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碎鈴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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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嚴以命換命的那一刻,白子畫懷中死寂的軀體終於有了呼吸。
    可醒來的花千骨卻隻剩一紙空白,昔日的妖神之力與痛苦記憶一同消散。
    她虛弱得連桃花都握不住,終日倚在竹榻昏睡,偶爾睜眼隻會懵懂喚他“師父”。
    白子畫拆了絕情殿的梁柱為她造小舟,用盡千年修為替她溫養魂魄。
    當粘好的宮鈴重新係回她腰間時,她仰頭問:“師父,鈴鐺怎麽是碎過的呀?”
    白子畫望著她清澈如初的眼眸,將人往懷中攬得更緊些:“被個小笨蛋摔碎了。”
    此刻春風恰好,吹得滿山桃花簌簌落在他們相偎的肩頭。
    長留山,乃至這整個六界,都知曉一個秘密。
    白子畫,瘋了。
    自那場驚天動地的妖神之禍後,昔日清冷出塵、守護蒼生的長留上仙,便徹底成了另一個人。憫生劍穿透花千骨心髒的瞬間,她以神咒施加於他身上的詛咒,便如同最惡毒的藤蔓,在他仙骨之上紮根蔓延——不老,不死,不傷,不滅。
    他死不了,卻也活不成。
    絕情殿早已不複往日仙氣繚繞的肅穆。結界之內,終日回蕩著男子時而癲狂、時而淒厲的嘶吼,或是壓抑到極處、破碎不堪的低喃。他有時會對著空無一人的大殿厲聲質問:“為什麽不肯回來!”有時又蜷縮在冰冷的角落,抱著頭,一遍遍重複:“小骨……師父錯了……錯了……”
    摩嚴站在緊閉的殿門外,那一聲聲如同鈍刀割在心上的動靜,讓他挺拔的身形一日日佝僂下去。他曾以為鏟除妖神是為大義,他曾以為師弟終會勘破情劫,重歸正道。可如今,他看著六界至尊、他曾經最引以為傲的師弟,變成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永生永世承受著比淩遲更殘忍的折磨。
    他那顆被條規戒律、門派榮辱冰封了千百年的心,終於在日複一日的煎熬中,裂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縫隙。悔恨,如同毒液,滲透四肢百骸。
    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想起那個倔強的、喊著“白子畫,黃泉路上,忘川河中,三生石旁,奈何橋頭,我可有見過你?”的丫頭,想起她最終望向白子畫那絕望而詛咒的一眼。一切的因,早已種下,而他們這些自詡正道的人,不過是推波助瀾的劊子手。
    摩嚴深吸一口氣,眼中最後一點猶豫與掙紮徹底湮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決絕。
    他推開了絕情殿那扇沉重的大門。
    殿內光線昏暗,氣息混亂。白子畫發絲淩亂,白衣染塵,正對著牆壁上一道虛幻的影子喃喃自語,那影子依稀是花千骨的模樣。
    “子畫。”摩嚴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
    白子畫猛地回頭,雙眼赤紅,充斥著瘋狂與警惕:“誰?你要搶走小骨?滾開!”
    “我不是來搶她。”摩嚴一步步走近,無視周遭狂暴不穩的仙力波動,“我是來……還她給你。”
    白子畫怔住,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極微弱的清明。
    摩嚴不再多言,他雙手結出一個古老而繁複的法印,周身開始散發出刺目的金光。那光芒並非攻擊,而是燃燒,燃燒他數千年的修為,燃燒他的仙元,燃燒他全部的生命力。
    “以吾之命,燃為引魂之燈;以吾之魂,渡為歸魄之橋。上古禁術,移星換月,溯魂歸位!”
    “師兄——!”白子畫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發出一聲嘶啞的喊叫,想要阻止,卻被那磅礴而溫和的金光推開。
    摩嚴的身體在金光中逐漸變得透明,他看著白子畫,眼神複雜,有愧疚,有釋然,最終隻化作一句:“好好待她……這一次,別再……”
    話音未落,金光驟斂,化作一道細流,猛地射向大殿角落——那裏,安靜地躺著一具早已失去生機多時的軀體,花千骨的軀體。
    金光沒入她的眉心。
    刹那間,萬籟俱寂。
    緊接著,一聲極輕微、極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心跳聲,如同初春破冰的第一滴水珠,滴落在死寂的殿堂裏。
    “咚……”
    白子畫僵在原地,所有的瘋狂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那片荒蕪而脆弱的沙灘。他踉蹌著撲過去,顫抖著手,探向花千骨的鼻息。
    一絲溫熱的氣流,拂過他的指尖。
    活了。
    她……活了。
    遠離仙門紛擾的深山裏,一處簡樸的竹舍臨水而建。周圍設著強大的隱匿結界,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窺探。
    竹舍內,花千骨安靜地躺在一張鋪著柔軟獸皮的竹榻上,臉色依舊蒼白,呼吸清淺得幾乎感覺不到。她瘦弱得厲害,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白子畫坐在榻邊,小心翼翼地用濕潤的軟布擦拭她的臉頰和手指。他的瘋癲之症在花千骨心跳恢複的那一刻便奇跡般褪去,隻是那雙曾經淡漠看盡世事的眼眸,如今盛滿了失而複得的小心與深不見底的疲憊。
    他幾乎耗盡了殘餘的修為,日夜不停地溫養著她那脆弱得如同琉璃的新生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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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父……”
    一聲微弱的呢喃響起。
    白子畫動作一頓,立刻俯身,聲音輕柔得怕驚擾了她:“小骨,醒了?感覺怎麽樣?”
    花千骨緩緩睜開眼,那雙眸子清澈見底,卻空洞得令人心慌。裏麵沒有了曾經的靈動、癡戀、痛苦、決絕,隻剩下全然的懵懂與陌生。她看著白子畫,依循著醒來後唯一記得的稱呼,軟軟地又喚了一聲:“師父……”
    “嗯,師父在。”白子畫握住她微涼的手,將自己的仙力化為最溫和的氣息,一點點渡給她。
    她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偶爾醒來,也認不得人,記不得事,對外界的反應遲鈍得像初生的嬰孩。白子畫卻甘之如飴。他親手為她熬煮靈藥,幫她梳理長發,抱著她到院中曬太陽,對著她自言自語,說那些她早已忘記的、關於長留山、關於糖寶、關於過往零星美好的片段。
    她聽不懂,隻是偶爾在他聲音放緩時,依賴地往他懷裏縮一縮。
    這一日,陽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臨窗的竹榻上。花千骨的精神似乎好了些,靠著軟枕,目光落在窗外一株開得正盛的桃花樹上。她伸出手,想去接那探進窗欞的花枝,指尖卻虛弱得連最纖細的枝條都握不住。
    白子畫默默看著,心尖像是被細針紮了一下。
    待她再次沉沉睡去,他起身,走出了竹舍。
    數月後,當花千骨能稍微下榻走動時,白子畫牽著她,來到屋後的碧水潭邊。那裏,停泊著一艘小巧精致的竹舟。舟身是用絕情殿後院那幾株靈氣最盛的湘妃竹所製,而舟體的主要支撐,赫然是取自絕情殿主梁的萬年沉香木。
    他拆了象征著自己地位與過去的宮殿,隻為給她造一葉能載她遊山玩水、散心解悶的扁舟。
    “喜歡嗎?”他輕聲問。
    花千骨看著竹舟,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卻真實存在的笑意,點了點頭。
    白子畫扶著她坐上去,然後自己也踏上竹舟,並不用法術,隻是拿起一旁的竹篙,輕輕一點岸邊,小舟便悠悠地滑入碧波之中。山影倒映,雲卷雲舒,時光在這裏變得緩慢而寧靜。
    他時而會帶她禦劍飛行,扶著她站在橫霜劍上,穿越雲海,俯瞰山河。她害怕時會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將臉埋在他胸前,他便放緩速度,將她護得更緊。
    更多的時候,他們隻是乘著這葉竹舟,在青山綠水間隨意飄蕩。花千骨身子依舊虛弱,常常說著話,便靠在他懷裏睡了過去。
    這一日,舟行至一片桃花林下,溪流潺潺,落英繽紛。花千骨依偎在白子畫胸前,把玩著不知何時被他重新係回她腰間的宮鈴。
    那宮鈴曾被憤怒與絕望碾碎,如今卻被他用無上仙法和心血,一點點粘合修複,除了幾道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淺金色紋路,幾乎恢複了原狀。
    她拿起鈴鐺,在耳邊輕輕搖晃,清脆的鈴聲和著水流聲,格外悅耳。
    把玩間,她終於注意到了那些細密的修複痕跡。
    她仰起頭,清澈的眼眸裏滿是天真與困惑,望向白子畫線條優美的下頜:“師父,”她聲音軟糯,帶著剛睡醒的惺忪,“這鈴鐺……怎麽是睡過的呀?”
    白子畫攬著她肩膀的手臂微微一僵,隨即更緊地擁住了她,仿佛要將她揉入骨血之中。他低下頭,下頜輕輕蹭了蹭她帶著淡淡藥香的發頂,目光投向那流淌著桃花的溪麵,深邃的眼底掠過一絲無法言說的痛楚與滄桑。
    良久,他才用一種極致溫柔、卻又帶著幾分無奈寵溺的語調,低低地回應:
    “因為……被一個笨蛋,不小心給摔碎了。”
    花千骨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注意力很快又被飄落到舟中的一片桃花瓣吸引,伸出纖細的手指去戳弄。
    白子畫不再言語,隻是靜靜擁著她。
    此刻,春風恰好,溫柔地拂過山林,吹得滿樹桃花簌簌而下,粉白的花瓣落了他們一身,一頭,一舟。有些調皮地停留在花千骨烏黑的發間,有些則沾上白子畫素白的衣袍。
    他微微側頭,看著懷中人兒恬靜的側臉,那專注玩著花瓣的模樣,純淨得不染絲毫塵埃。
    溪水載著竹舟,輕輕蕩漾,鈴聲與水流聲淺淺相和。
    歲月無聲,靜謐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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