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冰隙外的風雪，似乎永遠不知疲倦。
    雲燼雪裹緊身上那件毫不起眼的灰色散修棉袍，將容貌氣息收斂到極致，混在一批剛剛從各處險地撤離、人人帶傷、神色惶惶的散修隊伍中，如同滴水入海，悄然離開了這片已然被血腥與混亂籠罩的區域。
    寒山劍宗與血煞門在冰穀的衝突結果如何，她並不關心。無論誰勝誰負，於她而言，皆無分別。淩昊三人葬身深淵，血魂引路符主符已毀，她“林寒”這個身份在所有人眼中已然是個死人。這為她省去了無數麻煩。
    此刻，她懷中貼身藏著兩樣東西：一是那四塊冰髓結晶交任務隻需一塊，剩餘三塊她自有用途），二是那盛放著玄冥真水的特製玉瓶。晶化左臂被層層布條緊緊纏繞，掩藏在寬大袖袍之下，其上的黑色冰晶仍在緩慢吸收，沉重與麻木感稍減，但晶化已過肘關節，代價沉重。
    她沒有直接返回寒山劍宗，而是繞行數百裏，在一處散修聚集的小型坊市稍作停留。用幾塊途中順手采集的普通寒鐵礦，換了些最基礎的療傷丹藥和一套幹淨的雜役弟子服飾，並仔細消除了身上可能殘留的任何一絲屬於玄冥冰隙核心區域的極寒氣息。
    數日後，寒山劍宗外門，雜役區。 天色灰蒙，細雪紛飛。
    雲燼雪化身那名容貌普通、氣質怯懦的雜役弟子“林寒”，拖著“疲憊不堪”、“傷勢未愈”的身體，踉蹌著回到了分配給她的那間簡陋柴房。
    她“歸來”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一顆小石子，並未立刻引起太大波瀾。一個煉氣三層的雜役，在玄冥冰隙那般險地失蹤數日，能活著回來已屬僥幸，誰又會過多關注？
    然而，這微小的漣漪，卻精準地蕩向了某些有心人。
    首先找來的是雜役管事。一名三角眼、顴骨高聳的中年修士，姓錢，有著煉氣六層的修為，平日裏沒少克扣欺壓手下雜役。
    “林寒？”錢管事推開柴房破舊的門板，帶著一股冷風走了進來，目光挑剔地掃過蜷縮在草鋪上、臉色蒼白、氣息微弱的雲燼雪，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你小子命倒是硬，居然沒死在外麵？”
    雲燼雪掙紮著想要坐起，卻因“虛弱”而摔回草鋪，劇烈地咳嗽起來，聲音沙啞微弱：“管…管事…弟子僥幸…撿回一條命…”
    “哼，僥幸？”錢管事嗤笑一聲，顯然不信，“聽說你們那次任務遭遇了大麻煩？死了不少人？淩昊師兄、淩風、淩山他們呢？你可曾見到？”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和審視。淩昊等人背景不凡，他們的失蹤在外門已引起一些騷動。
    雲燼雪臉上適時的露出恐懼和後怕，身體微微發抖，斷斷續續道：“弟子…弟子不知…當時太亂了…好多妖獸…還有可怕的寒氣…弟子不小心跌進一條冰縫，昏了過去…醒來後好不容易才爬出來…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沒看到…”她反複喃喃，眼神空洞，仿佛受了極大刺激。
    錢管事皺緊眉頭，仔細盯著她，靈識也暗暗掃過，確隻察覺到一副經脈受損、靈氣渙散、即將油盡燈枯的殘破身軀，並無任何異常。他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和不耐煩。
    “廢物！一問三不知！”他罵了一句，甩袖轉身，“既然沒死，傷好了就趕緊幹活！宗門不養閑人！”
    打發走了錢管事，雲燼雪眼底深處一片冰冷。她知道，這僅僅是開始。
    果然，第二天，便有戒律堂的弟子前來問話。態度更加冷漠強硬，問題也更加尖銳細致，圍繞玄冥冰隙任務、淩昊三人行蹤、以及後來爆發的與血煞門的衝突反複盤問。
    雲燼雪早已準備好一套完美無缺的說辭：修為低微，一直跟在隊伍末尾，遭遇突發危險時驚慌失措，失足墜入偏僻冰縫昏迷，僥幸存活後艱難逃出，對之後發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期間穿插著恰到好處的恐懼、茫然、後怕以及對同門慘死的“悲傷”。
    她的表演無懈可擊。規則之視輔助下，她的心跳、呼吸、血液流速甚至神魂最細微的波動，都被完美控製在“煉氣三層雜役受驚過度”的狀態下。戒律堂弟子用測謊符籙和低階問心術反複查驗，最終也隻能得出“所述基本為實，受刺激過大，記憶模糊”的結論。
    至於淩昊三人的下落，最終被定性為“遭遇強大妖獸或險境，不幸隕落”。這種折損在宗門任務中並不罕見，盡管三人背景特殊，引起了其家族一些不滿，但在沒有確切證據的情況下，也隻能不了了之。
    暫時過了明麵審查這一關。
    又休養了兩日，雲燼雪決定去交付任務。
    任務堂依舊人流如織。當她這個“名人”——
    以煉氣三層修為接取玄冥冰隙任務並“僥幸”生還的雜役弟子——出現時，頓時吸引了不少或好奇、或憐憫、或譏誚的目光。
    她低著頭，瑟縮著肩膀，在無數視線中艱難地走到交接任務的偏殿窗口，顫抖著取出那塊早已準備好的、品質最普通的冰髓結晶，以及那枚記錄任務的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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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口後的執事弟子接過結晶，檢查無誤，又瞥了她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公事公辦地登記，然後將一點微薄的貢獻度劃入她的身份令牌。
    “任務完成。貢獻點十。”執事弟子的聲音毫無波瀾。
    周圍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十點貢獻，兌換不了幾塊下品靈石，卻差點把命搭進去，何其可笑。
    雲燼雪毫不在意，默默接過令牌，轉身欲走。
    “且慢。”
    一個清冷的女聲自身後響起。
    雲燼雪腳步一頓，緩緩轉身。
    隻見一名身著內門弟子服飾、身姿窈窕、麵容姣好卻帶著一股隱隱傲氣的女子，正站在不遠處，目光落在她身上。女子身旁，還跟著幾名氣息不弱的外門弟子，儼然以她為首。
    雲燼雪認得此女，名叫柳依依，煉氣八層修為，與蘇清漪那一脈走得頗近。
    “柳師姐。”雲燼雪垂下頭，聲音細若蚊蚋。
    柳依依走上前來，目光並未看雲燼雪，而是掃向那名執事弟子手中的冰髓結晶，淡淡道：“這便是玄冥冰隙任務帶回來的結晶？品質倒也尚可。”
    執事弟子連忙恭敬回應：“回柳師姐，正是。”
    柳依依這才仿佛剛注意到雲燼雪一般，目光在她那身破舊雜役服和蒼白臉上轉了轉，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便是那個幸存的雜役？叫什麽名字？”
    “弟子…林寒。”
    “林寒…”柳依依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旁人絕無法察覺的審視，“聽說你跌入冰縫，昏迷數日？運氣倒真是不錯。可曾…遇到什麽特別的人或事？”
    規則之視下，雲燼雪能清晰感知到柳依依那看似隨意的問話下，隱藏著一絲細微的精神力波動，試圖對她進行更深層次的暗示和探查。這絕非普通內門弟子會對外門雜役使用的手段。
    是蘇清漪的吩咐？她果然還未完全放心？或者說，淩昊等人的死，讓她產生了某種聯想？
    雲燼雪心中冷笑，麵上卻愈發惶恐，將之前那套說辭又磕磕絆絆地重複了一遍，眼神躲閃，不敢與柳依依對視。
    柳依依仔細聽了，又暗中施加了幾次精神暗示，見對方反應毫無破綻，神魂弱小且混亂，這才似乎失去了興趣，隨意擺擺手：“罷了，能撿回條命已是造化，下去好生休養吧。”語氣中的輕蔑毫不掩飾。
    “多謝…柳師姐。”雲燼雪如蒙大赦，低著頭，快步離開任務堂，將那身後的諸多目光與議論甩開。
    走出任務堂，風雪撲麵而來。
    她知道，柳依依的出現，意味著蘇清漪的視線從未真正離開。雖然暫時瞞過了審查，但蘇清漪多疑狠辣，絕不會輕易相信任何“巧合”。自己仍需萬分小心。
    接下來，該進行下一步了。
    她沒有回雜役區，而是繞了幾圈，確認無人跟蹤後，悄然來到了外門藏書閣附近一處僻靜的鬆林。
    風雪鬆林，寂靜無人。
    她尋了一處背風的巨石之後，靜靜站立，仿佛在等待什麽。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一道瘦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鑽入鬆林，左右張望後，快步來到巨石後，對著雲燼雪恭敬行禮，聲音帶著激動與敬畏：“林…林大哥！您真的沒事！太好了！”
    來者正是小六子。他臉色凍得通紅，眼睛卻亮得驚人。
    雲燼雪微微點頭：“我無恙。交代你的事，如何了？”
    小六子連忙壓低聲音道：“都按您吩咐的辦好了！您‘失蹤’後沒多久，就有人暗中打聽您的消息，特別是和淩昊師兄他們有沒有關聯。俺按您教的，隻說您膽子小修為低，一直縮在後麵，啥也不知道。後來戒律堂也來問過，俺也是這麽說的。”
    “嗯。”雲燼雪並不意外，“陸明軒呢？他回來了嗎？”
    提到陸明軒，小六子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低聲道：“回來了…但也跟死了差不多。重傷昏迷，被戒律堂的人抬回來的，一直沒醒。聽說…聽說他醒來那天，戒律堂和柳依依師姐的人都立刻去問話了，具體說了啥俺不知道，但後來就沒動靜了。人也廢了，修為好像都跌落了，被送回老家去了…走之前，俺偷偷去看過一眼，眼神空洞洞的，嚇人…”
    雲燼雪目光微閃。陸明軒果然沒死。他被送走，意味著他的價值已被榨幹，或者他所說的無人相信，亦或…他根本什麽關鍵都沒說。他那疑似隱藏的身份和最後關頭可能的反擊，成了又一個被玄冥冰隙吞噬的秘密。
    “這是給你的。”雲燼雪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袋，遞給小六子。裏麵是幾塊下品靈石和一瓶適合他修為的固元丹。
    小六子接過，神識一掃，頓時嚇了一跳，手都抖了：“林大哥！這…這太珍貴了！俺不能要！”
    “拿著。”雲燼雪語氣不容拒絕，“用心修煉，守口如瓶，以後或許還有用你之處。”
    小六子緊緊攥著布袋，眼圈微紅，用力點頭：“俺明白！俺的命是林大哥您救的！俺啥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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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發走千恩萬謝的小六子，雲燼雪又在鬆林中靜立片刻。
    風雪更急，鬆濤陣陣。
    她抬起右手，掌心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枚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玉片。這是蕭懸當初給她的傳訊玉簡之一，材質特殊，極難被探查。
    神識沉入其中，一行細小的字跡緩緩浮現：「安？水？」
    是蕭懸的傳訊。簡潔到極致。
    雲燼雪神識微動，回複同樣簡潔：「安。得。反噬加重，急需壓製。」
    片刻後，玉簡再次微熱，新的字跡浮現：「老地方。今夜子時。」
    字跡隨即消失，玉簡恢複透明。
    雲燼雪收起玉簡，麵無表情。
    與蕭懸的會麵至關重要，不僅是為了交付玄冥真水、壓製晶化反噬，更是要交流情報，謀劃下一步。蘇清漪的疑心、宗門的暗流、以及那來自“天巡衛”與“玄牧”的潛在威脅，都如同懸頂之劍。
    她轉身，準備離開鬆林。
    然而，就在她轉身的刹那，規則之視敏銳地捕捉到，遠處另一片鬆林的陰影下，一道模糊的身影極快地一閃而逝！
    那身影速度極快，氣息收斂得極好，若非規則之視超凡，絕難察覺！
    有人窺視！
    是衝她來的？還是巧合？
    雲燼雪心中警鈴大作，但身形未有絲毫停頓，依舊保持著那副雜役弟子疲憊蹣跚的姿態，慢吞吞地向鬆林外走去，仿佛對身後的窺視毫無所覺。
    但她的神識已高度集中，規則之視如同無形的網，向後悄然蔓延，鎖定那氣息消失的方向。
    風雪依舊，鬆林寂寥。
    仿佛剛才那一眼，隻是錯覺。
    但雲燼雪知道，這寒山劍宗的風雪之下，暗流愈發洶湧了。
    棋子已落，風，終於要起了。
    她低著頭，掩藏在袖中的右手，指尖微微蜷縮，一絲極淡的、冰冷的殺意，悄然掠過眸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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