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黑水的聲音在死寂的鬼林中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竟暫時驅散了周遭濃霧中潛藏的陰森氣息。他像座鐵塔般杵在那裏，濃眉下那雙銅鈴大眼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癱軟在地的林逸，仿佛在欣賞一件剛從泥坑裏刨出來的、造型奇特的古董。
    “咋樣？還能動彈不？”李黑水大步上前，靴子踩在濕滑的腐殖質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震得地麵似乎都在微顫。他毫無顧忌地彎下腰，那張沾著紫黑藤汁和泥點、粗獷如同岩石雕鑿的臉湊近林逸。
    撲麵而來的是一股濃烈到化不開的氣味——汗液的酸鹹、泥土的腥燥、獸皮的鞣製怪味，還有一絲……新鮮藤蔓汁液的甜腥？這味道混合著他身上蒸騰出的、如同剛熄滅爐火般的熱氣，形成一股極具侵略性的生命場域，將林逸牢牢籠罩。
    林逸被這股“人味”衝得一陣眩暈，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和無處不在的劇痛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來。喉嚨幹得像是被砂紙打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他張了張嘴，卻隻能發出嘶啞的“嗬嗬”聲。
    “嘖，瞅你這蔫巴樣兒，嗓子眼兒都冒火星子了吧？”李黑水眉頭一皺，那神情仿佛林逸的脫水是件讓他很不爽的事。他直起身，銅鈴般的眼睛掃視四周。
    濃霧在他眼中似乎淡薄了許多。他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瞬間鎖定左側不遠處——一片覆蓋著厚厚、滑膩青苔的窪地。窪地中央，一汪不過臉盆大小的泉水靜靜躺著，水麵漂浮著幾縷詭異的、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的慘綠色絮狀物，散發著比周圍空氣更濃數倍的甜腥與腐敗混合的怪味。泉眼周圍的泥土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油黑色，寸草不生，連苔蘚都避之不及。
    “嘿，來得正好！”李黑水眼睛一亮，仿佛發現了什麽瓊漿玉液，臉上露出一個近乎“饞”的表情。他兩步並作一步跨過去，龐大的身軀帶起一陣風。
    他毫不在意地蹲下身，粗糙如同砂紙的巨掌直接撥開水麵那些蠕動著的慘綠色絮狀物，仿佛撥開湯麵上的浮油。然後，他雙手合攏，如同最原始的瓢，深深插入那汪散發著致命氣息的泉水中！
    嘩啦！
    水麵被攪動，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類似臭雞蛋和腐爛甜瓜混合的怪味猛地升騰擴散開。林逸即使隔著幾米遠，也被這氣味衝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幾欲嘔吐。
    李黑水卻恍若未聞。他掬起滿滿一捧渾濁、泛著詭異油光、甚至能看到細微氣泡從中冒出的泉水，毫不猶豫地湊到他那張闊口前。
    咕咚！咕咚！咕咚！
    喉結如同活動的山石，隨著他豪邁的吞咽而劇烈滾動。那捧足以讓尋常人瞬間斃命的毒泉，被他如同飲下最甘冽的山泉，一口氣灌了下去！水珠順著他虯結的胡茬和古銅色的脖頸滾落，在獸皮坎肩上洇開深色的水漬。
    “哈——！！！”
    飲罷，李黑水猛地仰頭，發出一聲酣暢淋漓、如同悶雷炸響的長嘯！他咂了咂嘴，粗獷的臉上滿是回味無窮的陶醉，甚至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舔沾在胡茬上的水漬，對著林逸咧嘴一笑，白牙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閃發光：“夠勁！比黑石鎮那幫孫子賣的摻水酒夠味多了！甜絲絲的，後勁兒還賊衝！小子，要不要來點提提神？”
    林逸看得目瞪口呆，胃裏那點翻騰瞬間被驚悚取代。他看著李黑水意猶未盡的表情，又看看那汪漂浮著慘綠“活物”的毒泉，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這哪是人？這簡直是頭披著人皮的洪荒毒獸！
    “不…不用了…”林逸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拚命搖頭，牽扯得脖子上的傷口又是一陣抽痛。他掙紮著想撐起身體，“多…多謝…李大哥…救命之恩…”
    “甭整那些虛頭巴腦的！”李黑水大手一揮，蒲扇般的巴掌差點拍在林逸肩上，帶起的風都讓林逸一個趔趄。他銅鈴大眼掃過林逸身上襤褸的衣衫和遍布的傷口，尤其是在那件與現代人格格不入的破爛t恤上停留了一瞬，眼神裏掠過一絲了然，卻又帶著一種近乎漠然的豁達。
    “穿得花花綠綠，細皮嫩肉，還帶著股子…嗯…鐵鏽和泥巴混著烤糊的怪味兒…”他抽了抽鼻子，像是在分辨某種奇特香料，“一看就不是咱這疙瘩土生土長的倒黴蛋。不過，”他話鋒一轉，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豪氣，“能在這‘鬼見愁’的林子裏喘上氣兒的，甭管打哪兒來，都他娘的是條漢子！慫包早喂了藤蔓了！”
    他不再多問，仿佛林逸的來曆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轉身，再次走向那汪毒泉。這一次，他直接脫下身上那件簡陋的獸皮坎肩——露出肌肉虯結、如同覆蓋著青銅甲胄般的雄壯背脊，上麵還交錯著幾道猙獰的舊傷疤——用坎肩當抹布，粗暴地浸入毒泉中，攪動幾下，吸飽了渾濁的毒水。
    “拿著！”李黑水將那濕淋淋、滴淌著毒水、散發著濃烈怪味的獸皮坎肩，不由分說地塞到林逸懷裏，動作粗魯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關切，“擦擦你那血呼啦的臉！這鬼地方的蟲子邪性，聞著血腥味兒能把你啃成骨頭架子！”那濕冷的、帶著劇毒和濃烈體味的獸皮觸感，讓林逸渾身一僵，卻又無法抗拒這莽漢式的好意。
    “跟緊了！”李黑水不再廢話，拎起腳邊一個由堅韌藤條編織、塞得滿滿當當的大藥簍，往背上一甩。他赤著精壯的上身，大步流星地朝著濃霧更深處走去，步伐堅定，仿佛這令人聞風喪膽的鬼林，不過是他家後院的菜地。“這破地方，老子閉著眼都能摸出去！再磨蹭，天黑了更熱鬧！”
    林逸看著那堵移動肉山般、散發著熱力與毒泉腥氣的背影，又低頭看看懷裏那塊濕冷滑膩的“毒巾”，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湧上心頭。他咬咬牙，用那散發著致命氣息的獸皮胡亂抹了把臉，刺鼻的味道熏得他眼淚直流，卻奇跡般地讓臉上幾處火辣辣的擦傷傳來一絲詭異的麻木感。他掙紮著爬起，拖著灌鉛般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了前方那個唯一能在這地獄中開辟生路的狂野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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