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身份注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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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身份注銷
1
淩晨四點零四分,南城拘留所的燈比雪還冷。
林晚抱膝坐在訊問椅裏,手腕上一次性塑料銬已被剪斷,留下一圈鋸齒狀紅痕,像嬰兒剛長出的乳牙印。她盯著那圈紅痕,想起小時候學自行車,膝蓋被踏板刮出的血口——同樣的鮮豔,同樣的微不足道,卻同樣在她體內拉響警報:你正在失去皮膚。
今天,她失去的何止皮膚。
姓名、年齡、婚姻、病史、社交賬號、指紋、虹膜、聲紋,所有被政府數據庫稱為“公民”的拚圖,正被一隻看不見的手一塊塊摳掉,扔進碎紙機。
“林晚,這是你的《釋放證明》,簽字。”
民警把一張A4推過來,紙尾蓋著藍色公章,像一尾擱淺的魚,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林晚捏著筆,忽然發現“釋放”兩個字被印歪了,釋放的“放”右半邊高懸,仿佛隨時會掉下來砸死她。
她簽下的不是“林晚”,而是一串像模像樣的偽簽名:安可。
從此,數據庫裏“林晚”在爆炸中死亡,“安可”被臨時身份證喚醒。
2
出了鐵門,雨下得比爆炸那晚還囂張。
街對麵停著一輛報廢級別的小貨車,車燈用透明膠粘著,像哭腫的眼睛。車窗搖下,戴著灰色鴨舌帽的女人朝她努努嘴。林晚認得那帽簷——三年前她們一起在夜市淘的,十塊錢,買帽子送兩枚劣質徽章。
“上車,”女人說,“再淋三分鍾,你剛粘好的皮又得開膠。”
林晚拉開門,一股濃鬱的機油味撲麵而來。副駕座位被拆過,金屬骨架裸露,像被剔肉的螃蟹。她剛坐下,女人拋來一個密封袋,裏麵是她的舊手機——屏幕粉碎,後蓋彎曲,像從廢墟裏扒出來的瓦片。
“數據全在,SIM報廢,放心。”
“謝了,宋喬。”
“別謝,我收你雙倍錢。”宋喬打檔,踩離合,小貨車發出老人咳嗽般的轟鳴,“先去哪兒?殯儀館還是銀行?”
“先去買一杯熱豆漿。”
宋喬翻白眼:“你隻剩四個小時,天一亮,‘林晚’的死亡公證就會上傳到民政係統,到時候你親媽都領不走你的骨灰。你還有心思喝豆漿?”
林晚用掌心捂著密封袋,像捂著一隻凍僵的麻雀。
“就一杯,”她說,“我要確認自己還能嚐到味道。”
3
24小時便利店燈如白晝。
林晚在角落坐下,豆漿紙杯透出的溫度穿過指縫,像一根細線,把她和“活著”這件事重新縫在一起。她盯著杯口盤旋的白霧,想起丈夫——不,想起“那個人”——每天清晨把兩粒維生素放在骨瓷碟裏,碟沿繪有鎏金玫瑰,像兩枚小太陽等待被吞掉。
她從未看清維生素的背麵,如今想來,也許背麵刻著編號,像監獄裏的囚徒。
宋喬在冰櫃前挑沙拉,順手把一包創可貼塞進兜裏,再扔兩罐能量飲料到櫃台。收銀員打哈欠,眼睛半闔,絲毫沒有認出眼前這位“爆炸案遇難者”正完好地坐在豆漿機旁。
林晚低頭吸一口豆漿,甜味像鈍刀,割不開她喉嚨裏的鐵鏽味。
爆炸發生那瞬,她正把拘留所提供的白開水端到唇邊。玻璃幕牆外,一輛白色冷鏈車忽然膨脹成橙色火球,衝擊波把天花板掀成紙飛機。她隻記得自己被掀翻,身體撞到牆角,像被揉皺的草稿紙。
然後,世界安靜得隻剩下耳鳴。
再睜眼,民警塞給她一張《死亡證明》,說:“配合一下,你現在是死者。”
她沒問為什麽,因為問也沒用。
她隻問:“誰替我死?”
民警答:“一具無名女屍,身高體重與你一致,臉已經碳化。”
那一刻,她聽見自己骨骼裏“哢噠”一聲,像抽屜被關上。
林晚,編號注銷,物品銷毀,社保停繳,戶口待除。
“安可”在廢墟上誕生,無父無母,無過往,無指紋。
4
豆漿喝到底,杯底沉著一圈黃豆皮,像被水泡軟的黃蝴蝶。
宋喬把車開到殯儀館後門,熄火,從手套箱掏出兩張通行證,一張寫著“遺體辨認”,一張寫著“骨灰領取”。她對著車內鏡塗口紅,顏色是激進的啞光紫,像夜裏的高壓電線。
“進去後別亂說話,”她叮囑,“待會兒看到任何東西,記住,那是‘別人’。”
林晚點頭,把連帽衫的帽子拉到眉骨,隻露出鼻尖和嘴。
冷庫裏擺滿不鏽鋼抽屜,牆壁冒著白氣,像巨獸的食道。工作人員拉開編號B137,一具焦黑屍體蜷縮在真空袋裏,四肢扭曲成胎兒姿勢,頭骨裂口處塞滿棉花,防止碎骨掉出來。
林晚盯著屍體右腳踝——那裏本該有一道三厘米疤,是她十歲那年爬樹被鐵絲劃的。可眼前這具骨頭外露,焦皮翻卷,根本找不到疤。
她忽然明白:真正的“替身”不是無名女屍,而是她自己。
如果她沒有在爆炸前被秘密轉移,此刻躺在真空袋裏的,就是她。
工作人員問:“確認是林晚嗎?”
宋喬在旁輕輕掐她後腰。
林晚聽見自己說:“是。”
一個字,像釘子敲進棺材板。
工作人員遞來《遺體確認書》,她簽下“安可”。
從此,法律意義上的“林晚”正式死亡,世界少了一個公民,多了一個幽靈。
5
從殯儀館出來,雨停了,天邊泛起蟹殼青。
宋喬把車開到河邊,熄火,打開後備廂,裏麵躺著一隻黑色防潮箱,三十寸,足夠裝下一個人前半生的所有證據。
“按照約定,燒掉還是封存?”
林晚蹲下身,指尖劃過箱蓋,像撫摸一口井。
箱子裏有:
——她和“那個人”的結婚照,照片裏她穿白色魚尾,腰側別著微型耳機,司儀念誓詞時,耳機裏傳來導演喊“卡”;
——她大學時期的日記,紙質泛黃,字跡被水暈開過,提到“如果有一天我失蹤,請找我姐姐”;
——她姐姐的失蹤回執,警方蓋章日期是2012年6月15日,此後空白;
——她媽媽去年寄來的圍巾,附言“晚晚,冬天記得戴”,圍巾還殘留樟腦味;
——她第一次做胃鏡的診斷書,照片裏那顆0.3cm息肉被紅筆圈起,像一顆小行星。
林晚把圍巾拿出來,繞在脖子上,其餘全部推進後備廂。
“燒。”
宋喬擰開汽油桶,刺鼻的汽油味瞬間蓋過晨霧。
火機“啪”一聲,火苗竄起,像一條急於投胎的橙龍。
火焰舔上照片,她看見自己的臉在火裏卷曲、起泡、坍縮,最後變成灰。
那一瞬,她想起“那個人”把維生素遞給她時,指尖若有若無的冰涼。
原來,從那一刻起,她就被放進了真空袋,隻是拉鏈直到今天才拉完。
6
太陽完全升起時,火堆隻剩一堆紅芯。
宋喬用鞋底碾碎最後一塊未燃盡的塑料,發出“咯吱”脆響,像踩碎一顆壞牙。
“接下來去哪兒?”
林晚把灰燼踢進河裏,看著灰色粉末被水流卷走,像一條逆向的流星。
“去辦一張臨時身份證。”
“名字?”
“安可。”
“年齡?”
“比昨天小一歲。”
宋喬笑出聲,紫色口紅在晨光裏發著微光。
“成,走吧,安可小姐,你的新人生從今天算起,保質期未知,副作用不詳。”
林晚拉開車門,最後一眼望向河麵。
水流帶走灰燼,也帶走“林晚”最後一絲氣味。
她想起那杯豆漿的甜味,忽然意識到:
原來味覺也會死亡,隻是比肉體晚一點。
7
政務大廳門口排著長隊,都是來補***的。
她站在隊伍末尾,手裏捏著一張回執單,號碼A0714。
大廳廣播機械女聲一遍遍重複:“請A0714號到3號窗口。”
她走過去,坐下,攝像頭對準她的臉,像一枚冷掉的太陽。
工作人員敲鍵盤,問:“姓名?”
“安可。”
“曾用名?”
“無。”
“指紋?”
她把拇指按在玻璃屏上,機器發出“滴”一聲輕響,像一顆子彈上膛。
屏幕跳出綠色對勾,指紋庫無匹配。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玩捉迷藏,自己躲在衣櫃裏,心跳聲大得仿佛外麵的人都能聽見。
此刻,她再次聽見那種心跳,隻是衣櫃換成了整個世界。
臨時身份證打印出來,照片裏的她頭發被帽子壓出亂糟糟的弧度,眼神像剛被漂白的布,幹淨得近乎無情。
有效期:三個月。
她接過卡片,指尖摸到凸起的“安可”二字,像摸到一塊新墓碑。
走出大廳,陽光刺眼,世界喧囂。
她深吸一口氣,把舊圍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張臉。
從現在開始,她沒有過去,隻有三個月的將來。
而那個人——不,那個世界——還在運轉,還在每天七點十五分把兩粒維生素放進骨瓷碟,還在等一個不會回家的人。
林晚把新身份證塞進兜裏,轉身走進人流。
風吹起她帽子邊緣,像吹滅一簇剛剛點燃的火。
灰燼已冷,餘溫尚在。
她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不是複仇,而是把那個真空袋,原封不動地還回去。
8
宋喬的車停在街角,播放著老掉牙的搖滾。
林晚拉開門,坐進去,把帽子往後一掀,露出整張臉。
“辦好了?”
“嗯。”
“下一步?”
“買一支新手機,換一張新卡,開一個直播賬號。”
宋喬吹了聲口哨,踩下油門。
“安可小姐,歡迎回到人間。”
車子匯入車流,像一滴水落進海裏。
後視鏡裏,政務大廳的招牌越來越小,最終縮成一枚模糊的光斑。
林晚收回目光,低頭把玩那張臨時身份證。
三個月,足夠她做一件事:
讓“維生素”這三個字,從那個人的世界裏,徹底消失。
她合上身份證,聽見自己說:
“遊戲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