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商會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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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燈初上時,魏公館的鑄鐵大門緩緩敞開。
    黑色轎車如沉默的魚群滑入庭院,車燈切開薄暮,在青石路上投下流動的光斑。沈硯秋坐在後座,透過車窗望著那座三層西式洋樓——每一扇窗都亮著,像一隻蟄伏在夜色裏的、渾身鑲滿金箔的巨獸。他整理了一下西裝袖口,那套深灰色三件套是臨時租來的,布料摩擦皮膚時有種陌生的僵硬感。
    “沈教授,到了。”司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門童躬身拉開車門,暖光與鋼琴聲一同湧出。沈硯秋踏入大廳的瞬間,某種混合著香水、雪茄和昂貴食物的氣味撲麵而來,像一張無形的網。水晶吊燈將整個空間切割成無數個晃動的菱形光斑,紳士們的晚禮服與女士們的綢緞長裙在其中流轉,笑聲、碰杯聲、低語聲交織成一片精致的喧囂。
    他在人群中看見了魏鴻聲。
    那位商會會長站在大理石樓梯的中央平台,正與幾位洋人談笑。五十歲上下的年紀,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金絲眼鏡後的眼睛彎成溫和的弧度。他拍了拍身旁一位禿頂男人的肩膀,說了句什麽,周圍頓時爆發出恭維的笑聲。完美——沈硯秋想——完美得像一尊精心打磨的蠟像。
    “硯秋兄!”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沈硯秋轉身,看見曆史係的同僚李教授端著香檳走來。寒暄間,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大廳角落——那裏,一個穿著米白色西裝套裙、短發利落的女記者正舉著相機。蘇曼卿側對著他,鏡頭對準樓梯方向,按下快門時閃光燈短暫地照亮她緊繃的下頜線。她脖子上掛著《申江日報》的記者證,假證件做得足以亂真。
    “諸位!”魏鴻聲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放大,溫和卻具有穿透力。
    大廳安靜下來。鋼琴聲止息,所有人都轉向樓梯。魏鴻聲緩步走下最後幾級台階,侍者適時遞上一杯紅酒。他舉杯時,腕表在燈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
    “感謝各位賞光。”他微笑,聲音裏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慨,“今夜相聚,不僅為聯誼,更為一樁關乎本城文脈的善舉。”
    沈硯秋端起侍者托盤上的酒杯,指尖冰涼。他看見蘇曼卿悄悄退出人群邊緣,沿著牆根向側廊移動——那是通往書房的方向。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猩紅色天鵝絨帷幔的陰影裏。
    “想必各位都知道,”魏鴻聲繼續說,“城西那座鎮龍古塔,乃前朝所建,鎮守一方風水。可惜年久失修,塔身傾斜,彩繪剝落。”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像在檢閱自己的領地,“我魏某不才,願獨資修繕此塔,讓這座百年古塔重煥光彩,庇佑我申江城風調雨順,百業興旺。”
    掌聲如潮水般湧起。沈硯秋跟著拍手,眼睛卻盯著魏鴻聲身後那個穿黑色中山裝的男人——貼身保鏢,始終站在三步之外,像一尊雕塑。當魏鴻聲側身與旁人握手時,那保鏢也隨之轉動,動作精準得近乎機械。更讓沈硯秋脊背發涼的是那雙眼睛:在吊燈最亮的光線下,瞳孔深處似乎泛著極淡的、非人的灰白色,像蒙了層磨砂玻璃。
    陳老鬼嘶啞的聲音突然在腦海中回響:“守脈的東西……會先附在活人身上,像穿衣服……”
    沈硯秋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抿了一口酒。液體滑過喉嚨,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
    二樓書房的門鎖發出輕微的哢噠聲。
    蘇曼卿收起細鐵絲,側身閃入,反手將門虛掩。房間沒有開燈,隻有窗外庭院路燈的昏黃光暈滲進來,勾勒出紅木書桌、高及天花板的書架、以及牆上那幅巨大的申江城地圖的輪廓。空氣裏有雪茄和舊紙張的味道。
    她直奔書桌。抽屜上了鎖,但比門鎖簡單——三十秒後,最底層的抽屜滑開。裏麵整齊碼放著文件,最上麵是一卷藍白色的工程圖紙。蘇曼卿展開圖紙,借著窗外光線辨認。
    《鎮龍古塔修繕及周邊排水係統改造工程平麵圖》。
    她的手指沿著圖紙上標注的墨線移動:主塔基座加固、回廊修複、庭院平整……然後是排水渠,用藍色虛線標出,從古塔西側引出,本應直線通往最近的市政排水口。可是——
    蘇曼卿的呼吸凝滯了。
    那條藍線在距離古塔約兩百米處突然拐彎,繞開一片標注為“老槐樹林”的區域,形成一個不必要的弧形,然後再次拐彎,避開另一處叫“斷碑坡”的地方。兩次繞行使渠道路線增加了近三分之一長度,在工程學上毫無道理。她掏出懷表式指南針,對照圖紙方位:繞開的兩處,恰好對應陳老鬼那天在破廟地上用樹枝畫出的兩個點——“地宮”可能的入口方位。
    圖紙邊緣有鉛筆寫的小字,極淡:“避開震動敏感區”。
    下麵還有一行更小的字,像是隨手記錄:“已見黑水滲出,味腥,工三人嘔吐,暫封。”
    窗外忽然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蘇曼卿迅速卷好圖紙放回原處,關抽屜,轉身躲進書架與牆壁形成的夾角陰影裏。門把手轉動,有人進來了。
    透過書架縫隙,她看見進來的是那個貼身保鏢。他沒有開燈,徑直走到書桌前,就那樣站在黑暗裏,一動不動。月光此刻移進窗戶,照在他半邊臉上。蘇曼卿看見他的眼睛——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擴張,那層灰白色更加明顯,像死魚的眼膜。他就那樣站了足足一分鍾,然後緩緩轉頭,視線掃過房間每一個角落。
    蘇曼卿屏住呼吸。
    保鏢最終什麽也沒做,轉身離開。門關上時,蘇曼卿才感覺到冷汗已經浸濕了後背的襯衫。她等待腳步聲徹底消失,才從陰影裏走出,最後看了一眼那張地圖——魏鴻聲用紅筆圈出的“鎮龍古塔”,像一個鮮豔的傷口,釘在城市脈絡的某個穴位上。
    樓下的掌聲再次響起,夾雜著歡呼。魏鴻聲正在接受眾人的恭維,笑容可掬,宛如一個真正的慈善家。
    蘇曼卿輕輕拉開門,溜回走廊。在她身後,書房重新沉入黑暗,隻有牆上的地圖在月光下泛著微光,那些街道、河流、建築像一張巨大的網,而網的中央,古塔的位置正在無聲地滲漏著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