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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著那道紅影穩穩的於樹梢躍動,靈巧得如一隻鴻雁。

    綠翡的眼睛開始氤氳起霧氣。

    她雖未瞧清那身影的臉,她卻已知那道紅影,便是她思念已久的館主。辯識擱在心間上的人,不需要眼睛,你離她近了,心就已經知道了。

    念起自己一路上每當想起館主可能在情穀受苦,便憂心到徹夜難眠,甚至幻想著,若是館主在情穀歿了,她便隨著館主離開這紛亂的塵世,陪她走過奈何橋,綠翡抿緊了唇,若是館主安好,那她隻要能伴其左右,便已知足。

    可伴其左右,似乎已成了她一個人的遐想。當她想著,念著的館主,終是好好的出現在她眼前,一身絕代風華之時,她卻連半點前去喚上館主一聲的意氣都尋不到。

    她怎會這般不爭氣呢?

    綠翡凝視著紅色的身影,身子微微的顫了顫,動彈不得,以至於被她牽著的長心也發覺了異樣。

    發覺牽著自己的娘親身子在抖,低著頭的長心連忙抬頭望了望娘親看著的方向。

    怪石,枯枝……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

    就在長心打算低頭時,一個紅色的身影也出現在她的視野裏。

    那是一隻鳥麽?

    看著移動極快的紅影停了下來,長心忽得瞪大眼睛。

    她辨識出了那道紅色的身影是個人,還是個男人。

    是男人也沒什麽稀奇,那太陽光為何會從劍刃的頂端滑到那紅衣男子的手上?

    長心找不到答案,心底卻又隱隱明了娘親剛剛呆愣的原因。

    “娘親,娘親,那個哥哥便是爹爹麽?”長心看了眼正在舞劍的蘇紅纏,輕輕搖了搖綠翡的攥緊的手。

    “不……不是……不是……”發覺長心再搖自己的手,綠翡連忙把自己的聲音壓低,生怕在舞劍的那人聽到一絲半毫。

    綠翡一開言,長心便更是疑惑,隨即又搖了搖綠翡的手, “那他是誰?若不是爹爹,娘親為何看他看癡了?”

    “心兒莫要亂猜!那可不是你爹爹!”聽著長心張口閉口喚著館主爹爹,綠翡壓下心頭的嫉妒,順著長心的力道,輕輕蹲下,順帶著捂住長心的嘴,“再者,心兒記著,不要隨便與旁人說娘親帶心兒是來穀中尋爹爹的。”

    話罷,才慢慢鬆開。

    “為什麽?娘親和長心來情穀不就是為了……”綠翡的手一離開長心的嘴,長心便撲倒綠翡的懷中。

    “心兒……”綠翡喝了一聲後,瞧著撲到自己懷中的長心,堪堪壓下心底一遍又一遍回蕩著的‘這是長心穀主,不是個孩子’後,喃喃道,“那不是你爹爹……隻是個陌生人。”

    “陌生人?”隨著既熟悉又陌生的男聲在自己耳側想起,綠翡便知是齊德永來了。

    想著陪自己來情穀的爹爹已站在自己身後,綠翡的額上不由得滲起細細的汗珠。依著她之前與齊德永言說的她尋夫而來,她定是要從這情穀數眾裏尋出一名做夫君。

    可尋一人,談何容易呀?

    才學,權勢,相貌。缺一不可!

    這可著實是愁煞她了。

    不過,這似乎還不是當要之急,想到館主許正在自己身後,綠翡愈發覺得自己的背僵了。直到懷中的長心笑著衝她身後喚了聲“外公”,她的心才稍稍的安了些。

    “哎!”見自己的外孫女撲在自己女兒的懷中撒嬌,剛剛與長清有過一番交涉的齊德永一邊滿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一邊慢慢朝著長心的方向蹲下,“老夫的乖心兒在瞧什麽?”

    “瞧爹!”長心瞧著自己的外公蹲在地上,衣袍鋪了一地,隨即笑出聲,“羞羞!外公的衣衫都鋪到地上了。”

    “爹?”齊德永狀似隨意的攏了攏衣擺,眯著眼睛道,“心兒是不是在逗外公開心呢!這情穀中,多是女娃娃,哪裏來得男子做心兒的爹?”

    “不……剛剛心兒還看見了!”齊德永的話一出口,便造到了長心的反駁。

    一旁蹲在的綠翡問聲,正欲起身解釋,卻聽到齊德永替她向長心施壓了。

    “看見了?那他長什麽模樣啊?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齊德永的聲音很隨和,卻有些說不出的詭異,伴著他那眯著的眼,讓人不寒而栗。

    可這些於長心卻是沒什麽用處的,未經曆過官場沉浮的人,大多聽不出上位者的言外之意。

    “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無視齊德永眼底的質疑,長心緊緊的摟住綠翡的脖頸。

    “小孩子胡言亂語,爹爹切莫當真。”綠翡試到長心已是摟住了自己的脖子,便攬著長心起身,轉身迎上齊德永的眼睛。

    “哪有!”見綠翡說自己胡言亂語,長心便又忍不住嘟囔道,“外公,心兒記得爹爹穿了一身紅衣!”

    “紅衣?”長心的聲音剛落,綠翡便要帶著她離去,卻被齊德永攔了下來。而後,齊德永站在原地四處眺望了片刻,卻未發現有紅衣的男子在周圍出現。

    “你們可是瞧見這附近有穿紅衣的男兒?”齊德永走到一旁,阻下了一名端著貢盤的婢女。

    “嗯……這……婢子不太清楚……”婢女見有人阻了她去路,連忙躬身待看清擋道之人是剛剛入穀的貴客後,才輕聲道,“齊丞相且待婢子尋人問問。”

    “多謝了!”齊德永見婢女不知是否有紅衣男子從此處經過,也未發難,反而衝著婢女笑了笑,“此事對老夫意義重大,還勞煩姑娘記掛。”

    “無……無礙……”婢女被齊德永的笑意逗樂了,笑盈盈的衝著齊德永躬身後,道,“齊丞相且安心,婢子一定盡力而為。”

    話罷,舉著貢盤匆匆的從綠翡一行人麵前消失。

    盯著婢女的背影,窩在綠翡懷中的長心忍不住皺了皺眉,“咦,外公為何要和那麽個婢子致謝?”

    “為何不能?”齊德永聽著長心的問話,含笑把長心從綠翡懷中借了過來。有了這幾日路上的相處,他與綠翡懷中的孩兒已是尤為親昵。

    “唔。”瞧著齊德永伸過來的手,長心咬了咬手指,“娘親說,作婢子的地位不高,不值得為她們這般費心。”

    “是嗎?”長心的話剛落,齊德永的麵色便變了變,“馥兒,你便是這般教子的麽?真是枉費讀了這麽多年的聖賢書。”

    “聖賢書?”綠翡本無意與齊德永爭鋒,但見著他教著長心些虛與委蛇的東西,順帶著數落自己,麵色便有些不善,“做個真小人未必差過做個偽君子,爹爹滿口的大道理,到娘的那裏,不都全都變做了書生意氣,隻剩得休書半張。”

    “你……”原想著教導長心要以聖賢之道為經緯,以身作則的齊德永,聽著綠翡說完他前半生做的荒唐事後,麵上格外的尷尬,“可,縱使老夫真是那般,你也不該這般教心兒,心兒還這般年幼……”

    “嗬嗬嗬。”聽著齊德永為自己辯解,綠翡忍不住笑了幾聲,抬步欲走,“這便不消爹爹操心了。虞馥自會教導好自己的心兒。”

    “你……”齊德永見綠翡要走,也未遲疑,直直的去搶綠翡懷中的長心。

    說來也怪,綠翡原想著長心定然不會要去齊德永懷中,便隻是假意摟住,誰曾想,齊德永一伸手,長心便順著齊德永的力道到了齊德永的懷中。

    “心兒,跟著娘親走,待到了屋中,娘親喂你糖蓮子。”齊德永臉上的笑意讓綠翡格外的惱怒,便衝著長心道了她的心意,即長心與她一同離開,不要打理這個知行不一的丞相。

    可令綠翡萬萬沒想到的是,長心一點都不願聽從她的意思,隻是躲在齊德永的懷中,連頭都舍不得露出來,“不!娘親,長心不跟您走!”

    “為何?”綠翡定定的看著長心的眼睛,半天尋不到自己的聲音,“心兒若是跟著娘親走,娘親願給長心一顆糖蓮子。”

    “那便更不會跟你走了。”綠翡的話音剛落,齊德永的聲音便在她耳側響了起來。

    “為什麽?”齊德永此話一出,便換著綠翡迷茫了,長心最喜歡的不就是糖蓮子嗎?

    長心似乎讀出了綠翡的心思,極為歡欣的為她解惑。

    “娘親!外公給長心買了一大罐!長心才不稀罕你那一顆!”長心睜著大眼睛,笑得格外單純。

    “心兒你……”長心的‘外公給長心買了一大罐糖蓮子’,‘才不稀罕’深深的刺痛了綠翡。

    長心呀長心,你可知抱著你的人並不是你想的那般待你好,不過是一罐糖蓮子罷了,怎麽值得你用這般的信任去交換。

    綠翡瞧著在齊德永懷中笑得開懷的長心,眼中有點點悲哀。

    “心兒,跟著娘親走,娘親也給你……”綠翡衝著齊德永懷中的長心伸出手。

    “不。”長心看了看綠翡伸出的手,又扭頭看了看齊德永的眼睛,然後摟住了齊德永的脖頸,“長心不!”

    “馥兒,心兒既是不願意,你也莫要再為難她。”齊德永的求情,讓綠翡愈發不悅,想著自己為長心操勞這般久,臨了,她竟是與齊德永親近,索性賭氣道,“那心兒便與你的好外公在一處吧!”

    話罷,冷哼一聲,揚長而去。

    瞧著綠翡的背影,長心莫名的覺得心底悶悶的。

    “外公,心兒是不是做錯了?”長心小心翼翼的拉了拉齊德永的衣領。

    “沒有沒有!”發覺到自己懷中的孩子在動,齊德永便低頭衝著長心笑了笑,“心兒剛剛做的很對!心兒要繼續這般做,才能讓娘親跟著外公一起回我們齊家的大宅子。”

    “為什麽是齊家的大宅子?”齊德永話音剛落,長心便哭鬧著不依,“長心不是姓李麽?怎麽要住齊家的大宅子?”

    “嗬嗬嗬……”齊德永聽著長心一遍遍的強調‘齊’和‘李’,眉頭緊緊的扭在一起。孩子的名姓一般是由父母定的,他姓齊,馥兒的娘親姓李。馥兒給自己的孩子取了這麽個名字,怕也是借著孩子緬懷她的娘親。

    齊德永長長的歎了口氣,眉間有點點憂鬱,“是呀!長心姓李,可誰說長心姓了李,便不能擁有齊家的大宅子呢?”

    聽著齊德永道姓李的也可以擁有齊家的大宅子,長心的眼睛亮了亮,“外公!有了大宅子分給爹爹住嗎?”

    爹爹?見懷中的小童也惦念著她那死生不知的爹爹,齊德永定了定心神,還是道,“分。”

    “呀!好!”齊德永的分字一出口,長心就樂得直拍手,可未拍幾下,眉頭就擰了起來,“可娘親不喜歡。”

    “嗯?”瞧著長心皺著小臉,一本正經的樣子,齊德永忍俊不禁,他不過隨口說說,這孩子竟是當了真。

    瞧著齊德永笑了,長心盯著齊德永的眼神又變了變,“娘親不想住大宅子。”

    “可心兒想讓娘親穿那些不好看的衣服麽?”齊德永對上長心清清亮亮的眸子,心底一陣震驚,他已是多時未瞧見這般坦誠的眼神了。

    “不想。”長心依著齊德永的提議想了想娘親穿破衣和穿綢緞的模樣,輕輕的搖了搖頭。

    “那就是了……”瞧著長心搖了頭,齊德永長長的舒了口氣,“這世上,想得到一樣,必然要鬆手另外一樣,要是一樣都舍不得鬆手,那便是不好辦了。”

    “為什麽?”長心聽不懂齊德永的話,這對於她來說,有些深了。

    “心兒可要記著,人貪心不得。就像外公年輕時,又想要高位,又想要佳人,最後卻是兩頭空空。”齊德永絲毫不在意長心能不能聽懂,他隻是有些寂寞了,想找人隨口說說。

    可長心於齊德永卻不是一個好的聽眾。孩童的天性便是探索這個未知,“外公不是已經是丞相了嗎?”

    長心疑惑的神情,讓齊德永覺得她不是在諷刺他,“丞相,未必是高位,也可能是虛銜。”

    “哦……”長心把下巴擱在齊德永的肩頭,望著他背後的越來越遠的回廊,半晌無話。

    齊德永抱著長心在後院走了良久,待到行至一個極其幽靜的角落,才把長心從懷中放下,順帶著坐到角落一旁的石椅上,“心兒,你說,你跟著外公,讓外公幫你娘親找個新夫婿可好?”

    “那新夫婿是心兒的爹爹嗎?”長心不甘心一個人站著,徑直爬到了齊德永對麵的石椅上坐好。

    “不是……”見那石椅上矮矮的小童一直點念著她的爹爹,齊德永斟酌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以後讓外公做你爹爹可好,這樣,你娘親少了個拖累便可以嫁得順當些。”

    “外公覺得心兒是拖累麽?”長心敏銳的抓住了齊德永話語中的一個詞。

    “嗯……”齊德永本覺得自己用拖累並無不妥,可長心一開口,便讓他覺得自己剛剛說了一句極為不妥的話,“心兒於外公不是拖累,但對你娘親來說,是。”

    “心兒也莫念著你那爹爹好!”齊德永對著長心的眸子,一字一頓,“剛剛心兒不是看見心兒的爹爹了嗎?若他是良人,為何未於你們母女相認?”

    “外公逼著娘親嫁人,娘親會難過的。”長心沒理會齊德永口中對她爹爹的討伐,隻是強調著齊德永要娘親嫁人這件事本身存著不妥。

    “若是不逼,她依舊會難過。”齊德永一語雙關的回了長心的話。

    “哦……”長心低聲應了兩句,便不再應聲。她聽得懂齊德永的意思,娘親若是想日子過得好,心裏就苦,若是想心裏好過,那日子就過的苦。可她既不想讓娘親心裏不好過,又不想讓娘親日子不好過。

    “心兒剛剛真的看到心兒的爹爹了?”齊德永見長心半晌未與自己開言,又記掛起剛剛長心口中所言的紅衣男子。

    “假的……”聽著齊德永問起爹爹,長心笑著搖了搖頭,“外公怎麽能把心兒的話當真呢!心兒隻是想逗娘親開心!”

    “嗯……”齊德永領會了長心的笑意後,心底隱隱有些失落,雖然他希望馥兒有個好歸宿,但他也真真想瞧瞧他的女兒選了個什麽模樣的夫郎,“以後莫要這樣了。心兒那般騙娘親隻能讓她開心一時,不能讓她開心一世。”

    “一時和一世有區別嗎?”長心看著齊德永長籲短歎的模樣,一時覺得眼前這已是做了大官的外公也有些可憐。

    “……”長心的問語讓齊德永語塞,一時與一世,糾根到底,似乎也沒什麽太大的分別,“外公也不知道。”

    有限性與無限性是世上最難解的謎。

    “外公不想娘親跟著爹爹,是不是嫌棄爹爹窮?”長心爬下石椅,走到齊德永身側,抬著頭問道。

    聽著窮字,齊德永的手輕輕的抖了抖,還是張口道了,“是……”

    “但娘親說過,外婆當年便是沒嫌棄外公窮……”齊德永的承認,讓長心心底困惑極了。

    “所以,外公才不想你娘親落到你外婆那種田地。”齊德永低低的解釋了一句,而後把長心攬著懷中,起身欲離去。他負了虞馥的娘親,是他此生一大憾事。所以他希望虞馥不要步入他娘的後塵,隻消老老實實嫁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老老實實相夫教子便是了。

    奈何馥兒第一步就踏錯了。

    齊德永長長的歎口氣,踏錯了其實無什麽大礙,隻是馥兒天性執拗,聽不進他的理。如今之計,隻有借著這懷中的孩兒,向她旁敲側擊。

    “大人真奇怪。”

    齊德永聽著長心的咕噥,笑了笑,未言語,隻是抱著長心匆匆消失在角落。

    黑夜來的極快卻未帶來沉沉的睡意,綠翡護著側臥在自己身側的長心,微微的合著眼瞼,不知該如何打消齊德永想帶著她去拜訪蘇王爺的打算。

    雖然她知曉館主姓蘇,卻從未想過館主能與王爺有什麽關聯。

    念著傍晚女婢送來的消息是,今日白天,滿穀隻有蘇王爺二子穿紅衣,綠翡的心止不住的跳動。

    “娘親,你喜歡爹爹嗎?”長心悶悶的聲音,讓綠翡從自己的意識中脫離出來,“心兒,這麽晚了,怎麽還未睡著?”

    “想著爹爹睡不著……”長心的聲裏透著委屈,“娘親,你告訴長心,你是不是喜歡爹爹,想嫁給他?”

    “這……”綠翡一麵斂了斂被子,把長心裹住,一麵思索了片刻長心的身份。

    念著長心還是館主的師尊,綠翡羞澀著,道出了一個字,“是。”

    “娘親確定嗎?”

    “確定。”

    “那……”綠翡聽著長心拉長的語調正欲發問,卻發覺渾身一軟,不得動彈,接著又聞長心道了句,“娘親且在此處安心候著,長心去去便來。”

    之後,便是一個小小的身影,赤著腳,迅速的從窗口挪出了屋門。

    一點燭燈輕輕的搖曳著,蘇紅纏伏在案側,睡得正沉。

    “醒醒,醒醒!”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她耳側響起,弄得她腦中格外的混沌。

    “你是誰?”蘇紅纏透過罩在自己頭上的黑布往外看,隱隱約約瞧見一個人影。

    “別說話!”那人影聽到蘇紅纏問話後,隨即把一把匕首橫在蘇紅纏的脖子上。

    “好!”瞧著橫在自己脖間的白刃,蘇紅纏的心瞬時鬆了下來,知曉來的人鬧不出什麽亂子,也不會害了自己自己性命。

    尋常殺人越貨,堪堪手起刀落便是,無需廢如此多的周章。

    “長心問你!”蘇紅纏眯著眼睛,端詳了那模糊的輪廓片刻,皺皺眉,“長心?”

    “哦……說漏嘴了!”立在案側的人影見榻上之人聽到了自己的名子,隨即捂住嘴,“娘親說過,不能把名字告訴陌生人……”

    “可你不是已經說了嗎?”蘇紅纏壓下與長心重逢的喜悅,陪著長心繼續著在長心看來,異常重要的夜間行刺。

    對於這次行刺,在長心看來是異常輕巧的,若是那紅衣的男子承認了是她爹爹,那便帶他去見娘親,而後她們一家三口一起住齊府的大宅子,若是那紅衣男子不承認,那就一刀結果了那負心漢。

    “別打岔!我來問你,你認不認識齊虞馥?”長心的視線凝在匕刃上,不舍得分與蘇紅纏一絲一毫。

    “齊虞馥?”蘇紅纏順從的在口中默念了幾遍這個有些熟悉的名字,低聲道,“那是什麽,在下從未聽過。”

    “真的?”長心見躺在榻上的人氣息極低,以為是被自己嚇到了,便確認了一次。

    “真的。”蘇紅纏淺笑著應了聲。自前些日子被蘇誌允逼著發狂去行刺長清失敗後,她已是消沉了些許日子,亦是許久未像今日這般開懷了。

    “那你今日穿什麽紅衣!”長心瞪圓的眼睛,讓隔著黑布瞧她的蘇紅纏忍俊不禁,“紅衣不過是尋常的衣裝,又無什麽禁忌,為什麽不能穿?”

    “娘親看你都看傻了!”長心聽著榻上人理直氣壯的音調,氣紅了臉。

    “哦……”蘇紅纏一邊慢慢的一隻手挪到自己的耳側,一邊與長心搭話,“你娘親是不是叫綠翡?”

    “是!”長心見那人說出了自己娘親的名字,眼睛睜得更大了,“你怎麽會知道?你是不是和外公一樣,總是偷聽長心和娘親講話?”

    “心兒喚自己娘親綠翡?”蘇紅纏的手慢慢靠近長心的手腕。

    “那倒不曾。隻是娘親總是讓旁人那般喚她。”長心低低的聲音,讓蘇紅纏捕捉到了一個信息,那便是現在翡兒已成了長心認定的娘親了。

    “嗬嗬嗬……”蘇紅纏輕笑幾聲,掩去幾分丟了個女兒的失落,“那這麽說我便能認識了。”

    “嗯?”長心聽那人道了自己認識娘親,隨即展開了一張笑臉,“這麽說,你便是我爹了?”

    “爹?”蘇紅纏思忖了片刻這個字的意思,沒急著做回應。她不知曉在她與長心分別的這些日子裏,翡兒與長心說過些什麽。

    “對呀!”長心沒有發現蘇紅纏的遲疑,“綠翡是長心娘親的名字!”

    “心兒的娘親不是叫紅纏嗎?”聽著長心一聲接著一聲說著翡兒是她的娘親,蘇紅纏鬼使神差的一手奪下長心手中的匕首,一手扯下長心遮在她麵上的黑布,與長心雙目相對。

    “紅纏是長心的娘親?”長心聽著耳邊回蕩著的‘紅纏’二字,莫名的覺得熟悉,卻始終想不起來了在何時聽過,“沒有呀!長心的娘親是綠翡。”

    長心臉上暖暖的笑意融在燭光裏,讓蘇紅纏不由得暗笑自己卑鄙,何必去為難一個還認不清人的孩子呢?

    蘇紅纏瞧了長心半晌,暗覺,一月未見,這孩子似乎高了些,“那心兒覺得娘親待自己好嗎?”

    蘇紅纏眯著眼,把玩著落在自己手中的匕首,時不時的笑著瞥長心一兩眼。

    “好!娘親天天給長心糖蓮子。”長心的聲音糯糯的,有著些小孩子獨有的喜悅。

    “糖蓮子好吃嗎?”蘇紅纏按捺下因著糖蓮子勾出的與師尊相關的回憶,故意問著長心糖蓮子的味道。她記得,她與長心第一次相見時,長心便給了她一顆糖蓮子。

    “好吃呀!”長心見自己的刀被紅衣男子擱在手上把玩,便隨意的往男子身側一坐,“你沒吃過?”

    蘇紅纏思索了半天,直到眼淚已經順著眼眶滑落的時候,她才給了長心一個答複,“沒有。”

    “沒有就沒有唄!你哭什麽?”聽著身邊的男子答了沒有,臉上卻掛了淚痕,長心便站到蘇紅纏身側,用袖子擦了擦蘇紅纏的臉,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取出一顆糖蓮子喂到蘇紅纏口中,“喏,喂你一個,你可別再哭了。”

    “心兒真不記得我了?”蘇紅纏抿這口中的糖蓮子,把視線又凝到了長心的臉上。

    “你難道真是長心的爹爹?”長心看著男子有些複雜的眼神,皺皺眉。

    “嗯。”蘇紅纏對著長心的眼睛瞧了半晌,才道,“不是……”

    “哦……”長心應了一聲,便乖乖坐在蘇紅纏的身側。

    長心一坐到蘇紅纏身側,蘇紅纏便覺得心靜了,靜到一切事情似乎都不需要她在費心了。

    而長心的心底,卻是發覺坐到紅衣男子身側的感覺,似乎與坐在娘親身側的感覺不同。與坐在孫廚頭身旁看做菜的感覺也不一樣。那是一種每日都有糖蓮子喂到嘴邊的喜悅。

    長心悄悄的朝著紅衣男子的身側挪了挪,她心底有聲音讓她往那紅衣男子的身旁靠。

    蘇紅纏試到長心朝著自己近了幾分,也未開口,隻是和她一起靜靜的坐著。

    直到蘇紅纏起身去櫃中尋物件,長心才又衝著蘇紅纏的背影喊了一聲,打破了寧靜,“那長心偷偷回去了。若是被娘親發現長心一個人溜過來,怕是會擔心呢!”

    “長心經常偷偷出來?”挪到櫃旁替長心尋布襪的蘇紅纏聞長心要走,便轉移了一個話題。

    “對呀!”一聽那男子又同她說話,長心的心底有些小雀躍,“以前在……咦,我怎麽不記得了……”

    “嗯?”長心話中的‘以前’,讓蘇紅纏的心底咯噔了一下,她是不是忽略了什麽事情。

    所幸長心也不愛賣關子,蘇紅纏的疑問一發出聲響,她便立即做了解釋,“娘親說長心燒壞過腦子,所以現在不太記事。”

    “那長心現在還記得些什麽?”想著長心在自己不在的日子竟還會發燒燒壞腦子,蘇紅纏的心底起了幾分自責。

    “追兵,沿街乞討……”長心努力的回想著她記憶中有趣的東西,完全沒顧及到蘇紅纏越來越沉的臉。

    “嗯?”蘇紅纏低頭幫著長心套上襪子之時,又聽著長心問了句,“怎麽你不信?”

    “沒有……”蘇紅纏起身又坐到長心的身側。

    “那你聽我說……”長心見蘇紅纏信了她,隨即拉著蘇紅纏的袖子,爬到她懷中,“那段事可有趣了!”

    “不,我就想知道長心為什麽會記得自己以前經常偷偷溜出去?”蘇紅纏摸摸長心的腦袋,打斷長心的話。她半點也不想聽和追兵有關的故事,光想著被追殺的是眼前這個孩童,和有些閨秀風尚的翡兒,蘇紅纏都覺得甚是揪心。

    “許是點娘親的穴道點得很順手?”長心傻笑著在蘇紅纏的懷裏打了個滾。

    “嗯?”蘇紅纏用手把長心穩在自己的懷裏,“心兒是如何點的?”

    “嗯?”長心瞧瞧蘇紅纏的眼睛,又瞧瞧自己的手,而後反手一抬,“你瞧,就是這麽一點。”

    而後,她便立在蘇紅纏懷中,不能動彈了。

    “真是呆!”蘇紅纏輕笑著又在長心身上點了點,幫她解了穴道,且絲毫不在意她那奇特的點穴是從何處學來的。

    許是紫檀之前教過。

    “你真不是長心的爹?”蘇紅纏沒想過長心一被解開穴道便問了自己這麽個問題,“不是。”

    蘇紅纏沒有片刻猶豫。

    “可娘親說,長心的爹眉間有顆紅痣,還和長心會一樣的武功。”長心不依不饒。

    “天下師出同門的人何其多。心兒想多了。”蘇紅纏從案側拿起一卷書,開始慢慢翻閱。

    “是嗎?那長心走了。”長心見那男子既不承認是自己的爹爹,又有事做,便想著走。

    “好,心兒獨自夜行,可要小心些。”蘇紅纏念著長心既是能一人摸索到她屋內,定也能一人回去,便也沒強求著送她走。

    可瞧著長心朝著池塘的窗戶移動,蘇紅纏忍不住皺皺眉,“心兒,這窗戶下麵是池塘。”

    “哦……原來方向反了……”長心輕輕的點了點頭,換了個方向。

    但這次似乎也是朝著一個窗戶,自己選得屋子三麵環水……

    蘇紅纏看著長心三番五次選錯窗扉,挑眉笑道,“既是記不清方向,心兒是如何尋到此處的?”

    “不知道。”長心回得隨意,“就是覺得有個重要的人在不遠處,跟隨著心裏的聲音,就找到了這個地方。”

    “是嗎?”蘇紅纏不置可否,隻是笑道,“去外麵的窗子在右邊,回去小心些。”

    “哦……”聽著男子為自己指了方向,長心的步子一下挪不開了,“既然哥哥不是長心的爹爹,長心該如何喚你?”

    “喚我師尊吧!”蘇紅纏聽著長心喚她哥哥,又輕笑了一聲。

    “不成。”一聽到師尊,長心的拒絕脫口而出。

    “為什麽?”蘇紅纏想不通為何長心總是這般抗拒拜她做師父。

    “長心的心不願意喚你師尊。”

    “那便算了。”長心的答複讓蘇紅纏會心一笑,天大的理,也抵不過自己喜歡,“好好跟著你娘親,莫要四處亂走了。”

    “哦……”

    蘇紅纏目送著長心嫻熟的翻著窗口離去,暗歎,自己離開春風館的日子,長心怕是偷著翻了許多次窗戶。

    待著輕輕的腳步聲消失在耳際,蘇紅纏低頭繼續看著蘇誌允送她的書。

    看了未過半柱香,她又聽到了腳步聲。

    是誰?

    未等蘇紅纏去猜,她便瞧見了一個女童又立在了窗口上。

    “怎麽又回來?”蘇紅纏看著站在窗上的長心,低聲笑了笑。

    “長心怕黑。”窗上的人答的理直氣壯。

    “哦。”蘇紅纏應了聲,沒有諷刺挖苦,隻是笑道,“那等等,待我看完這卷書,便送你回去。”

    “這卷書是什麽?”見蘇紅纏應了送她回房,長心便擠在蘇紅纏的身側,伸長脖子看蘇紅纏正拿在手上的卷文。

    “《四野紀要》。”蘇紅纏慢慢的用白皙的指尖,劃過一行,銘記在心底。

    “講什麽的?”長心覺得那卷書上的字有些密。

    “治人。”蘇紅纏又翻過一頁。

    “真是無趣。就跟著材質一樣無趣。”長心慢慢坐到蘇紅纏的腿上。

    “嗯?”蘇紅纏把卷文舉著瞧了瞧,她想不通為何長心覺得這書無趣的緊。

    在她看來,頂多是枯澀了些,還是有些趣味的。

    “看上去就不好吃,還不如長心的糖蓮子。”長心接下來的話,讓蘇紅纏忍不住笑出聲,“嗬嗬嗬……”

    怎麽能萬事皆是惦記著吃呢?

    “不好吃,未必沒有用。”蘇紅纏思索了片刻,朝著長心補了半句。

    “哦。”長心瞧著那厚厚的卷文,愈發覺得無趣,便又往蘇紅纏的懷中藏了藏,“長心困了。”

    “那便睡吧……”蘇紅纏瞧著窩在自己懷中的小身子,莫名的覺得她的人生圓滿了,她又尋到了自己尋了許久的安穩。

    鬧了這般久,長心本就該累了。

    蘇紅纏尋著薄被把長心裹住,正預備著繼續覽書,卻發覺長心從薄被中伸出了頭,“還有一件事。”

    “嗯?”蘇紅纏挑眉看著懷中的孩童,靜待下文。

    “這卷書,它瞧上去真的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