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淚珠

字數:9544   加入書籤

A+A-


    “噓——”
    寧酒還沒從那一連串動作裏緩過神,手機鈴聲已經被他掐滅,空氣裏隻剩下徹底的寂靜。
    幾乎是喬柏林按滅鈴聲的瞬間,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學生的輕笑聲,在靜謐的室內顯得尤為突兀。
    廣播體操結束,已經有班級從操場回來了。
    “抱歉,”等到確認人群遠離,他退離一步,兩人回到平常距離,“剛剛情況緊急,沒來得及和你說清楚。”
    教材室的門隔音並不好,要是外麵的人發現裏麵有動靜,打開門看到她和喬柏林兩個人,到時候可就不是沒收手機那麽簡單的事了。
    “......”
    寧酒沒有立即說話。
    像還沒從剛剛的變故中徹底脫離,她原本清亮的眼眸罕然多了幾分茫然,不知是驚嚇還是痛感作祟,胸口輕微起伏,上挑的眼尾也洇出些許浮豔的稠紅,在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濕潤的光澤。
    緩緩說了聲沒事,話出口後才意識到什麽,終究還是沒忍住,低聲補了一句。
    “但你剛剛力氣也太重了。”
    雖然已經隔了一定的距離,但教材室空間狹小,周圍又有成堆器材擺放,再遠也不會遠到哪裏去。
    校服擋不住她清晰的鎖骨輪廓,凹陷的皮膚在白熾燈的照射下反射淡白的光澤,清甜的香氣混著校服極淺的皂香,咫尺纏繞在呼吸間。
    喬柏林的眼神順著寧酒的話,不經意掃過她泛紅的手腕。
    剛剛的力道算重麽。
    他已經刻意克製力度了。
    掌心那層滑膩的觸感還未褪去,餘熱像細絲一樣纏在神經上,不緊不慢拉扯。
    他注意到,寧酒的皮膚好像的確比常人更薄,剛剛隻是握了一下,她腕骨下方就泛起一抹靡麗的緋紅,顏色豔得有些突兀,像不小心在身體上點了記號,極易激起人的淩虐感。
    “對不起。”
    喬柏林收回視線,很有禮貌地將手機遞還給寧酒。
    “以後不會了。”
    說這話的時候疏離自然,壓根沒想過以後自己打臉有多疼。
    他都這麽講了,寧酒也沒法再說什麽。
    像是才想起什麽,她狐疑地抬眸,漂亮的眼睛望他。
    “不過,你是怎麽想到來這裏的。”
    認錯隻是一瞬間的低頭,下一秒就能理直氣壯地把嫌疑推己及人,受不得半點委屈。
    可微微泛紅的眼尾與帶著軟意的聲音,又無不在強調自己有多委屈。
    喬柏林的聲音染上不易察覺的笑意。
    “我剛剛說了,我來替老秦拿書。”
    “......你真是來拿書的?”
    寧酒顯然並不太相信這個說辭。
    她剛才已經掃過一圈,這個教材室裏的書,大多是學校早就發過的舊本,幾乎沒有幾本值得特意來拿的,比起相信喬柏林來拿書,她更相信自己另一個猜測。
    “你不會是來約會的吧,”她嘴角揚起微妙的弧度,笑意盈盈道,“放心,如果真是這樣也沒關係,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拉他下水,利益交換,用他不存在的秘密來贖回她露出的破綻。
    喬柏林看破不說破,沒再應她的話,繞過寧酒在鐵架裏麵將要的書拿出來。
    少年微微彎腰,校服被帶出一道清晰的折線,勾出他筆挺的背脊線條。
    從寧酒的角度看,恰好發現他的脖頸右側有一顆小痣,就長在喉結的旁邊。
    有點性感。
    威逼利誘對喬柏林來說都沒用,寧酒無奈地歎息一聲,隻得將手機重新放回校褲口袋,將校服向下扯了扯。
    “總之,你不準和別人說。”
    也許是察覺到語氣有點凶了,又軟了嗓音補充。
    “拜托你,喬同學。”
    “......”
    眉眼是軟的,神態是硬的。
    心裏越不滿,語氣越柔和。
    喬柏林第一次認識到有女生是這樣的。
    他拿書站起身,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她無法從他的表情判斷他的態度。
    還想開口挽回什麽,寧酒卻倏地感到他溫熱的指腹觸碰到眼角。
    微微一愣,眼神瞥過他自然收回的手,與修長指尖的一滴眼淚。
    耳邊傳來他略微無奈的聲音。
    “怎麽這麽容易哭。”
    氣氛靜默片刻,寧酒看著他隨意將指腹的淚珠抹去,淺薄的水珠貼在滾燙的指腹與皮膚之間撚磨,一點點滲入他的肌理。
    她天生痛點低,從小就這樣,久而久之也習慣了,甚至自己都沒察覺到在哭。
    難以言喻的微妙情緒轉瞬,等到回過神的時候,喬柏林指骨分明的手已經握上門把。
    寧酒明白他的意思,微微鬆口氣。
    至少這件事過去了。
    周五,快要熬到頭了,幹飯鈴聲響起,寧酒寫完最後一道化學題,將水筆放回筆盒。
    教室又開始千軍萬馬的響聲,寧酒實在沒有胃口,待在教室又著實無聊,就打算下樓隨便逛逛。
    上周打給寧軒的電話無一例外都沒接通,寧酒都差點懷疑寧軒的手機是不是摔壞了。
    下午的太陽很毒,寧酒走累了,想隨便找個陰涼處休息,男生處於變聲期的公鴨嗓從轉角傳來,嚇了她一跳。
    “我說弈哥,剛那妹子那麽漂亮,不給個機會多可惜啊。”公鴨嗓一臉的唏噓,“我要是有你這臉,一天談八十個都不在話下!”
    “一天談八十個,”另一道聲音傳出,冷冷的,“你他爹的也不怕精/盡人亡。”
    後麵這道聲音太過耳熟,寧酒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
    似乎是為了她證實某個猜想,“咚”的一聲,被捏扁的易拉罐從轉角飛過,正中一旁的垃圾桶。
    男生慢悠悠地踱步正要走過轉角,忽地感到一陣風聲,抬眸,少女耳後的碎發隨動作晃動,轉眼沒入轉角消失不見。
    他微微蹙眉,耳邊傳來鄒騫戲謔的聲音:“這不會又是某個暗戀你的小女生吧,看到你來就跑了。”
    “你家小女生看到暗戀對象跑這麽快的?”聞弈油鹽不進,目光卻追隨寧酒的背影幾秒,兀地冷笑出聲,“怕以為我是鬼,心虛不敢見了吧。”
    他說得其實也沒錯。
    寧酒現在就覺得剛剛看到的聞弈絕對是鬼!
    她的心髒咚咚咚跳個不停,胃裏一陣攪湧也不敢慢下腳步,看到一棟建築有門,毫不猶豫就踏了進去。
    是出現幻覺了,還是聞弈真的和她一樣,也從嶺城轉到江瀾實驗了?
    比起後者,寧酒還真更願意相信是自己的幻覺。
    她沒怎麽辨別方向,看到樓梯就往上踩,就想把身後那人甩得遠遠的。
    心跳一陣猛突,跑得鼻尖都沁了汗珠,等到徹底回過神,率先感受到的是中央空調的冷氣吹過頭頂,微涼的碎發拍打在耳側,發出嗡嗡的耳鳴聲。
    周圍是一排排陳舊的書架,地板每走一步吱呀響,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撲麵而來。
    江瀾實驗的圖書館是最早建立的,因為課業壓力大的緣故,學校領導不重視,保潔和維修工作也隻是草草了事,已經到了牆皮脫落,窗戶吱呀作響的程度。
    走廊裏積了些灰,靠窗那一排書架上落滿了細屑,陽光斜著照進來,灰塵反而變成了躍動的光斑,在一排排書架前起舞。
    寧酒抬眸,看到自己正好停留在一排書架麵前,她的眼神掃過一旁微微傾斜的“心理學類”標簽,想要離開的腳步就這樣停頓下來。
    現在外麵是別想出去了,還不如在裏麵逛逛。
    她打下主意,目光定格在書架的一本書上,踮腳,伸手,取書——
    耳際傳來輕微響動,下意識頓住了手。
    “子薇姐,好久不見。”
    “......”
    玻璃門被輕輕推開,一股積灰與舊紙味撲麵而來,書架擺得淩亂,幾隻裝書的紙箱橫在過道,明明不大的地方,偏偏要繞很多路才能到最裏的書架。
    喬柏林和洛子薇打完招呼,熟練地抬腿跨過腳邊的紙箱,朝最裏側那排書架走去。
    拐過轉角時,目光隨意落在地上,微不可察地停頓片刻,猝不及防對上少女晃著笑意的眉眼。
    陽光將寧酒微微上挑的眼尾勾長,淺瞳波光流轉,手上米白色的書封被纖細的指尖擋住,看不清名字。
    她沒有出聲,用口型說了兩個字。
    好巧。
    喬柏林不經意掃過一旁書架的“心理學類”幾個字。
    這幾天以來,兩人心照不宣地默認教材室的事就當沒發生過,座位隔得遠,說過的話寥寥無幾,不算有交集。
    喬柏林的目光掃過少女溫軟的眉眼,她神情如常,像一貫平靜從容,隻有細看才能看到額角還殘著細密的汗珠,呼吸聲也略微急促。
    有些事沒必要戳穿。
    沒說什麽,自然地收回視線,開始在一旁的書架上挑書。
    自從班級圖書角普及以後,學生大多會選擇在讀書角直接選書,而不會特地來圖書館借。
    就算是要借,也大多在一樓和二樓借閱日常學術性書籍,三樓大多都是一些冷門學科書籍,作為高中的學生,不太會有時間讀。
    因此三樓很安靜,是隻能聽到寧酒翻書聲的那種安靜。
    喬柏林在隔壁書架裏挑出一本書,緋紅的封麵很吸引人,寧酒被吸引注意。
    “好顯眼的封麵,”她說,“我剛剛差點選它了。”
    因為屈膝在讀的原因,本就矮一截的少女此刻隻到他手肘處。
    喬柏林停頓片刻,對上她玻璃珠似的淺瞳,選擇微微彎腰。
    “榮格的《紅書》,”他將手裏的書往她的方向遞了點,“我看過一遍了,你想要的話可以給你。”
    他的氣息隨著遞過來的書一並靠近,寧酒隻是往那灼目的封麵瞥了一眼,視線便落在他青筋分明的掌骨,再緩緩上移,最終停在喬柏林放大的眉眼。
    他的眉骨深邃,鼻梁挺直,骨相是端正得不行的周正少年氣。
    偏偏那雙黑眸好看得有點迷惑人,眼瞳映滿她的模樣,就連眸光都像是為她而閃。
    喬柏林有一雙會愛人的眼睛。
    隻是這雙眼睛在看她時,與其他人無異。
    寧酒突然覺得有點可惜。
    兩人的距離在不自覺拉近,她倏地踮腳。
    鼻尖呼吸交錯一瞬,少年愣住,感到手裏的書被少女推回了懷中。
    “下次吧,我已經選好想要看的書了——”
    寧酒頓了頓,話鋒一轉,語氣裏摻著點微妙。
    “或者,你和我換?”
    兩人一前一後從三樓走到一樓,寧酒看到喬柏林的水杯放在一樓的閱讀室,意識到他是要讀一會兒後才回教室。
    “你平時經常來這兒?”
    “這個學期是第一次,”喬柏林將書放在閱讀室的座位,拿起借閱卡準備去機器處激活,“中午睡不著的時候會來看一會兒。”
    臨走前,他想起什麽,折返。
    “你有借閱卡嗎?”
    寧酒迷茫地看他,喬柏林就知道她還沒有辦。
    “圖書館的書要有借閱卡才能借閱,你得到三樓洛老師辦公室拿學生卡——”
    “你對所有人都這樣嗎?”
    少女柔軟的聲音將喬柏林的話打斷,後者罕見愣了下。
    “抱歉,”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或許是今天發生的種種事情堆疊起來讓寧酒感到煩躁,又或許是他公事公辦的語氣單純讓她不爽。
    寧酒一字一句說。
    “禮貌的語氣,禮貌的舉止,禮貌的笑,”她問他,“你對所有人都這樣嗎?”
    很明顯的,這不是個適合在此刻問的問題。
    喬柏林沒有給出答案,是意料之中。
    “......好,”情緒越是煩躁,寧酒表現得就越是乖巧,“我知道了。”
    猝然的開始,冷不丁的結束。
    喬柏林靜靜望著寧酒幾秒,想要再說什麽,少女已經毫不留情地轉身上了樓。
    來圖書館的人不多,機器前隻有幾個人排隊。
    他朝門口的機器走去,耳邊刷卡的滴滴聲傳來。
    回想起剛才和寧酒的對話,一種無法言喻的浮躁感從心底升起。
    “喬柏林?”
    溫柔的女聲將他的思緒喚回。
    在喬柏林視線望過來的那一刻,宋雲禾條件反射捋了捋頭發,麵頰浮現出好看的紅暈。
    “我還在想你好久沒來了,剛剛就看到你的水杯了。”她壓低嗓音,眼睛亮晶晶地看他,“我前兩天才聽李銘源說你暑假去省裏參加比賽了,真厲害呀。”
    宋雲禾的聲線裹著自己也未曾發覺的驚喜,平常的喬柏林就算是不想回應,基於教養也不會讓話落在地上。
    但不知道為什麽,現在的他不是很想開口說話。
    “你這次借的書是什麽類型的?”分在不同班,好不容易有和喬柏林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宋雲禾不想輕易放過,“可以給我推薦一下嗎,我最近正好書荒了。”
    隊伍馬上就輪到喬柏林,他看著手中的卡道。
    “有關心理學的。”
    “心理學嗎,我還沒看過這類型的書呢,”宋雲禾的聲音聽著很高興,“剛在你桌上看到一本,就是那本吧?”
    喬柏林淺淺應了聲。
    驚喜過後逐漸冷靜下來,宋雲禾察覺到喬柏林情緒有點不對勁。
    除去對他本身有好感,宋雲禾自認自己是慕強的人,無論是家世還是成績,喬柏林無疑是那個最符合她理想投射的人。
    雖說從他身上能感覺出高中不想談戀愛的意思,但宋雲禾相信,先在高中的時候和他處熟悉,畢業之後告白總會比別人多一些優勢。
    意識到他似乎沒有心情聊天,她識趣地沒再開啟新的話題,轉而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走進閱讀室,望見喬柏林桌上放著的書,宋雲禾還是沒忍住好奇走過去,想看一眼他今天借的書。
    隻是一眼,宋雲禾呆住。
    ......
    喬柏林激活完卡,走回閱讀室時,不經意對上宋雲禾的視線。
    她看自己的眼神太古怪,不可置信裏又帶著點微妙。
    沒太在意,他走回自己的座位,拉開椅子時,餘光掃過座椅正前方的桌麵,卻發現原先的紅色書籍消失不見,映入眼簾的換成了一本米白色封麵的書。
    動作。
    暫停。
    深色的大字被極具色溫反差的書封背景襯托得無比矚目,露骨又吸睛的標題總能一眼抓住人的眼球。
    最中央,加粗標示的書名橫亙著,徑直衝撞進他的視線,不留一絲回避的餘地。
    《弗洛伊德眼中的性與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