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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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在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後,船隻緩緩減速,平穩地靠向一處修建得頗為齊整的碼頭。
    顧青雲隨盧屹走出船艙,舉目望去,隻見遠處山巒疊翠,半山腰上樓閣亭台掩映其間,隱約可聞鍾磬清音與朗朗書聲。
    天下莘莘學子心中無比向往的文教聖殿,近在眼前。
    而更令他微感訝異的是,在不遠處的碼頭上,一行人早已靜候於此。
    為首之人頭發花白,身著素色常服,卻難掩其雍容氣度,此刻他正含笑望向他們這邊。
    盧屹見狀,神色立刻變得恭敬無比,低聲對顧青雲道:“青雲,快隨我來。院長親自來迎你了!”
    那位親自來到碼頭相迎的長者,正是寒山書院之主,名滿天下的寧王殿下。
    一路上,盧屹已經向他介紹了寒山書院的淵源。
    書院坐落於姑蘇寒山,山腳下有古刹寒山寺,鍾聲悠遠,人傑地靈。
    傳說大瑞朝開國皇帝未登基時,曾於寒山寺中借宿,見此地文氣氤氳、學風蔚然,心下欽佩。立國之後,故地重遊,便下旨於半山腰敕建寒山書院。自此,寒山書院曆史幾乎與大瑞朝同壽,而寧王殿下,正是書院第六任院長,也是在位最久的一位。
    寧王雖出身天潢貴胄,卻性情淡泊,不戀權位,唯癡迷詩書學問,且求才若渴。但他性子也頗奇特,投緣之人,他可傾心相待,若是不喜,縱使對方奉上金山銀山,也不願多看一眼。
    年少時,寧王喜愛縱情山水、遊曆四方,如今年事已高,尤其是前幾年的太子謀逆案後,更不喜朝堂政務,不喜紛擾,長居寒山,少問外事。
    寧王特地在書院後山築了一間書齋,題為“如隱”,即便是書院學子亦不得輕易踏入。平日唯有一位跛腳的年輕侍從和一個聾啞老仆,照料著他的起居瑣事。
    船隻緩緩停穩,顧青雲隨著盧屹踏上碼頭。
    “見過院長。”盧屹恭敬地行了一禮,顧青雲亦在他身後微微躬身。
    “這位便是青雲小友吧?本王算著日子,料想你們今日也該到了。”寧王語氣溫和,毫無居高臨下之態,反倒顯得格外平易近人。
    顧青雲從容應道:“見過殿下。”
    “何必稱殿下?既與雲笙同來,便隨他一般,喚我院長便是。”寧王含笑說道。
    站在寧王身後的幾人神色微動,尤其右側那名青年,看向顧青雲的目光中掠過一絲不快與警惕。
    這人什麽來頭?竟要院長親自率眾一早在此相迎?如今還待他如此親近?
    幾人間的眼神交匯,顧青雲盡收眼底。
    顧青雲心中明了,寧王身為寒山書院院長,能稱他一聲“院長”的,自然皆是書院學子。而能考入寒山書院者,誰不是曆經層層選拔、脫穎而出的英才?
    一個稱呼,有時不僅僅是個稱謂,更是一種身份的象征。
    顧青雲初來乍到,憑什麽與他們這些苦讀考入的學子享受同等待遇?甚至從寧王的態度來看,他所受的重視,遠在他們之上。
    年輕人之間的意氣之爭,顧青雲再熟悉不過。
    顧青雲神色未變,隻作不覺,從善如流地喚了一聲:“院長。”
    寧王心情極好,親自領著顧青雲步入寒山書院,一路直入自己的書齋。
    其餘學生都停在書齋外,默默望著寧王帶顧青雲與盧屹走了進去。
    聾啞老仆如往常一樣,將門輕輕合上,將他們攔之門外。
    “白兄,顧淩雲也就罷了……如今連他的庶弟,也要壓你一頭麽?”一名學子湊近,低聲嘟囔。
    被稱作“白兄”的,正是方才對顧青雲最是不滿的那人——白鈺。他與盧屹同年入學,在顧淩雲出現之前,書院中最出色的學子便是他與盧屹二人。
    可自那顧淩雲來了以後,一切就都變了。
    顧淩雲比他們還要小上兩歲,學識竟絲毫不遜於他們,更因與盧屹是表兄弟,被人戲稱為“寒山雙璧”。從此,再無人記得他白鈺也曾是書院中最耀眼的那一個。
    白鈺眼底情緒翻湧,卻隻冷冷瞥了一眼那試圖挑唆的同窗,低斥:“慎言。”
    他轉身欲走,風中卻隱約飄來幾句低語,針一般刺入耳中:“橫什麽?若不是顧淩雲回鄉守孝,院長眼前……哪輪得到他獻殷勤?”
    白鈺腳步一頓,指節悄然攥緊,勒得發白。
    *
    如隱書齋內,一株蒼勁的古鬆舒展枝椏,樹蔭下立著一張古樸的石桌,此刻寧王與顧青雲、盧屹正相對而坐。
    微風過處,偶爾有鬆針簌簌飄落,更襯得四下清幽靜謐。
    一位跛腳侍從默然端茶上前。他步履雖微顯滯澀,動作卻異常平穩。額前幾縷碎發不經意地垂落,遮掩了大半眉眼,令人難以看清容貌。然而顧青雲卻注意到,他布衣之下那雙端茶的手,竟出乎意料地纖長白淨,不似尋常仆役。
    顧青雲不由抬眸望去,恰逢那侍從也正抬眼看來——碎發間隙之中,唯見一雙深眸,沉靜似古井水,裏麵卻仿佛藏著化不開的冷冽與滄桑。
    隻一瞬,對方便垂下目光,無聲地置好茶具,繼而退入廊下的陰影裏,身形仿佛就此隱入寂靜,再無痕跡。
    寧王執壺,親自為顧青雲斟了一杯茶,隨口問起那造紙新術是如何想出來的。
    顧青雲將先前答過盧屹的說辭又簡述了一遍,言辭懇切,仍表明願將此術獻予書院,福澤天下學子。
    寧王聽罷,麵露欣慰:“不愧是顧家兒郎,同你兄長一般,不僅天資聰穎,更難得的是胸懷天下。”
    盧屹聽得此言,心下微頓。他有意未向寧王提及顧家發生的變故,因而寧王尚不知曉顧淩雲已將青雲逐出家門。此刻寧王自然而然地誇讚青雲時提及其兄,盧屹不由得有些忐忑。
    顧青雲唇角彎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瞥了盧屹一眼。盧屹略顯尷尬,抬手摸了摸鼻子,自知理虧。
    所幸顧青雲並非多嘴之人。他與顧淩雲之間的事,在外人看來終是家事。家醜不可外揚,他自然不會主動向外人訴說什麽。
    寧王並未察覺這片刻的暗湧,轉而疑惑問道:“你既有如此才思,為何不曾來考我寒山書院?”
    顧青雲笑了笑,語氣輕鬆:“小子少時貪玩,最怕枯坐讀書,耐不住性子,實在遠不及家兄勤勉專注。”
    寧王倒不以為意,反而朗聲笑道:“你若來了,隻怕要氣煞那些懸梁刺股卻仍不得其法的書生。”
    盧屹此時也從旁笑著附和,稱這一路與青雲交談,深感其才識卓越,自己由衷佩服。
    寧王不禁訝然。
    他是知道盧屹性子的,他自小由盧太傅教養,心氣極高,能讓他說出“甘拜下風”四字,這顧青雲確實非同一般。
    寧王興致愈濃,當即笑道:“那本王可要好好考你一考。”
    顧青雲故作發愁:“早知道就不來了,怎麽一來就要考試?”
    盧屹笑他:“莫要再裝,你豈是畏考之人?”
    寧王笑著看兩人一唱一和,沉吟片刻,卻問出了一個遠超尋常考較的問題:“依你之見,當今大瑞困局,該如何解之?”
    一言既出,不僅顧青雲,連盧屹都一時怔住。
    此問關乎國運,沉重無比。他們皆知大瑞積弊已深,病入膏肓,而寧王身為宗室,始終心懷憂慮,試圖力挽狂瀾。
    此刻他看似隨口一問,實則沉重,並未真的期待一個年輕學子能給出答案。
    然而,顧青雲沉思片刻,竟開口道:“學生並無徹底解決之國策,僅有些許粗淺思考。”
    寧王抬手:“但說無妨。”
    顧青雲於是言道:“國家猶如舟船,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今國之土地、資源盡握於豪強世家之手,百姓終年勞苦,所得盡被斂去,自然生計維艱。而豪強隱匿田產、逃避稅賦,如同藏鬼於暗室,朝廷稅源枯竭,又何以強盛?”
    盧屹並不意外,他早知顧青雲有此見識。寧王眼中卻閃過驚喜——並非因這見解本身,而是因這少年竟敢直言不諱。
    在這世間,敢言者,有時比有能者更為可貴。
    “今日所言,止於此齋。”寧王鄭重道,“你盡管暢言。”
    受到寧王鼓勵,顧青雲繼續道:“為何‘盛世軍’能如此得民心,一年之內便勢不可擋?隻因王琛提出了‘均田’之策,那正是萬千黎民心中所盼!既然橫豎皆難以求生,何不奮起一搏?或許真能搏出一線生機?”
    “故而,盛世軍非憑武力,而是憑民心得以迅猛壯大。大瑞若想自救,必須設法將豪強所占之田土,還於百姓。”
    寧王長歎:“談何容易!朝中官員,幾人非出身世家?誰願割自身之肉?”
    顧青雲略一沉吟,繼續道:“學生有一法,或可折中。”
    寧王兩眼發亮:“快說。”
    顧青雲道:“田產名義上,可以仍歸豪強世家所有,但管理田畝之權,須由朝廷委任的‘裏長’負責。裏長直接向官府稟報田畝收成及稅賦。此法,或許可杜絕豪強隱匿土地、過度盤剝,亦能使朝廷的政令直達鄉裏,強化中央集權。”
    寧王默然,目光垂落於杯中茶葉,顯然已經陷入沉思。
    而從始至終一直垂眸靜立一旁的跛腳侍從,此刻終於忍不住抬眼看向顧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