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餘則成借力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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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拜三早晨,天還沒亮透,餘則成就醒了。
    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外頭在下雨,淅淅瀝瀝的,聲音不大,但煩人。昨晚又沒睡好,腦子裏亂糟糟的——劉耀祖那雙眼睛,那些話,像鬼影子似的,揮都揮不去。
    不能再這麽下去了。
    餘則成坐起身,點了根煙。煙霧在昏暗的屋裏散開,他抽得很慢,一口一口的。窗外的天一點點亮起來,灰蒙蒙的,像塊洗褪色的布。
    他得做點什麽。不能光坐著等劉耀祖查上門來。
    硬碰硬不行。劉耀祖是行動處長,手下人多,槍多,關係也硬。正麵衝突,他占不到便宜。
    得借力。借別人的力,打劉耀祖。
    可借誰的力?吳敬中?不行。吳敬中現在雖然看重他,但更看重站裏的平衡。劉耀祖是行動處***,手裏有實權,吳敬中不會為了他,去動劉耀祖的根基。
    毛人鳳?更不行。毛人鳳眼裏隻有大局,底下人這些勾心鬥角,他懶得管,除非鬧大了。
    那還有誰?
    餘則成腦子裏閃過一個人——賴昌盛。
    對,賴昌盛。情報處長,本地派係的頭兒,跟劉耀祖素來不對付。兩個人明裏暗裏鬥了不是一天兩天了。要是讓賴昌盛知道,劉耀祖在濫用局裏資源,查同僚的家眷……
    賴昌盛會怎麽做?
    餘則成眯起眼睛。以賴昌盛的性子,肯定會抓住這個機會,狠狠咬劉耀祖一口。就算咬不死,也能讓劉耀祖脫層皮。
    問題是,怎麽讓賴昌盛知道?不能直接說,那樣太明顯,賴昌盛會懷疑他的動機。得讓他“偶然”發現,讓他覺得這是他自己挖到的料。
    餘則成掐滅煙,起身下床。他走到桌前,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個小本子——是他平時記東西用的。翻到最後一頁,上麵有幾行字,記著劉耀祖發報的頻率和時間,是前幾天小李悄悄告訴他的。
    他看著那些字,腦子裏有了主意。
    上午九點,餘則成照常到站裏上班。
    走廊裏人不多,幾個文員抱著文件匆匆走過,看見他,點點頭打招呼。他走到自己辦公室門口,正要推門,隔壁的門開了。
    是周福海,劉耀祖手下的副隊長,正往外走。看見餘則成,周福海愣了一下,臉上表情有點怪,含糊地打了個招呼:“餘副站長早。”
    “早。”餘則成點點頭,推門進了自己辦公室。
    關上門,他靠在門板上,聽外麵的動靜。周福海的腳步聲在走廊裏漸漸遠去,直到聽不見了,他才鬆了口氣。
    劉耀祖的人已經開始盯著他了。這感覺,像有雙眼睛在背後,陰森森的。
    他走到窗前,看著外頭。雨停了,但天還陰著。街上有清潔工在掃水,竹掃帚刮過濕漉漉的路麵,發出唰啦唰啦的聲音。
    得抓緊了。
    下午兩點,餘則成找了個由頭,去檔案室查資料。
    檔案室在二樓最裏頭,很安靜,隻有老張一個人在值班,正趴在桌上打盹。聽見腳步聲,老張抬起頭,看見是餘則成,趕緊站起來:“餘副站長,您要查什麽?”
    “隨便看看。”餘則成說,“最近在整理一些舊檔案,想找點參考。”
    “您請便。”老張指了指那一排排鐵皮櫃子,“需要什麽跟我說。”
    餘則成點點頭,走到櫃子前,假裝翻找檔案。眼睛卻時不時瞟向門口——他在等賴昌盛。
    情報處每周三下午兩點半,都要派人來檔案室調閱資料,這是慣例。今天該誰來了?他不知道,但如果是賴昌盛親自來,那就最好。
    兩點二十,門外傳來腳步聲。
    餘則成側耳聽了聽——是皮鞋聲,很穩,不緊不慢的。他走到櫃子另一邊,透過櫃子間的縫隙往外看。
    門開了,進來的是賴昌盛。
    餘則成心裏一鬆。運氣不錯。
    賴昌盛今天穿著深灰色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手裏拿著個文件夾。他走到老張桌前,敲了敲桌子。
    老張趕緊站起來:“賴處長,您來了。”
    “嗯。”賴昌盛把文件夾遞過去,“幫我調一下上個月碼頭的進出記錄,還有港務局的報備文件。”
    “好,您稍等。”
    老張轉身去裏間找資料。賴昌盛站在原地等著,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著,眼睛四處看。
    餘則成知道,機會來了。
    他走到櫃子最裏麵,蹲下身,假裝找東西。然後他從口袋裏掏出個小紙片——是他事先準備好的,上麵用鉛筆潦草地寫著幾個字:“劉耀祖私用頻率查王翠平”。
    他捏著紙片,走到賴昌盛剛才站的位置旁邊,蹲下身,係鞋帶。係鞋帶的時候,他“不小心”把紙片掉在地上,正好掉在賴昌盛腳邊。
    係好鞋帶,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轉身要走。
    “餘副站長?”賴昌盛叫住他。
    餘則成轉過身,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賴處長?您也在?”
    “查點資料。”賴昌盛笑了笑,眼睛往地上瞟了一眼——他看見了那張紙片。
    餘則成假裝沒注意,走到另一個櫃子前,繼續翻找檔案。他用餘光瞄著賴昌盛。
    賴昌盛盯著地上的紙片看了兩秒,然後彎腰,撿起來。他看了一眼紙片上的字,臉色微微一變,但很快恢複正常。他把紙片折了折,塞進口袋裏。
    老張拿著資料出來了:“賴處長,您要的資料。”
    “好,謝謝。”賴昌盛接過資料,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餘則成。
    餘則成正低著頭看檔案,沒看他。
    門關上了。
    餘則成靠在櫃子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手心裏全是汗,冰涼冰涼的。
    成了。賴昌盛看見了,也撿走了。
    接下來,就看賴昌盛怎麽發揮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檔案室。走廊裏空蕩蕩的,隻有他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在寂靜中回響。
    回到辦公室,他關上門,靠在門板上。心跳得厲害,咚咚咚的,像打鼓。
    他知道,這步棋走得險。賴昌盛不是傻子,肯定會懷疑紙片的來曆。但懷疑歸懷疑,隻要紙片上的信息是真的,賴昌盛就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打擊劉耀祖的機會。
    餘則成走到窗前,看著外頭。天還是陰的,雲層厚厚的,壓得很低。遠處傳來雷聲,悶悶的,像在醞釀一場大雨。
    暴風雨要來了。而他,就在這暴風雨的中心。
    第二天一早,餘則成剛到站裏,就感覺氣氛不對。
    走廊裏人少了,說話聲低了,連電話鈴聲都沒那麽響了。幾個文員看見他,眼神躲躲閃閃的,欲言又止。
    他走進辦公室,剛坐下,電話就響了。
    是吳敬中打來的,聲音很沉:“則成,來我這兒一趟。”
    “現在?”
    “現在。”
    餘則成放下電話,整了整衣領。走到站長室門口時,他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
    屋裏不止吳敬中一個人。毛人鳳的秘書李主任也在,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個筆記本。看見餘則成進來,他抬了抬眼皮,沒說話。
    “站長,您找我?”餘則成關上門。
    “坐。”吳敬中指了指李主任對麵的椅子。
    餘則成坐下,腰背挺得筆直。他能感覺到,屋裏氣氛很僵,像繃緊的弦。
    “餘副站長,”李主任開口,聲音很平,“毛局長讓我來了解一些情況。”
    “李主任請講。”
    “關於劉耀祖處長的事。”李主任翻開筆記本,“有人向局裏反映,劉處長濫用局裏資源,私用電台頻率,動用潛伏關係,調查同僚的家眷。這件事,你知道嗎?”
    餘則成心裏一緊,但麵上很平靜:“李主任,我也是剛聽說。”
    “剛聽說?”李主任盯著他,“劉處長查的,是你夫人王翠平吧?”
    “是。”餘則成聲音很低,“但我內人已經去世了。”
    “我們知道。”李主任點點頭,“所以這件事,就更不應該了。人都不在了,還查什麽?這不明擺著是找茬嗎?”
    他沒說“有人反映”的是誰,但餘則成知道,是賴昌盛。
    賴昌盛動作真快。昨天下午拿到紙片,今天一早就捅到毛人鳳那兒去了。
    “餘副站長,”吳敬中開口了,聲音有點啞,“這事……你怎麽看?”
    “站長,我……”餘則成低下頭,“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劉處長可能……可能有什麽誤會吧。”
    “誤會?”李主任冷笑,“動用潛伏關係,私用電台頻率——這是誤會?餘副站長,你太善良了。”
    他合上筆記本,站起身:“情況我已經了解了。毛局長很生氣,說咱們台北站內鬥太厲害,影響工作。劉處長那邊,局裏會處理。你們這邊……也要注意,別再出這種事了。”
    “是,李主任。”吳敬中也站起來。
    李主任走了,門輕輕關上。屋裏剩下吳敬中和餘則成兩個人。
    吳敬中走到窗前,背對著餘則成,站了好一會兒。然後他轉過身,歎了口氣。
    “則成啊,這事兒……是你捅出去的吧?”
    餘則成心裏一驚,但臉上裝出茫然的表情:“站長,您說什麽?”
    “別裝了。”吳敬中擺擺手,“賴昌盛怎麽知道得那麽清楚?連頻率、時間都說得一清二楚?站裏除了劉耀祖自己,還有誰知道這些?”
    餘則成沒說話。
    “我不怪你。”吳敬中走回桌前坐下,“劉耀祖確實太過分了。查同僚的家眷,這犯了忌諱。你這麽做,也是自保。”
    他頓了頓,看著餘則成:“但你要記住,這種事情,可一不可再。毛局長最討厭底下人內鬥,這次雖然劉耀祖理虧,但你也有責任——你不該通過賴昌盛,把事情鬧大。”
    “站長,我……”
    “行了,別說了。”吳敬中擺擺手,“這事兒到此為止。劉耀祖那邊,我會去說。你這邊……最近低調點,別跟他起衝突。”
    “我明白。”
    從站長室出來,餘則成覺得後背都濕透了。他回到辦公室,關上門,靠在門板上大口喘氣。
    吳敬中看出來了。雖然沒明說,但心裏清楚。
    不過還好,吳敬中沒怪他,反而覺得他這麽做是自保。這說明,在吳敬中心裏,他比劉耀祖重要——至少現在是這樣。
    餘則成走到窗前,看著外頭。天開始下雨了,細細密密的雨絲,把世界罩在一片朦朧裏。
    他知道,這事兒沒完。劉耀祖吃了這麽大一個虧,肯定不會罷休。接下來的日子,得更小心了。
    下午,餘則成在走廊裏碰見了劉耀祖。
    劉耀祖從對麵走過來,臉色鐵青,眼睛紅紅的,像熬了夜,又像憋著火。看見餘則成,他停下腳步,盯著他看了好幾秒。
    那眼神,冷得像冰,狠得像刀子。
    餘則成想繞過去,但劉耀祖堵在路中間,沒讓的意思。
    “餘副站長。”劉耀祖開口,聲音很啞。
    “劉處長。”餘則成點點頭,想從他身邊過去。
    “等等。”劉耀祖叫住他,“餘副站長,咱們……聊聊?”
    “劉處長有事?”
    “有事。”劉耀祖往前走了一步,離餘則成很近,近得能聞到他身上的煙味,“餘副站長,昨天檔案室……你去過吧?”
    餘則成心裏一緊,但麵上很平靜:“去過,查點資料。”
    “查資料?”劉耀祖笑了,笑容有點瘮人,“查資料的時候,有沒有……丟什麽東西?”
    “丟東西?”餘則成裝出茫然的表情,“沒有啊。劉處長是撿到什麽了?”
    劉耀祖盯著他,看了很久。然後他搖搖頭:“沒有。我就是隨便問問。”
    他側身讓開路:“餘副站長,請吧。”
    餘則成從他身邊走過,能感覺到劉耀祖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在他背上。他走得很穩,但手心裏全是汗。
    走到自己辦公室門口,他推門進去,關上門,靠在門板上。
    心跳得厲害,咚咚咚的,震得耳朵嗡嗡響。
    劉耀祖知道了。雖然沒證據,但心裏已經認定了——是他在背後搞鬼。
    這下,梁子結死了。
    餘則成走到窗前,看著外頭的雨。雨越下越大,嘩啦啦的,像要把整個世界都淹了。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和劉耀祖之間,已經是不死不休的局麵了。劉耀祖不會放過他,他也不能讓劉耀祖繼續查下去。
    得想辦法。想辦法保護自己,保護翠平。
    他摸了摸口袋裏的平安符。布包軟軟的,帶著體溫。
    翠平,他想,這邊越來越危險了。但你別怕,我會保護好你。一定。
    遠處傳來雷聲,轟隆隆的,像天在發怒。
    暴風雨,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