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舊火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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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停在一麵塗鴉牆前時,天還沒有亮。
不是黎明前的黑暗,是城市深處特有的、人造光無法穿透的濃稠深夜。這條巷子窄得車身幾乎擦著兩側牆壁,牆麵上層層疊疊的噴漆標語已經褪色剝落,“遺忘即背叛”“新火永生”這樣的字句被後來者用黑色油漆粗暴地覆蓋,卻又從裂縫中頑強地滲出,像傷口化膿後滲出的黃色組織液。司機熄了火,引擎的餘溫在冷空氣中蒸騰成白霧,霧貼著擋風玻璃爬升,凝結成細密的水珠,每一顆都倒映著巷口那盞頻閃的鈉燈,像無數隻病態的眼睛在黑暗中眨動。
“到了。”司機說,沒回頭。他的聲音在密閉車廂裏顯得異常扁平,像從很深的井底傳來。
陸見野看向窗外。塗鴉牆中央有一道裂縫,不是磚石的開裂,是更詭異的、空間本身的扭曲——裂縫邊緣泛著微弱的、病態的綠光,光線在緩緩脈動,像傷口在呼吸。那綠色不是自然界任何植物的顏色,是化學熒光的、實驗室產物般的綠,讓人聯想到培養皿中過度增殖的菌落。裂縫寬窄隻能容一人側身通過,深處一片漆黑,黑得連光都吞沒,仿佛那不是通道,而是某種巨大生物的咽喉。
“墟城入口。”後座的老頭睜開眼睛。他眼皮抬起的動作很慢,像生鏽的閘門被強行拉開。渾濁的眼球在昏暗車廂裏泛著奇異的光澤,不是活人的濕潤反光,是兩顆浸泡在福爾馬林裏的標本,表麵的角膜已經輕微渾濁,瞳孔對光線變化沒有任何反應。“地下三層,新火實驗室舊址。你要的東西在那裏。”
“我要什麽?”陸見野問,手還攥著那張泛黃照片。照片已經被他體溫捂得溫熱,邊緣的折痕深深印在掌心,像某種烙印。
“真相。”老頭推開車門。鉸鏈發出刺耳的呻吟,仿佛這扇門已經很久沒有被打開過。冷風灌進來,不是自然的風,是地下空間特有的、帶著地下河潮濕和工業鐵鏽的混合氣流,風中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腥味,像腐爛的金屬在雨中緩慢氧化。“關於你是什麽。關於秦守正對你做了什麽。關於為什麽《悲鳴》會選擇你——不,為什麽你會選擇《悲鳴》。”
陸見野抱著密封箱下車。箱子比之前更沉了,沉得像裏麵裝著一塊墓碑。他站在裂縫前,綠光照亮他的臉,皮膚在那種光線下呈現出死屍般的青白色,顴骨和下頜的陰影被拉得很長,讓他看起來像一具剛從墓穴中爬出的骷髏。裂縫深處傳來若有若無的聲音——不是風聲,是更細碎的、像無數人在低聲交談的絮語,聲音重疊在一起,形成持續的低頻嗡鳴,鑽進耳道,在顱骨內共振,讓他後槽牙發酸。
“你不進去?”他回頭問老頭。
老頭靠在車門上,從皺巴巴的煙盒裏抖出一支煙。煙已經受潮變形,濾嘴處有黴斑。他劃亮火柴——不是打火機,是老式的黃磷火柴,硫磺味在冷空氣中炸開——火光映亮他半邊臉。陸見野看見他拿火柴的手在顫抖,不是衰老的顫抖,是某種神經性的、無法控製的痙攣,每一根手指都在以不同的頻率抖動,像有看不見的絲線在分別牽引。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像垂死者的心電圖最後那幾下無規律的波動。
“我進不去了。”老頭吸了口煙,煙霧從鼻孔緩緩溢出,在綠光下呈現詭異的藍灰色,“三年前那場‘事故’之後,我的神經中樞接受了淨化局的處理。他們用高頻情緒脈衝燒毀了我的邊緣係統——杏仁核、海馬體、前扣帶皮層,所有負責產生和調節情緒的部位。現在我的情緒頻率被鎖死了,就像收音機被焊死在一個頻道,隻能接收,無法發射。”他抬起夾煙的手,指向裂縫,“墟城認生人,更認‘死人’。它需要波動,需要情緒的漣漪來激活那些幽靈回放。我已經……沒有那些東西了。”
陸見野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裏確實什麽都沒有了——沒有悲傷,沒有恐懼,甚至沒有麻木。是一片絕對的、經過精密處理的空白,像被格式化後的硬盤,表麵光滑如鏡,卻再也存儲不了任何有溫度的記憶。
“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老頭笑了。那笑容扭曲難看,嘴角的肌肉像在抵抗某種無形的牽引力,左半邊臉向上抽動,右半邊卻僵硬不動,形成一種詭異的麵部癱瘓效果。
“你進去就知道了。”他說,彈了彈煙灰。煙灰落在地上,在綠光中像一小撮骨灰。“記住,墟城是活的。它不是建築,不是廢墟,是一個……情緒生態圈。它會讀取你的情緒,用那些情緒當燃料,重播過去發生過的事。你越恐懼,它給你看的恐怖就越多。你越憤怒,它就會點燃三年前那場火,讓你親身體驗那場焚燒了七十二個研究員的大火是什麽溫度。”
“那如果我什麽感覺都沒有呢?”陸見野問,聲音很輕。
“那你會死。”老頭的笑容消失了,那張臉恢複成毫無表情的空白麵具,“墟城討厭空白。空白對它來說是侮辱,是挑釁。它會想方設法填滿你——用別人的恐懼,用曆史的痛苦,用那些困在這裏永遠無法離開的亡魂的記憶碎片,強行灌進你的意識,直到你崩潰,直到你尖叫,直到你也變成這裏又一個回放片段。”
話音落下,裂縫裏的綠光突然加劇。光芒像有生命的觸須,從深處探出,不再是微弱的光暈,而是凝實的、半透明的綠色光帶,帶著黏膩的質感。光帶纏繞上陸見野的腳踝,觸感冰涼、滑膩,像深海裏的水母的觸手,表麵還有細小的、絨毛般的突起在蠕動。他本能地想後退,但觸須已經收緊,傳來不容抗拒的牽引力——不是物理的拉扯,是直接作用於神經的、命令般的信號,讓他的肌肉自主地向前邁步。
“還有,”老頭在最後關頭說,聲音壓得很低,低到幾乎被裂縫中的絮語淹沒,“如果看見‘幽靈實驗’,不要碰,不要聽,尤其不要回答。那些回放需要觀眾才能繼續,你一旦參與,就會被卷進去,成為過去的一部分。三年前已經有三個清理隊員因此失蹤——他們的意識被困在了某段回放裏,身體還站在這裏,但靈魂永遠在重複觀看同一場爆炸。”
陸見野來不及再問,身體已經被拖進裂縫。
空間折疊的擠壓感瞬間襲來。不是物理上的壓力,是維度轉換時的錯位——他感覺自己的內髒被拉伸、扭轉、重組,胃袋被擠到胸腔,肺葉滑進盆腔,眼球在眼眶裏旋轉了一百八十度。視野分裂成無數重疊的碎片,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景象:燃燒的實驗室,青藍色的火焰舔舐著不鏽鋼操作台,將台麵熔化成流淌的銀色溪流;奔逃的人影,穿著白大褂,臉上戴著防毒麵罩,但麵罩的觀察窗後,眼睛瞪大到極限,瞳孔裏倒映著逼近的火焰;融化的儀器,顯示屏上的數據在高溫中扭曲變形,像抽象派的油畫;還有……一雙雙從黑暗深處伸出的手,蒼白,瘦削,指甲縫裏嵌著黑色的汙垢,手指張開,像在抓取什麽永遠夠不到的東西。
整個過程持續了三秒,或者三小時——時間在這裏失去意義,秒針在表盤上原地打轉,分針倒著走,時針在十二個數字間隨機跳動。
當他重新站穩時,已經站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裏。
墟城地下三層。
不是想象中的廢墟。相反,這裏異常……整潔。整潔得詭異,整潔得不自然,像有人在大火和爆炸後,特意打掃了這裏,把所有屍體拖走,把所有血跡擦淨,把所有燒焦的殘骸清理掉,隻留下一個空殼,一個幹幹淨淨的、等待重新填充的容器。
一條寬闊的走廊延伸向黑暗深處,兩側是整齊排列的金屬門,門上都有編號,從001到072,蝕刻的字體邊緣鋒利,像剛刻上去不久。牆壁是光滑的白色複合材料,在昏暗光線下反射著冷硬的微光。地麵是灰色的防靜電地板,表麵有細密的菱形防滑紋路,紋路裏嵌著薄薄的灰塵,灰塵的分布均勻得像有人用篩子精心撒過。天花板每隔五米就有一盞嵌入式LED燈,但隻有零星幾盞還在工作,發出冷白色的、毫無溫度的光,那光線像手術台上的無影燈,把一切陰影都消除得幹幹淨淨。
空氣裏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著一股更微弱的、甜膩的腐壞氣息,像水果在密封罐裏慢慢發酵,又像福爾馬林浸泡過的標本開始變質。
一切都保持著實驗室該有的樣子——除了沒有人。
除了寂靜。
絕對的、壓迫性的寂靜。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被放大,在空曠走廊裏產生輕微的回音,每一次吸氣都像在抽真空,每一次呼氣都像在釋放毒氣。陸見野向前走了幾步,靴底與地板摩擦的聲音像砂紙在打磨骨頭,那聲音在走廊兩側的牆壁間來回彈射,形成層層疊疊的聲浪,像有很多個他在同時行走。
他停在007號門前。門牌上的數字是蝕刻的,邊緣已經磨損,但還能看清。門旁的識別麵板暗著,表麵覆蓋著一層薄灰。他伸手按了按,麵板毫無反應,像一塊死去的電子墓碑。門是鎖死的,鎖舌深深插進門框,門縫嚴密得連一張紙都塞不進去。
走廊盡頭突然傳來聲音。
不是現實的聲音,是某種……回放。像老式留聲機播放磨損唱片時產生的、帶著沙沙雜音的錄音,音質單薄,缺乏低頻,像從很薄的金屑上刮下來的。先是腳步聲,急促的,很多人的,從遠及近,靴底敲擊地麵的節奏淩亂,像一群受驚的動物在狂奔。然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年輕,顫抖,帶著哭腔,每個字都像從撕裂的聲帶裏擠出來的:
“——不行了!承載量突破300%了!必須終止!他的腦波圖已經亂成一團了!”
另一個聲音,冷靜,權威,是陸見野熟悉的聲音——秦守正的聲音,但比現在更年輕,更緊繃,像一根拉到極限的琴弦,表麵平靜,內裏卻積蓄著即將斷裂的張力:
“繼續。記錄數據。這是曆史性的一刻,林薇。人類第一次成功將情緒轉化為可儲存、可傳輸的實質能量。零號就是那座橋梁。”
“可是零號他——他的瞳孔已經擴散到邊緣了!他在說胡話,他說看見顏色在說話,他說——”
“繼續。”
聲音戛然而止。
不是自然結束,是被硬生生掐斷,像錄音帶被一刀剪斷,留下尖銳的空白。陸見野猛地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廊盡頭空無一人,隻有那盞燈在忽明忽滅,每一次明暗交替都伴隨著輕微的電流嗡鳴。但空氣中殘留著聲音的震顫,像石子投入死水後遲遲不散的漣漪,那些漣漪還在擴散,觸碰牆壁,反彈回來,形成更複雜的幹涉波紋。
幽靈實驗。
老頭說的就是這個。墟城在讀取殘留的情緒記憶,像放映機播放老膠片一樣,重播過去發生在這裏的事。那些強烈的情緒——恐懼、痛苦、狂喜、絕望——像指紋一樣留在了空間裏,隻要有人帶著相似的情緒頻率進入,就會觸發回放。
陸見野繼續向前走。經過012號門時,他瞥見門上的觀察窗——玻璃是單向的,從外麵看不見裏麵,但此刻,窗後隱約有光在閃爍。不是穩定的光源,是跳動的、脈動的、像心髒搏動般的光。他湊近,鼻尖幾乎貼上冰冷的玻璃,眯起眼睛。
窗後不是房間。
是一個……場景的回放。
半透明的、像全息投影但又更真實的景象,有著老電影般的顆粒感和輕微的頻閃。一個穿著防護服的人影背對著窗,正俯身在一個操作台前。防護服是白色的,背後印著“新火·07”的黑色字樣,字樣已經有些磨損。人影的肩膀在微微顫抖,不是恐懼,是某種興奮的、壓抑不住的戰栗。
操作台上躺著一個少年。
十五六歲,赤裸上身,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見底下淡藍色的靜脈網絡,像地圖上的河流水係。身上貼滿了電極片,銀色的圓形貼片用導電膠固定在胸口、腹部、太陽穴、手腕內側,每一片都連接著細如發絲的電線,電線不是雜亂纏繞,而是以某種精密的幾何圖案排列,像某種儀式的符文。少年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眼神空洞,瞳孔擴散到虹膜邊緣,眼白部分布滿細密的血絲,那些血絲不是普通的充血,是血管在高壓下爆裂後滲出的、樹枝狀的暗紅色紋路。
少年是陸見野。
十五歲的陸見野。
他的胸口在緩慢起伏,但頻率異常緩慢,每分鍾可能隻有五六次,每一次吸氣都深得像是要把整個房間的空氣都吸進肺裏,每一次呼氣都綿長得仿佛永遠不會結束。操作台旁邊的顯示屏上,數據瀑布般滾動,綠色的數字和曲線在黑色背景上流淌,像一條發光的河。其中一個數值被特別標紅,字體放大到占據半個屏幕:
情緒承載量:327%
人格穩定性:41%
解離風險:極高
建議:立即終止實驗
操作台旁還有一台腦波監測儀,屏幕上顯示著少年的腦電圖。正常的腦電圖應該是規律的波動曲線,但屏幕上是一團亂麻,無數條線糾纏在一起,像被貓抓亂的毛線團,偶爾會爆發出一段異常規律的、鋸齒狀的高頻波——那是癲癇發作的典型波形。
陸見野的手按在觀察窗上。玻璃冰涼,但窗內的景象似乎能傳遞溫度——他感覺到一股細微的、灼熱的波動,像隔著玻璃觸摸火焰,火焰的溫度不是來自外部,是從他體內燒起來的。窗內的“自己”突然動了。
不是翻身,不是轉頭。是眼睛。
那雙空洞的眼睛緩緩轉向觀察窗。轉動的速度很慢,慢得像生鏽的機械軸承,每轉動一度都需要克服巨大的阻力。眼球在眼眶裏發出細微的、液體摩擦的聲響,像玻璃珠在黏稠的油裏滾動。終於,視線穿透玻璃,與窗外的陸見野對視。
嘴唇動了。
沒有聲音,但口型清晰:
“救。”
停了一秒。
“我。”
景象突然扭曲。不是簡單的消失,是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抓住,狠狠揉成一團。顏色混在一起,形狀坍縮,人影拉伸成抽象的長條,最後“啵”的一聲輕響,像肥皂泡破裂,消散在空氣中。觀察窗後恢複成一片黑暗,隻有陸見野自己的倒影映在玻璃上——臉色慘白,瞳孔收縮,嘴唇在輕微顫抖,眼神裏有什麽東西在崩塌,像承重牆被抽走磚塊後緩慢傾倒的建築物。
他後退一步,腳跟撞到牆壁,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呼吸急促起來,胸口像被什麽東西箍住,每一次吸氣都隻能吸進一半的空氣。他扶著牆,彎腰幹嘔,但胃裏空空如也,隻有酸水湧上喉頭,燒灼食道。
那不是幻覺。
至少不完全是。
是殘留在這裏的、三年前的情緒記憶,被墟城用某種方式固化、儲存,現在因為他的到來而被重新激活。那些記憶裏有恐懼,有痛苦,有絕望——足夠強烈的情緒可以留下痕跡,像指紋留在物體表麵,像熱量留在冰冷的金屬上,像尖叫留在寂靜的空氣裏。
而這裏,整個新火實驗室,就是一個巨大的、布滿情緒指紋的犯罪現場。
每一寸牆壁都吸附著尖叫。
每一塊地磚都浸透著汗水。
每一盞燈都見證過崩潰。
陸見野強迫自己站直。他閉眼,深呼吸,努力壓下胃裏的翻騰和大腦裏的眩暈。再次睜眼時,眼神已經變得堅硬——不是不再恐懼,是把恐懼壓進骨髓,壓成支撐自己繼續向前的燃料。他抱起密封箱,箱子比之前更沉了,沉得他需要雙手才能抱穩,背帶勒進肩膀的肌肉,留下深深的紅痕。
他繼續向前走。走廊兩側的門一扇扇掠過,每一扇後麵都可能封存著一段過去。有些門後傳來模糊的聲音:儀器的嗡鳴,像巨型昆蟲的振翅;警報的尖叫,頻率高到刺破耳膜;人的哭喊,男人的低吼,女人的哀求,孩童的啜泣——所有聲音混在一起,形成一鍋煮沸的情緒濃湯。有些門上的觀察窗閃過短暫的畫麵:燃燒的火焰,不是橙紅色,是實驗特有的青藍色,火焰安靜地吞噬著文件櫃,紙張在火中卷曲、變黑、化為灰燼,灰燼在空中飄浮,像黑色的雪;碎裂的玻璃,培養槽爆炸,淡黃色的營養液噴湧而出,液麵上漂浮著細小的、組織狀的絮狀物;奔逃的剪影,人影在火焰的背景前奔跑,動作被拉長,像慢鏡頭,他們的影子投在牆壁上,扭曲成怪物的形狀。
他不敢再看,不敢再聽。他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靴尖,盯著灰色地板上那些菱形的紋路,數著每一步踏過的格子:一,二,三……十七,十八……數到四十三時,他感覺到懷中的箱子開始震顫。
不是之前的搏動,是更微妙的、像指南針尋找磁極般的定向震顫。箱子在他懷中緩慢轉動,像有生命在調整方向,軸心是他胸口正中,箱子邊緣摩擦著他的外套,發出沙沙的聲響。轉動的角度很精確,最終停在某個方向——走廊深處,那扇最大的門前。
牽引力來自箱子裏那幅殘骸。
《悲鳴》在引導他。
陸見野抬頭。走廊盡頭是一扇雙開的金屬大門。門比其他的都大,都厚重,高約三米,寬四米,表麵沒有任何標識,沒有窗口,沒有把手,光滑得像一麵巨大的鏡子,映出他渺小的身影。唯一的特征是在門正中央,一個手掌形狀的凹陷——生物識別鎖,凹陷邊緣有一圈極細的藍色光帶,光帶在緩慢脈動,像靜脈血管。
門旁的牆壁上有一個緊急電源接口,接口蓋板已經脫落,露出裏麵鏽蝕的銅質觸點。接口上方有一行小字,蝕刻在金屬銘牌上,已經斑駁褪色,但還能勉強辨認:
主實驗室·零號收容區
未經授權進入者將麵臨永久性神經摧毀
——新火計劃安全條例第7條
陸見野停在門前。箱子在他懷中震顫得更厲害了,像心髒在狂跳,震感透過箱壁傳遞到他的手臂,震得他小臂肌肉微微發麻。他盯著那個手掌凹陷,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知道該怎麽做。
但他害怕。
不是害怕門後有什麽,是害怕門後的東西會證實他最深的恐懼——關於他是誰,關於他被做了什麽,關於為什麽他總在深夜驚醒,感覺身體裏住著另一個人,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的、對一切痛苦都無動於衷的人。
那個叫“守夜人”的第二人格。
實驗日誌殘頁上的字跡在他腦海裏浮現:“第二人格情緒頻率與主體完全相反,呈絕對冷靜態,但對《悲鳴》類高濃度情緒殘留物表現出異常親和。”
所以《悲鳴》選擇他,或者說,選擇他體內的“守夜人”。
所以他能抵抗阿塔西亞鎮靜霧。
所以他能聽見畫裏的聲音。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不是無辜的旁觀者,是這個計劃的核心,是這個錯誤的源頭。
陸見野抬起左手。手在顫抖,他握緊拳頭,又鬆開,反複三次,才勉強穩住。他將掌心緩緩按進那個凹陷裏。
凹陷的尺寸與他的手掌完美契合,邊緣的藍色光帶觸碰到皮膚,傳來冰涼的觸感,像液氮噴霧。他等待著。
沒有反應。
門鎖暗著,係統顯然已經斷電。他試著推了推門,門紋絲不動,估計有氣壓或機械鎖死裝置。他收回手,盯著門,思考著其他進入方法——爆破?尋找備用通道?還是回頭?
正當他準備轉身時,懷中的箱子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鳴響。
不是低鳴,是高頻率的、幾乎要刺破耳膜的尖嘯,頻率高到超出人耳可聽範圍的上限,但他能感覺到——顱骨在共振,牙根發酸,眼球後方的視神經在抽搐。那是《悲鳴》殘骸發出的、某種超越聲音範疇的共鳴脈衝。
與此同時,門上的生物識別鎖亮了起來。
不是正常的綠燈,是詭異的、脈動的紅光。紅光從手掌凹陷的邊緣開始蔓延,像血管網絡一樣爬滿整扇門,那些光路形成複雜的、神經節般的圖案,圖案在不斷變化,像活體組織在生長。光路交織處,有細小的電火花迸濺,劈啪作響,在昏暗走廊裏投下跳動的影子。
圖案中央,手掌凹陷的位置,緩緩浮現出一行字。不是顯示屏的像素點,是直接浮現在金屬表麵的、像烙痕般的發光文字:
識別通過:零號試驗體·陸見野
情緒頻率認證:匹配度99.7%
警告:收容區已封鎖三年,內部環境極端不穩定
檢測到高濃度情緒汙染殘留
是否強製開啟?
是/否
陸見野盯著那行字。零號試驗體。這就是他在新火計劃中的編號。不是007,是零號——第一個,也可能是唯一一個“成功”的試驗體。99.7%的匹配度,那0.3%的差異是什麽?是三年的成長?是記憶的缺失?還是……“守夜人”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進肺裏,帶著灰塵和鐵鏽的味道,那味道像生鏽的刀片刮過氣管。
“是。”他說。
聲音在空曠走廊裏回蕩,像是對自己命運的宣判。
話音剛落,門內傳來一連串機械運轉的聲音:氣壓閥釋放的嘶嘶聲,像巨蛇在吐信;齒輪轉動的哢嗒聲,像骨骼在摩擦;鎖舌收回的沉悶撞擊聲,像棺材蓋被撬開。然後,厚重的金屬門向內緩緩滑開,速度很慢,像在抵抗某種巨大的壓力,門與門框的摩擦發出刺耳的、金屬疲勞的呻吟。
門後湧出的不是光,是黑暗。
比走廊更深的、仿佛有質量的黑暗,像黑色的原油從門縫中溢出,緩緩流淌到走廊地麵上,吞噬著冷白色的燈光。黑暗裏夾雜著一股氣味——不是消毒水,不是腐壞,是更複雜的混合:臭氧,像雷雨過後的味道;燒焦的塑料,刺鼻的化學分解產物;某種甜膩的、像過熟水果腐爛的化學品;還有一種……肉燒焦的味道,不是烤肉,是組織在極高溫度下瞬間碳化的焦糊味,混著一絲蛋白質變性的腥氣。
陸見野踏入門內。
靴底踩在地上的感覺不一樣——不是防靜電地板,是某種更粗糙的、像熔融後又凝固的材質,表麵有細密的凹凸,像岩漿冷卻後形成的繩狀構造。他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慘白的光束刺破黑暗,像一把刀切開黑色的帷幕,照亮眼前的景象。
主實驗室。
或者說,主實驗室的殘骸。
這裏顯然經曆過不止一場災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火災的痕跡:牆壁被煙熏成漆黑,不是均勻的黑,是深淺不一的、像潑墨畫般的斑駁,煙塵在最濃處凝結成油膩的、反光的硬殼。天花板的防火板大麵積脫落,露出後麵扭曲的金屬骨架,骨架被高溫烤得發藍,有些地方已經熔斷,垂下的鋼管像被斬首的蛇。地麵上散落著燒焦的儀器碎片,有些還保持著原本的形狀——一台離心機的轉子融化成銀色的淚滴,凝固在操作台上,淚滴的表麵有流動時形成的波紋;一排培養槽的玻璃全部碎裂,槽內幹涸的培養基形成龜裂的、像幹涸河床般的紋理,裂縫裏嵌著黑色的碳化物。
但火災不是全部。
陸見野移動光束,照向實驗室深處。那裏有更詭異的破壞痕跡:牆壁上布滿了深深的、放射狀的劃痕,像有巨大的爪子從內部撕扯金屬,每一道劃痕都有三到五厘米深,邊緣的金屬向外翻卷,翻卷處有高溫熔融後又凝固的跡象。地麵上有幾個直徑一米左右的凹陷,凹陷邊緣的材質呈現結晶化,像被極高溫度瞬間熔融後又急速冷卻形成的玻璃狀物質,在手機光下反射出七彩的虹光。最駭人的是天花板中央——那裏有一個直徑至少三米的破洞,破洞邊緣的金屬向外翻卷,像被什麽力量從下往上暴力衝開,洞口上方是更深邃的黑暗,隱約能看見上一層樓板也有同樣的破損,形成了一個貫穿多層的垂直通道。
這不是事故。
這是戰鬥的痕跡。是某種……東西從這裏掙脫出去時留下的破壞。那東西從地下深處爬上來,撕開一層層地板,衝破天花板,逃離了這個囚籠。
手電光繼續移動,掃過實驗室的各個角落。操作台、控製麵板、數據服務器——所有能存儲信息的設備都遭到了係統性破壞。不是火災導致的自然損壞,是人為的、精密的摧毀:硬盤被物理拆解,外殼被撬開,盤片被取出,用高溫噴槍燒得卷曲變形;芯片被從主板上焊下來,然後用液氮急速冷凍後敲碎,碎片散落一地;連紙質記錄都被燒得隻剩下邊緣的焦痕,但焦痕的分布很均勻,像有人把文件堆成堆,澆上助燃劑,確保每一頁都徹底碳化。
有人在事發後回來過。不是救援,是清理。是確保這裏不會留下任何能指向真相的證據。
陸見野的心髒沉了下去。如果所有記錄都被銷毀,他來這裏還有什麽意義?就為了看看自己被改造的地方?為了確認自己是個怪物?
就在這個念頭升起的瞬間,懷中的箱子再次震顫。
這次不是引導,是更明確的指向。箱子在他懷中微微傾斜,像指南針的指針,指向實驗室右側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裏有一個倒塌的儲物架,金屬架子已經扭曲變形,架子上原本擺放的試劑瓶全部碎裂,各色化學液體混合在一起,在地麵上凝結成五彩斑斕的、像抽象畫般的硬塊,硬塊表麵光滑如釉,反射著手電光,形成詭異的光斑。
陸見野走過去。靴底踩在化學硬塊上,發出輕微的、像踩碎薄冰的脆響。他用腳踢開碎片,碎片飛濺,在黑暗中劃出短暫的弧線。儲物架後麵,牆壁上有一個通風管道口。口的蓋板已經脫落,斜靠在牆邊,蓋板表麵有高溫灼燒後形成的焦黑和水漬。管道內部一片漆黑,直徑剛好能容一人爬行,內壁是不鏽鋼,反著手電光,形成無數晃動的光斑,像無數隻眼睛在黑暗中眨動。
管道邊緣有燒焦的痕跡,但奇怪的是,焦痕隻集中在口部周圍,管道深處看起來相對完好。而且,管道口附近的空氣溫度明顯更低。有一股微弱的、持續的氣流從管道深處流出,帶著陳年的灰塵和金屬的味道,還有一絲……紙張燒焦的味道。
箱子指向這裏。
陸見野蹲下身,將手機咬在嘴裏,用雙手撐住管道邊緣。不鏽鋼冰涼刺骨,像寒冬的金屬欄杆。他用手電照進管道。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內壁光滑的表麵,表麵有細微的劃痕,像有什麽東西被拖拽通過時留下的痕跡。管道向下傾斜大約三十度,延伸向黑暗深處。在管道深處大約五米的位置,有什麽東西卡在拐角處——一個暗色的、方形物體,邊緣反射著金屬光澤。
他回頭看了一眼實驗室入口。門還開著,走廊的冷白燈光透進來,在地上投出一個梯形的光斑,光斑邊緣模糊,像被黑暗侵蝕。外麵寂靜無聲,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不是來自現實,是來自墟城本身。這個空間在觀察他,在讀取他的情緒,在用他的恐懼、困惑、憤怒喂養那些幽靈回放,讓它們更清晰,更持久,更真實。
沒有時間猶豫了。
陸見野將密封箱從背上取下。箱子側麵有背帶,他之前沒注意到——背帶是隱藏式的,按下一個卡扣才會彈出。他將箱子背在胸前,這樣爬行時不會礙事。然後俯身爬進通風管道。
管道比他想象得更窄。肩膀幾乎擦著兩側內壁,他隻能用手肘和膝蓋支撐,一點點向下挪動。不鏽鋼表麵冰涼,隔著衣服也能感覺到寒意,那寒意不是單純的低溫,是帶著某種情緒殘留的冰冷,像觸摸死者的皮膚。每向前移動一寸,管道內壁就傳來細微的、像金屬疲勞的呻吟聲,仿佛這個結構已經處於崩潰邊緣。
向下爬了大約十米,管道拐了個彎,變成水平延伸。那個方形物體就在拐角後不遠處。陸見野爬過去,手肘在冰冷的不鏽鋼上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在管道這種密閉空間裏,所有聲音都被放大,他自己的呼吸聲像風箱在拉動,心跳聲像有人在遠處敲鼓。
他終於夠到了那個物體。
是一個防火安全盒。
金屬材質,手掌大小,表麵有高溫灼燒的痕跡,原本的灰色烤漆已經大部分剝落,露出底下銀白色的合金基底,基底上有一層氧化形成的淡黃色薄膜。盒子整體結構還算完整,邊角有輕微變形,但密封性看起來良好。盒子正麵有一個小小的數字鎖,四位密碼,轉輪是金屬的,表麵有防滑紋路,紋路裏嵌著黑色的汙垢。
陸見野嚐試了幾個顯而易見的組合:0000,轉輪轉動時發出幹澀的哢嗒聲;1234,同樣沒有反應;他自己的生日,他試了兩次,因為不確定檔案裏記錄的是真實生日還是進入新火計劃後分配的日期——都沒用。鎖很堅固,強行破壞可能會損壞裏麵的東西,而且在這種狹窄空間裏,他也沒有合適的工具。
他靠著管道壁坐下,冰冷的金屬透過衣服傳來寒意。他將盒子放在膝蓋上,借著手電光仔細觀察。光線在狹窄管道裏形成強烈的明暗對比,盒子表麵的每一道劃痕都投下深深的陰影。除了燒痕,盒子表麵還有一些細微的劃痕,像是有人用尖銳物體——也許是螺絲刀,也許是碎玻璃——刻上去的。劃痕很淺,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見。
他擦去表麵的浮灰,灰塵在光束中飛揚,像微型星係在爆炸。他調整手機的角度,讓光線以幾乎平行的角度照射盒子表麵。劃痕顯現了。
不是字,是數字。很淺,但排列有規律,刻在盒子側麵的邊緣:
3201
不是他的生日,不是任何有紀念意義的日期。陸見野皺起眉頭,大腦飛速運轉。實驗室門牌上的編號是007,零號收容區。零在數字中是0,七是7,但新火計劃應該有自己的編碼係統。實驗日誌殘頁上提到“Day 47”,那可能是一個連續記錄的天數。
等等。
他想到那張泛黃照片。照片背麵,之前沒注意到,有一行極小的、用鉛筆寫下的字跡,已經模糊到幾乎無法辨認。他放下盒子,從內袋裏掏出照片,湊近手電光。光束聚焦在照片背麵,那些模糊的筆畫在強光下逐漸清晰:
“零號首次穩定日:3月20日,第1次記錄。”
字跡很工整,是女性的筆跡,可能是那個叫林薇的研究員寫的。3月20日,第1次記錄。3201。
不是日期,是編號。零號試驗體首次穩定記錄的編號。
陸見野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讓他肺部發緊。他將數字鎖的轉輪撥到3,轉輪發出輕微的哢嗒聲;撥到2,又一聲;0;1。
第四個數字轉到位時,鎖芯內部傳來一聲與之前不同的、更清脆的機械響聲。
哢嗒。
輕微的、但明確的解鎖聲。盒子蓋彈開一條縫,縫隙裏湧出一股氣味——不是紙張陳年的黴味,是更刺鼻的、化學試劑的味道,像某種固定液或顯影劑。
他掀開蓋子。裏麵沒有文件,沒有U盤,隻有一張紙。或者說,一張紙的殘骸。紙張大部分已經燒焦碳化,隻剩下右下角巴掌大的一塊還算完整。紙是實驗室標準記錄紙,淡黃色,紙質厚實,抬頭印著“新火計劃·實驗日誌”,下麵是日期欄和記錄人簽名欄,但那些部分都已經燒毀,隻剩下邊緣的焦黑鋸齒。
唯一幸存的是紙張中央的一小段文字。
字跡是手寫的,用的是藍色墨水,墨水在高溫下發生了化學反應,變成了深紫色,在燒焦的邊緣顯得格外清晰,像用血寫在灰燼上。陸見野捧起那張殘頁,手指在顫抖——不是恐懼,是某種接近真相時的生理性戰栗。他用手電光聚焦在字跡上,一個字一個字地讀:
“Day 47,零號試驗體(陸見野)首次融合成功,情緒承載量突破理論值300%,達到327%。觀測到跨維度情緒共振現象,試驗體可接收並放大半徑50米內所有生物的情緒波動,並可將接收到的情緒能量轉化為可觀測的物理效應——今日實驗中,試驗體在無外力幹預的情況下,使三米外的溫度計讀數上升2.3°C,使培養皿中的水產生可見波紋。”
“但出現嚴重副作用:人格解離前兆。試驗體開始出現第二人格體征,該人格在腦波監測中呈現獨立的α波和θ波節律,與主體人格腦波完全分離。第二人格自稱‘守夜人’,情緒頻率與主體完全相反,呈絕對冷靜態,但對《悲鳴》類高濃度情緒殘留物表現出異常親和,接觸後情緒承載量可進一步提升,但人格解離速度加劇。”
“秦首席堅持繼續實驗,認為這是‘進化必經階段’,是‘人類意識突破生物局限的鑰匙’。我反對。根據協議第7.3條,當試驗體出現不可逆人格分裂時,項目必須終止。建議立即終止零號項目,並對試驗體進行記憶清洗及人格整合。若無法整合,應啟動安樂死協議。”
“記錄人:林薇(二級研究員)”
“附:秦首席已駁回我的建議。他說‘守夜人’不是副作用,是進化產物。他說零號將成為新火計劃最終的‘火種’。我懷疑他的判斷已受項目成果影響。我將備份此日誌於安全盒,若我發生意外,請後來者——”
文字在這裏中斷。不是自然結束,是紙張被燒毀的邊緣切斷了句子。最後一個“者”字隻有半邊,剩下的部分化為了灰燼。
陸見野盯著那段文字,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變冷。不是比喻,是真的冰冷感從指尖開始蔓延,順著手臂爬向心髒,所過之處肌肉僵硬,血管收縮,呼吸變得困難。那些字句像一根根冰錐,釘進他的意識:
人格解離。第二人格。守夜人。
情緒承載量327%。跨維度共振。物理效應。
秦守正的堅持。林薇的反對。安樂死協議。
所以那些他以為自己隻是“情緒感知敏銳”的時刻,那些他走在人群中突然被大量情緒淹沒幾乎要嘔吐的時刻,那些他偶爾會出現的、絕對冷靜到近乎非人的狀態——在危機中完全感覺不到恐懼,在悲傷時流不出一滴眼淚,像有個透明的玻璃罩把他和世界隔開——那些他對《悲鳴》無法解釋的吸引力,那種一靠近畫作就像回到家般的歸屬感……
都不是天賦。
是實驗的副作用。是人為製造的精神分裂。是強行在他意識裏塞進去的另一個“人”。
而秦守正知道。他不但知道,還堅持繼續。他把這種分裂稱為“進化”,把陸見野稱為“火種”。
為了什麽?為了把人類情緒變成能源?為了製造活體情緒放大器?還是為了……其他更可怕的目的?
手電光突然閃爍了一下。
不是電量不足,是受到某種幹擾。光線明暗交替,頻率越來越快,像壞掉的日光燈在瀕死掙紮。同時,管道深處傳來聲音——不是回放,是真實的聲音。金屬扭曲的嘎吱聲,像有什麽巨大的東西在管道深處移動,沉重的質量壓迫著不鏽鋼管壁,使管道發出結構性的呻吟。那聲音由遠及近,朝著他這個方向。
還有呼吸聲。
沉重的、帶著液體雜音的呼吸聲,吸氣時像生鏽的風箱在拉動,呼氣時伴隨著低沉的、像野獸般的呼嚕聲,呼嚕聲裏混著黏稠液體翻湧的咕嚕聲。
陸見野猛地抬頭,手電光射向黑暗深處。
光束在管道中形成一道圓錐形的光柱,光柱盡頭,黑暗濃得像墨。但就在那濃墨之中,有什麽東西在反光——不是金屬的反光,是更濕潤的、像生物體表黏液的反光。那反光在移動,緩慢地、不慌不忙地朝著他的方向移動。
管道在震動。細微的、但越來越強的震動,從深處傳來,順著不鏽鋼壁傳導到他背靠的位置。震動的頻率很規律,像……腳步聲。沉重的、緩慢的、每一步都伴隨著金屬受壓變形的呻吟聲。
有什麽東西在管道裏。
正在朝他走來。
陸見野迅速將日誌殘頁塞進外套內袋,貼身放好。蓋上盒子,但盒子已經無用,他將其推到一邊。轉身,開始往回爬。動作必須快,但管道狹窄,他隻能一點一點倒退,用腳探索身後的空間,用手肘和膝蓋交替支撐移動。背上的密封箱礙事,但他不敢取下——那裏麵是《悲鳴》,是他現在唯一的“武器”,如果那東西能稱為武器的話。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每一步都伴隨著金屬受壓的尖銳呻吟,像管道隨時會塌陷。更詭異的是,空氣中開始出現一股氣味——臭氧混合著鐵鏽,還有那股甜膩的、像腐爛水果的化學品味,現在又多了一股……血腥味。不是新鮮的血,是陳年的、已經氧化的血,混著膿液的腥臭。
他爬回拐角,抬頭看向向上的管道口。還有大約八米。八米在平地上是幾步路,在這種狹窄、陡峭、光滑的管道裏,卻像八百米一樣遙遠。他加快速度,手肘和膝蓋在金屬壁上摩擦,發出刺耳的、像指甲刮黑板的噪音。外套的肘部磨破了,皮膚直接接觸冰冷的不鏽鋼,摩擦帶來的灼痛和冰冷的觸感同時傳來,形成詭異的感官混合。
身後的腳步聲突然停了。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他自己的喘息聲,和心髒在耳膜裏咚咚的撞擊聲。陸見野僵在原地,屏住呼吸。汗水從額頭滑落,滴進眼睛,帶來刺痛。他不敢回頭,隻能豎起耳朵,捕捉任何細微的聲音。
有呼吸聲。
沉重的、帶著液體雜音的呼吸聲,從他身後不到三米的位置傳來。那呼吸不是人類的節奏——吸氣時間極長,持續了至少十秒,像在品味空氣中的味道;呼氣時伴隨著低沉的、像野獸般的呼嚕聲,呼嚕聲的尾聲拖得很長,漸漸變成一種……咯咯聲,像有液體在喉嚨深處翻滾。
然後,有東西碰了他的腳踝。
不是手,不是爪子,是某種更冰冷的、光滑的東西,像金屬探針,但表麵有節肢動物的環節感。觸感從腳踝向上滑動,沿著小腿,到膝蓋,所過之處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東西在探索,在感知,在確認他的存在。滑動時有輕微的黏液摩擦聲。
陸見野猛地蹬腿,用盡全力踹向身後。腳底踹中了什麽堅硬的物體,不是金屬,是更堅韌的、像幾丁質外殼的東西,踹擊發出沉悶的、像踢中樹幹般的撞擊聲。身後的東西發出一聲低吼——不是憤怒,更像是……好奇,像孩子發現新玩具時的興奮低鳴。然後腳步聲再次響起,但這次是後退,漸漸遠去,消失在管道深處。
他沒有等待,用盡全力向上爬。手肘磨破了,血滲出來,在冰冷的不鏽鋼上留下暗紅色的拖痕。膝蓋磕青了,每動一下都傳來鈍痛。但他感覺不到疼痛,隻有逃離的本能在驅動每一塊肌肉。終於,他的手摸到了管道口的邊緣,用力一撐,翻身滾出,重重摔在實驗室的地麵上。
背部的撞擊讓他眼前一黑,幾乎暈厥。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氣,冰冷的空氣灌進肺裏,帶來刺痛。幾秒後,視野恢複,他立刻轉身,盯著管道口。裏麵一片漆黑,寂靜無聲,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但腳踝上殘留的冰冷觸感還在,褲腿上有一道細微的、粘稠的液體痕跡,在手機光下泛著暗綠色的微光,液體有輕微的腐蝕性,褲腿纖維已經微微溶解。
他爬起來,背靠牆壁,手電光掃視整個實驗室。依然空蕩,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已經達到了頂峰——不是來自管道,是來自整個空間。墟城在看著他,那些幽靈回放在看著他,三年前死在這裏的冤魂在看著他。他感覺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睜開,視線像針一樣刺在他的皮膚上。
手電光掃過實驗室中央。那裏有一個區域之前沒注意到——被倒塌的設備架擋住了。現在他換了個角度,看見架子後麵露出一個半圓形的金屬結構,結構表麵有複雜的管線接口,還有一塊傾斜的控製麵板,麵板上的屏幕雖然碎裂,但仍有幾個指示燈在微弱地閃爍,像垂死者的心跳。
他走過去,搬開燒焦的架子碎片。碎片很重,他需要雙手並用,燒焦的碳化物沾在手上,留下黑色的汙跡。架子後麵是一個下沉式的工作區,比實驗室地麵低半米,需要通過三級金屬台階下去。台階邊緣已經變形,像被巨力踩踏過。
工作區中央,有一個東西。
一個冷凍艙。
不是醫院裏那種人體冷凍設備,是更精密的、實驗室規格的維生艙。艙體呈圓柱形,直徑約一米五,高兩米,外殼是厚重的透明複合材料,材料在低溫下呈現淡淡的藍色調。艙體內部充滿淡藍色的低溫液體,液體黏稠,像稀釋過的凝膠,懸浮著無數細小的氣泡,氣泡在緩慢上升,像倒流的雨。艙體表麵結了一層薄霜,霜的結晶在手機光下閃閃發亮,像鑽石粉塵。
透過霜層和液體,能隱約看見艙內有什麽東西。
一個人形。
陸見野走下台階。靴底踩在金屬台階上,發出空洞的回響,像敲擊棺材板。他來到冷凍艙前,屏住呼吸,用手擦去艙體表麵的霜。霜很厚,擦掉一層又結一層,低溫讓他的手指迅速麻木,皮膚粘在艙體表麵,撕下時發出輕微的撕裂聲。
但透過短暫的清晰窗口,他能看見艙內的景象。
液體中懸浮著一個軀體。
男性,年齡看起來二十出頭,赤裸,身材修長,肌肉線條清晰但不誇張,像古希臘雕塑般勻稱。身上連接著數十條管線,管線是半透明的矽膠材質,內部有淡金色的液體在緩慢流動。管線從艙體底部接入,像臍帶一樣連接著軀體的胸口、手臂、頸部、甚至太陽穴。軀體閉著眼睛,表情平靜,像在沉睡,但眉頭有極細微的蹙起,仿佛在做一個不太愉快的夢。皮膚蒼白,幾乎沒有血色,但在手機光下能看到皮膚下有極淡的、青色的靜脈網絡,網絡分布均勻,像精密的電路圖。
最詭異的是那張臉。
陸見野見過那張臉。每天早晨在鏡子裏,在玻璃的倒影裏,在光滑的金屬表麵上。
那是他的臉。
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樣。從眉骨的弧度到下巴的線條,從鼻梁的高度到嘴唇的厚度,每一個細節都完全一致,像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點的兩張照片,連左眼角那顆極淡的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唯一的區別是艙內軀體的頭發更長,幾乎垂到肩部,而且發色是純粹的銀白,不是老人的灰白,是帶有金屬光澤的、像白金般的銀白,在淡藍色液體中緩慢飄動,像水草。
還有睫毛。也是銀白色,很長,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
陸見野後退一步,靴跟撞到身後的操作台。台麵上的灰塵被震起,在手機光柱中翻滾如微型星雲,那些塵埃顆粒在光線中清晰可見,每一顆都在緩慢旋轉。他盯著艙內的軀體,大腦一片空白,無法處理眼前的信息。所有思考都停止了,所有邏輯都崩斷了,隻剩下最原始的、動物性的困惑和恐懼。
克隆體?雙胞胎?還是某種更可怕的東西——備份?副本?替代品?
冷凍艙側麵的控製麵板突然亮了起來。
不是全部亮起,隻有幾個指示燈從暗紅色轉為綠色,發出輕微的、持續的蜂鳴,蜂鳴聲在寂靜的實驗室裏異常刺耳。麵板上的屏幕閃爍了一下,裂痕縱橫的液晶屏勉強顯示出圖像——是扭曲的、帶著幹擾條紋的畫麵,但能看清內容:
“檢測到匹配DNA及情緒頻率”
“來源:外部環境”
“匹配度:100%”
“喚醒協議啟動”
“倒計時:10秒”
陸見野衝向控製麵板。麵板上的按鈕排列整齊,但大多已經損壞,隻有最右側一個紅色的緊急停止按鈕看起來還算完好。他猛按那個按鈕,用拳頭砸,用掌根捶——按鈕凹陷下去,但沒有任何反應。係統在自主運行,完全不受外部幹擾,像早已設定好的程序在等待這一刻。
倒計時在屏幕上跳動:9秒,8秒,7秒……
他環顧四周,尋找能破壞電源的東西。操作台上有工具——一把生鏽的管鉗,一把螺絲刀。他抓起管鉗,用盡全力砸向控製麵板。金屬撞擊發出巨大的聲響,火花迸濺,麵板外殼凹陷,但屏幕上的倒計時仍在繼續:6秒,5秒……
艙體內的液體開始發生變化。淡藍色逐漸變淡,從凝膠狀轉為更稀薄的液體,黏稠度下降。氣泡數量急劇增加,像水被煮沸,無數細小的氣泡從艙底湧出,在液體中形成翻滾的白色湍流。艙內的軀體微微顫動了一下,不是整體的顫動,是細微的、局部的肌肉抽搐——手指關節彎曲,腳趾蜷縮,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轉動,像在做夢,而且是一個激烈的夢。
連接軀體的管線一條接一條自動脫離。不是簡單地拔出,是管線末端的接口旋轉解鎖,然後像有生命般縮回艙體底部,縮進隱藏的收納槽中。脫離時,接口處滲出少量淡金色的液體,液體在低溫中迅速凝結成微小的冰晶,漂浮在液體中,像金色的雪。
3秒,2秒,1秒——
艙蓋向兩側滑開。
不是整體抬起,是分成兩半,沿著中軸線向左右分開,滑入艙體側麵的收納艙。滑開的過程很慢,液壓裝置發出沉重的、像巨獸呼吸般的嘶嘶聲。艙蓋完全打開後,低溫液體失去了約束,像決堤的洪水般湧出,瞬間淹沒工作區的地麵。液體接觸空氣後迅速汽化,形成濃密的白色冷霧,霧氣翻滾升騰,溫度極低,陸見野裸露的皮膚接觸霧氣,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像被無數根冰針刺中。
霧氣充斥整個下沉區域,遮蔽了視線。陸見野被霧氣包圍,什麽都看不見,隻能聽見液體流動的嘩啦聲,液體在地麵蔓延時像溪流般的聲音,還有某種……呼吸聲。
沉重的、緩慢的、從冷凍艙方向傳來的呼吸聲。
那呼吸聲一開始很淺,很弱,像剛出生的嬰兒在嚐試呼吸。然後逐漸變深,變穩,每一次吸氣都更深,每一次呼氣都更長,節奏逐漸穩定下來,形成規律的、有力的呼吸節律。
霧氣逐漸散去。
不是自然消散,是被某種力量驅散——以冷凍艙為中心,霧氣向四周退去,像有無形的屏障在推開它們。能見度恢複,陸見野看見艙內的軀體坐了起來。
動作很慢,帶著久未活動的僵硬感。先是手,蒼白的手指抓住艙體邊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然後手臂用力,將上半身緩緩拉起,脊椎一節節直立,發出輕微的、像幹燥木頭摩擦的劈啪聲。軀體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一根根彎曲,又展開,動作從生疏到熟練,隻用了三秒。然後他抬起頭,看向陸見野。
眼睛睜開了。
瞳孔是純粹的金色。
不是蘇未央眼底那種漣漪般的金色微光,是完整的、均勻的、像熔化的黃金澆鑄而成的金色,金色飽滿濃鬱,幾乎看不到虹膜的紋理,像兩枚純金的硬幣鑲嵌在眼眶裏。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實驗室裏自行發光,不是反射光,是自發光,像兩盞小型的探照燈,光芒不刺眼,但足夠明亮,在瞳孔周圍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暈。光芒照亮了他自己的臉,也照亮了陸見野的臉。
那雙眼睛盯著陸見野,眼神裏沒有任何情緒——沒有驚訝,沒有恐懼,沒有敵意,甚至沒有好奇。是絕對的、深淵般的平靜,像凍結了萬年的冰湖,表麵光滑如鏡,底下卻深不可測。
軀體從冷凍艙中站起,跨出艙體,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麵上。液體從他身上滴落,在腳下形成一灘水漬,水漬表麵迅速結了一層薄冰。他比陸見野略高一點——大概兩三厘米,肌肉更結實,不是健身者那種誇張的肌肉,是精瘦的、每一塊肌肉都像經過精密計算般恰到好處的勻稱。皮膚上沒有任何疤痕或瑕疵,光滑得像剛出窯的瓷器,在金色瞳孔的自發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微光。
他向前走了一步。
腳步很穩,完全沒有久臥者的虛弱,像這具身體從未沉睡,隻是在等待這一刻。腳掌踩在地麵的冰層上,發出輕微的碎裂聲,冰屑飛濺。
陸見野本能地後退,背抵在操作台上,再無退路。操作台的邊緣硌著他的脊椎,傳來鈍痛。他盯著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那張臉上平靜無波的表情,那雙非人的金色眼睛,感覺現實正在崩塌,像一麵鏡子被重錘擊中,裂紋從中心向外蔓延,整個世界的映像都在扭曲、碎裂。
金色瞳孔的“陸見野”停在他麵前三步處,微微偏頭,像在審視一件有趣的作品。偏頭的角度,頸部的線條,甚至睫毛眨動的頻率——都和陸見野一模一樣,像鏡子裏的倒影活了過來。
然後他開口。
聲音與陸見野一模一樣——音色、音高、共鳴點,都完全一致,但語調更平,更冷,每個字都像用機器合成後播放,沒有情感的起伏,沒有呼吸的間隔,隻是精確的、機械的音節序列:
“你終於來了。”
他頓了頓。金色瞳孔裏閃過一絲極細微的、像數據流般快速掠過的光,那光芒在他眼底深處流動,形成短暫的、複雜的幾何圖案,然後又恢複成純粹的金色。
“我等了三年。”
聲音在空曠的實驗室裏回蕩,撞上牆壁,反彈回來,形成重疊的回聲:
三年——
三年——
三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