑞衡感到喉口緊了緊,想接過來時,一隻骨節修長的手比他更先伸過去。
    “瑞衡沒手拿了,我來吧。”
    指尖相觸,指端勾動紙頁,無名指內側一道薄繭滑過她的指背,幹燥、粗糲,帶著訓練過的觸感痕跡。
    那點酥麻在指腹散開,宛若溫水暈開一圈圈漣漪。
    寧酒頓了下,最終還是朝喬柏林輕聲說了句:“謝謝。”
    “應該的。”
    上午兩節課竟然都是期初測試,下課鈴聲一響,哀嚎聲此起彼伏,可再怎麽雞飛狗跳,大課間照舊得上,每周一的升旗儀式如期而至,操場在一片集體吐槽聲中被人潮填滿。
    九月初的天氣,空氣仍舊粘稠悶熱,日光照在臉上睜不開眼睛。
    高鶴昕和寧酒互相塗好防曬霜後匆匆下去,一排排的隊伍已經列好,其中高二八班的隊伍最整齊,很容易找到。
    開學的升旗儀式是最重要的,也往往決定著新學期的基調,這一天升旗後的演講由喬柏林來做,情理之中。
    陽光晃得厲害,襯得少年身型越發疏朗挺拓,他站在二樓話筒旁,藍白校服幹淨利落,袖口整齊,襯得他肩背舒展,線條清晰。
    夏風吹過清雋眉眼,眼睫生得濃密,眉骨略高,輪廓幹淨利落得像被光雕過似的。
    慣常的開學演講,無非是總結過去,展望未來;一貫高亢,語氣昂揚,到了末尾也不免是一句鼓舞人心的動員令。
    原本都已經預料到這是最無聊的環節,有人甚至盤算著要不要趁機打個盹,可當他開口的那一刻,原本渙散的目光與心神便像被線牽著,一齊回了神。
    “夏總如期而至,我們會在六月,迎來與自己共振的季風。”
    喬柏林的聲音好聽,不是那種刻意壓低的聲線,也沒有過於昂揚的熱烈。
    語速從容,咬字清晰,落入耳中,就讓人想到夏日裏咕咚冒著氣泡的汽水,很解渴。
    整個操場短暫地安靜了半拍,寧酒感到原本隊伍裏幾個站得東倒西歪的學生,也下意識站直了身體,朝他望過去。
    大概隻有他自己不知道吧。
    寧酒想。
    這種話在他口中說出來不像在激勵。
    像在念情詩。
    演講結束,掌聲如潮水般湧起,整齊的方陣很快散成零星的人影,眾人沿著相同的出口湧動,樓梯間被空氣都擠得發悶。
    夏末沸熱,校服本身就薄,稍微磕碰下就容易變皺,周遭汗味越來越重。
    寧酒不動聲色地從旁邊的男生邊上挪開,剛換到另一排隊伍,前麵的人群停了下來。
    排在她前麵的一個女生被烈日烤得發紅,細汗密布在額角,順著鬢發一滴滴滑落,整個人都有些支撐不穩,卻仍笑著和同伴打趣。
    “早知道我們再晚點排隊了。”
    同伴看向她。
    女生牽出一個勉強的微笑:“這樣就可以排在喬柏林旁邊,在他麵前中暑暈倒,他接住我,然後送我去醫務室,從此開啟一段和男神甜甜的校園戀愛。”
    “噗嗤,”同伴笑著回她,“你心態還挺好。”
    隊伍緩慢向前挪動著,那女生喘了幾口氣,勉強再走了兩步,上樓時腳下一虛,整個人倏地一歪——
    在寧酒眼前倒了下去。
    “中暑加上迷走神經性暈厥。”
    醫務室內,校醫從藥櫃裏翻出一支藿香正氣水,用棉簽蘸著酒精擦拭女孩的額頭,對寧酒道:“幸虧你送得及時,不然再晚點可能就得輸液了。”
    “對了,”處理完初步退熱措施,校醫才反應過來,抬頭左右看了眼,“是你一個人扛過來的?”
    寧酒補充道:“還有一個女生的,她現在去找老師了,我就先扶過來。”
    校醫停下手裏的動作,看了她一眼,語氣裏帶出點沒藏住的驚訝。
    “兩個小姑娘?那也很厲害了,看不出來啊。”
    看著細胳膊細腿的,力氣還挺大。
    她沒把後半句話說出來,寧酒大概也猜到她的意思,笑了笑沒回應。
    從社會角色理論來看,人們傾向於將社會行為與性別身份掛鉤,所以英雄救美的“英雄”變成了看似柔弱的女生,就容易引起認知失調。
    校醫的眼神落在寧酒青紫的膝蓋上,麵色凝重起來:“哦呦,你的腿怎麽了,是不是剛剛送人的時候撞到了?”
    寧酒也看了一眼,應該是昨天開學的時候被那個男生撞到後留下的,體質的原因,過了一天不僅沒好,反而看上去更嚴重。
    “不是的,”她和校醫解釋,“我體質就這樣......”
    “小姑娘,我這裏正好有支沒開封的,你直接拿走吧。”
    寧酒還沒說完,校醫就熱情地翻出一支白色藥膏給她,她道了聲謝,抬眸注意到病床上的女生亮晶晶地看著她,想要說什麽,最後還是靦腆地沒開口。
    她朝醫務室走去,離上課隻剩兩分鍾,腳步有些急,沒注意到那扇門不知何時已被推開一條縫。
    快步到門口的瞬間,門猝不及防被打開,兩人幾乎迎麵相撞,寧酒肩頭被及時扶住,才穩住身形。
    肩膀被輕輕扶住,鼻尖堪堪擦過校服領口,少年蓬勃的氣息在瞬間彌漫開來,不同於其他男生那樣的汗味,淺淡木質香的味道在鼻尖晃了一圈,又很快被風吹散。
    “柏林?你來替秋哲拿晨檢表嗎?”
    校醫顯然認得喬柏林,語氣立刻柔和了幾分,病床的女生沒想到自己一語成真,抬眼望向門口突然出現的喬柏林,想極力掩飾情緒,耳根還是不由自主地紅了。
    喬柏林沒有立即應下。
    他沉靜的眸光從校醫轉移到寧酒身上,後者隻得打招呼。
    “好巧。”
    “不巧。”
    兩人重新拉開了距離。
    躁動的夏風沿著長廊掠至門扉,帶起被陽光烘出的青草氣息,懶洋洋的。
    他的聲音貼著風的脊背一並吹來,拂過耳側,如同羽毛掃過水麵,漾起癢意。
    “我是來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