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五號失蹤規律
字數:6819 加入書籤
【第9章十五號失蹤規律】
一
淩晨兩點零七分,林晚把最後一瓣橘子放進嘴裏,酸得發苦。她盯著冰箱門上的日曆,磁鐵壓住的那一格被紅筆畫了一個圈——15號。
這是她第三次在深夜確認日期。前兩次分別是淩晨一點二十六和一點五十五,時間像被拉長的口香糖,黏在指尖卻嚼不出味道。林晚把日曆摘下來,對著冷白色的LED燈,看那紅圈的邊緣微微暈開,像一滴滴在熱水裏的血。
“規律”兩個字,是她在一小時前寫上去的,字跡潦草,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寫完後,她把圓珠筆的筆尖抵在下巴,那裏有一顆早熟的痘痘,隱約跳痛,仿佛提醒她:別睡,一睡就再也醒不過來。
二
第一次發現“15號”這個秘密,是在閣樓。
那天她原本隻想找一找冬天用的電熱毯,結果踩斷了一塊鬆動的地板,連人帶毯子跌進去半條腿。灰塵揚起,陽光從屋頂天窗斜射,她看見斷板底下壓著一本硬皮賬簿,封麵寫著褪色的英文——“LOG”。
賬簿內頁是打印體,隻有日期和地點,卻每一頁都標注“15”。從三年前的1月15日開始,到上個月截止,整整三十六條記錄。字跡一模一樣,像機器。林晚用指尖去描那些數字,指腹沾上一層淡淡的蠟油,仿佛有人為了防止洇墨而特意覆膜。
她當時沒敢把賬簿帶走,因為樓梯傳來腳步聲——赤腳,木地板發出粘膩的“啵啵”聲,像濕毛巾拍在地上。林晚把賬簿塞回原處,蓋好斷板,抱著電熱毯若無其事地下樓。那天夜裏,她第一次把“15號”圈在日曆上。
三
此刻,客廳牆上的時鍾發出微弱的“嚓”聲,指針走到兩點十五。林晚把日曆貼回去,順手從料理台下拿出一把料理剪刀,別在睡袍腰帶上。剪刀冰涼,像一條沉睡的蛇。
她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麽。
冰箱發出壓縮機啟動的嗡鳴,緊接著,是門鎖。
“哢——噠。”
極輕,卻像有人用指甲在她鼓膜上刮了一下。林晚屏住呼吸,順手關燈,讓廚房陷入灰暗。窗外小區的路燈透進來,把每一件家具都剪出毛邊。她貓腰潛到走廊,貼著牆角,看玄關的地板——那裏有一道細長的影子,被門縫外的光拉得變形,像一條試圖擠進來的蟒蛇。
門把開始轉動,先順時針,再逆時針,幅度很小,仿佛門外的人也在試探。林晚想起上周去五金店買的防撬鎖扣,此刻正安靜地掛在門後,不鏽鋼麵反射出幽藍的冷光。她默默數了五秒,鎖扣安然無恙,門把停止轉動。
接著,是鑰匙插入的聲音。
那聲音像一根冰針,順著脊椎一路滑到尾骨。林晚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因為她認得——那是自家的鑰匙。隻有兩把,一把在她枕頭底下,一把在丈夫鑰匙盤。可鑰匙盤在半小時前被她親手鎖進抽屜,抽屜鑰匙此刻正貼著她胸口,用一根紅線穿著。
“誰?”她聽見自己發出沙啞的氣音。
門外沉默了兩秒,傳來一聲輕笑,像羽毛掃過玻璃,隨後是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鞋底似乎踩在水漬裏,“啪嗒、啪嗒”。林晚衝到門口,透過貓眼,走廊空空蕩蕩,隻有感應燈緩緩熄滅。
她低頭,看見門縫裏多了一張紙條——白色,醫院常用的那種熱敏紙。上麵用打印體寫著:
“15號,不要喝牛奶。”
林晚把紙條翻過來,右下角有一個小小的日期戳:今天。
四
三點整,林晚把客廳所有燈都打開,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中央。剪刀橫在膝頭,閃著幽冷的光。她打開手機,搜索“15號 牛奶”,跳出來的卻是滿屏的奶粉促銷。她扯了扯嘴角,把搜索記錄刪掉,轉而點進一個私密論壇——“幸存者們”。
這個論壇是她三個月前誤打誤撞進來的,版頭黑色,字體血紅,版規隻有一句:禁止在每月15日發帖子。此刻,她盯著那條版規,像盯著一條露出水麵的背鰭。
她注冊的小號叫“晚風”,隻發過一條帖子:
“如果有人每月固定某一天消失,你會怎麽辦?”
回複寥寥,卻都透著詭異:
——“那就別讓他走到15號。”
——“把日曆撕掉14頁,他就永遠到不了那天。”
——“牛奶是鑰匙,別喝。”
最後一條回複的時間,是去年的10月15日,淩晨兩點零七分——與她此刻打開論壇的時間,分秒不差。林晚的指尖開始顫抖,像被無形的線拽住,她點進那條回複的主頁,發現對方ID已被注銷,隻留下一句簽名:
“我看見我自己失蹤。”
五
窗外開始下雨,雨點砸在玻璃上,發出細碎的爆裂聲。林晚把紙條舉到燈光下,隱約看見紙麵有一道折痕,像被人對折後塞進什麽地方。她忽然想起閣樓那本賬簿——大小剛好能裝進折痕。
她決定再上閣樓。
樓梯是旋轉式,木質,踩上去會發出“吱——呀”的**。她脫掉拖鞋,赤腳踩在冰涼的白蠟木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通往閣樓的拉門在走廊盡頭,門把上纏著一根紅線——她上周纏的,作為“是否有人進出”的標記。此刻,紅線完好無損,卻濕漉漉,像被雨水打濕。林晚用指尖撚了撚,水跡微溫。
她拉開門,一股黴味撲麵而來。閣樓沒有窗,漆黑一片。她打開手機燈,光圈掃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塊斷板——蓋好了,卻蓋得過於整齊,像有人刻意撫平。她蹲下去,用指甲摳起板子,底下空空如也,賬簿不見了。
替代它的,是一隻白色塑料藥盒,醫院常用的那種,盒蓋上貼著標簽——打印體:
“15號,晚風,請服用。”
盒子裏,是兩粒銀白色膠囊,表麵光滑得像微型鏡子,映出林晚扭曲的臉。
六
林晚把藥盒放進睡袍口袋,起身時,膝蓋發出“哢噠”一聲。那聲音在封閉閣樓裏放大,像一記悶雷。緊接著,她聽見另一種聲音——“沙——沙——”,像有人用指腹在紙麵上快速摩擦。
她猛地轉身,手機燈掃過角落,那裏堆著舊書報,沒有任何動靜。可當她把光圈移開,摩擦聲又起,而且更近,仿佛貼著她的後背。林晚的脊椎竄上一股冷意,她握緊剪刀,轉身亂揮——空氣、塵埃、什麽都沒有。
光圈再次掃過,她停住了——牆上多了一行字。
那行字是用手指蘸著灰塵寫的,筆畫潦草,卻力道極深:
“15號,你會自己喝下去。”
林晚衝過去,用剪刀刃去刮,字跡卻像滲進牆皮,刮下來的隻有簌簌灰粉。她忽然意識到,這間閣樓像一個巨大的胃袋,每一次呼吸,都是胃酸在腐蝕她的神經。
七
四點二十分,林晚逃也似地離開閣樓,紅線被她扯斷,隨手扔進垃圾桶。她衝回臥室,拉開床頭櫃,取出那隻小型執法記錄儀——她上周以“直播健身”為名買的,卻裝在臥室角落,對準床。
她按下回放,時間軸拉到淩晨一點——她離開臥室去廚房。畫麵裏,床空著,被子隆起人形。一點二十六,被子忽然塌陷,像有人從裏麵坐起,卻看不見人。一點三十三,床墊邊緣出現一道凹痕,緩緩向床尾移動,仿佛有人赤腳踩在彈簧上。一點四十,凹痕停在床尾,消失。緊接著,臥室門被推開——注意,是推開,而不是拉開——門把緩緩壓下,一條縫隙擴大,走廊的光投進來,卻看不見人影。門又合上,像風。
林晚的指尖冰涼,她繼續快進,到兩點零七分——她正在廚房吃橘子。畫麵裏,臥室空無一人,可床頭櫃上的水杯卻自己傾斜,水灑成一條線,像被無形嘴唇吮吸。隨後,水杯放回原位,杯沿多了一枚細小的白色膠囊——與她口袋裏那兩粒,一模一樣。
八
五點,天開始泛灰。林晚把執法記錄儀的SD卡拔出來,塞進睡衣胸口,與抽屜鑰匙並列。她坐在床沿,盯著那隻水杯,像盯著一個剛剛孵化的蛋。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所有動作——吃橘子、上閣樓、搜索論壇、裝剪刀——都像被提前寫好的劇本,而執行者,是她自己。
她想起論壇那句簽名:
“我看見我自己失蹤。”
也許,失蹤的不是人,而是記憶;15號不是日期,而是容器;牛奶不是液體,而是鏡子。
她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取出那瓶全脂牛奶。保質期:15號。她把牛奶倒進玻璃杯,白色液體在灰青色的晨霧裏旋轉,像一場小型雪崩。
林晚從口袋裏取出藥盒,打開,把兩粒銀白膠囊放在掌心。膠囊表麵映出她疲憊的眼睛,也映出廚房窗外漸亮的天光。她忽然笑了,笑聲沙啞,像一把鈍刀鋸過幹木頭。
“好啊,”她對自己說,“那我就喝給你看。”
九
她把膠囊放進牛奶,液體立刻泛起細小的氣泡,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嗤嗤”聲,像雪在融化。幾秒鍾後,牛奶恢複平靜,隻是顏色變得更濃稠,像摻了一勺月光。
林晚端起杯子,嘴唇貼上杯沿,突然,她聽見一聲貓叫——尖銳、短促,來自門外。她手一抖,牛奶灑了幾滴在腳背,冰涼。她放下杯子,衝到玄關,透過貓眼,看見走廊地毯上躺著一隻黑貓,四腳朝天,腹部被劃開一道整齊的口子,卻沒有血,隻有一串白色塑料膠囊滾出來,粒粒飽滿,像劣質珍珠。
黑貓的尾巴微微抽搐,一下、兩下,停住。貓眼卻死死盯著貓眼,瞳孔縮成一條豎線,映出林晚扭曲的臉。
十
林晚後退一步,腳跟踢到什麽東西。她低頭,看見門墊上多了一本賬簿——正是閣樓裏消失的那本。封麵LOG被劃掉,改寫為:
“LOG 2.0:15號,林晚。”
她翻開第一頁,打印體依舊,卻多了一行手寫:
“你終於喝對了。”
林晚猛地轉身,廚房餐桌上,那隻玻璃杯已經空了,杯沿留著一圈白色浮沫,像嘲笑的口涎。她嘴唇發幹,喉嚨卻湧上一股甜膩的奶香——她明明沒有喝,卻像已經喝完。
十一
五點三十三分,太陽徹底升起。林晚站在浴室鏡子前,嘴角沾著一圈白色,像長了胡子。她用拇指去擦,卻擦不掉——那白色滲進皮膚,像天生的胎記。她張開嘴,發現舌苔上嵌著無數細小字母:
“15號,晚風,已服用。”
字母排列整齊,像打印機噴頭直接噴在味蕾上。她幹嘔,卻吐不出任何東西,隻嘔出一口冷空氣。
鏡子裏,她的影像慢了半拍,嘴角緩緩上揚,露出一個不屬於她的笑。
十二
六點,小區廣播響起晨練音樂。林晚走出門,黑貓和賬簿都不見了,地毯幹淨,像什麽都沒發生。她抬頭,看見對麵鄰居老太太正拎著菜籃回來,對她點頭微笑。
林晚想點頭,卻發現自己的脖子僵硬,像被一根隱形石膏固定。她隻能直勾勾看著老太太,嘴角那圈白色在晨光下閃閃發亮。
老太太忽然停下腳步,盯著她的嘴角,眼神從疑惑到驚恐,再到一種近乎憐憫的溫柔。她抬起手,指了指林晚的睡衣口袋。
林晚低頭,口袋裏多了一張醫院腕帶,打印體:
“15號,晚風,已失蹤。”
十三
林晚轉身回家,關門,反鎖,拉上所有窗簾。她走到臥室,打開抽屜,取出那把從未用過的老式膠卷相機——父親留下的遺物。她裝上膠卷,對準鏡子,按下快門。
“哢嚓。”
閃光燈炸亮,鏡子裏卻沒有她的倒影,隻有一隻白色塑料藥盒,靜靜懸浮在半空,盒蓋敞開,裏麵空空如也。
林晚放下相機,拉開窗簾,陽光像刀,切在她臉上。她忽然明白了——
15號,不是日期,是鏡子;
牛奶,不是液體,是墨水;
失蹤,不是消失,是寫進故事。
而故事,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