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四十九層。
    會議室。
    這場例行會議已經進入了尾聲。
    會議桌兩側依次坐著的，都是如今蘇維爾區舉足輕重的人物。但也有其中幾個位置是空著的。
    會議桌首席的主位也是如此，隻有一塊已經鏈接好信號的平板放在其上。
    屏幕裏，一個年約五十的男人正坐在沙發上整理著袖口，看起來急於離開。
    “好了。沒有別的事，今天的例會就結束——”
    “等一等。”
    一道平靜的聲音和緩地插入。
    諾爾·弗羅斯特，舉起他那白到幾乎反光的手，優雅地打斷了預備起身離開的幾人。
    “有一位新來的向導歸屬問題，我和黑曜隊長之間還需要解決。”
    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相關二人的臉上。
    黑曜坐在最尾端的位置——一個剛剛好隱沒在光線末尾的地方，如果不是這突如其來的議題，他的存在感幾乎要被人遺忘。
    畢竟，這位隊長一向懶得在這種會議上參與太多。
    此刻他也隻是懶散地撩起眼皮：“不必了。畢竟，她已經在外勤部報道了。”
    諾爾戴著眼罩的麵孔緩緩轉向黑曜。
    “黑曜隊長，恐怕你的‘報道’並不符合規定。畢竟，她曾經所屬的貝拉多娜區已經將檔案歸在了我這裏。”
    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滯。
    其他人都看桌子，看茶水，看窗戶，仿佛這個房間裏的一切都顯得那麽有趣而新鮮，以至於他們完全注意不到兩大派係之間的暗流洶湧。
    直到一聲輕笑傳來。
    黎沉淵靠在椅背上，頗為吊兒郎當地支著椅子的後兩條腿，手裏則玩弄著一隻鋼筆。
    筆在他的指尖翻飛，他掛著一向親切而略帶不羈的笑容。
    “檔案是死的，但人是活的。黑曜，你親自走一趟，去和我們尊敬的諾爾情報官辦個手續就是了。”
    他的話卻並未得到諾爾的任何回複，諾爾依然看向黑曜的方向，兩人一言不發地僵持著。
    室內針落可聞。
    “……貝拉多娜？”
    首位的屏幕裏，原本預備離開的男人忽然微微皺眉。
    “是那個在路上發生意外的向導？”
    諾爾頷首：“是的，霍將軍，她今天已經徹底恢複出院了。按照貝拉多娜的意思，這位向導的精神力非常‘有趣’，且具有很高的潛力。在我這裏，她會獲得非常適合她的幫助。”
    他的聲音明明沒什麽波瀾起伏，卻好似留下了令人意味深長的遐想空間。
    霍迦的目光透過屏幕，在桌前所有人的臉上都掠過一圈，快速瀏覽過每個人的反應。
    卻不期和黎沉淵正好對上了視線。
    霍迦停頓一秒，放緩聲音：“那就各退一步。讓她待在外勤部，平時有空去找諾爾配合他的工作就是了。諾爾，你定期出個報告給黑曜讓他放心。黑曜，你也盡力配合——畢竟，技術情報部還是為你們服務的。”
    說完，他的目光掃過兩人，語氣下壓：“還有異議？”
    一錘定音。
    會議室的其他人這才紛紛站起身，準備離開。
    屏幕裏，霍迦揮揮手：“諾爾，你留一下。”
    “匯報一下裴燼的近況。”
    ……
    黑曜走出會議室，進入電梯，下了幾層後和同僚告別。
    走到無人的休息室時，水壺前已站著個蜂腰腿長的男人。黎沉淵剛泡好茶，抿了一口。
    “有什麽想法？”
    黑曜麵朝外側，看向沉沉夜空。
    天朗疏闊，但他的語氣卻十分克製。
    “一個謊話連篇的小騙子，確實該嚴加看管起來。”
    黎沉淵微微挑眉，促狹道：“這次不審訊了？”
    黑曜微微一僵。
    黎沉淵拍了拍黑曜的肩：“一個所謂的F級向導，卻牽扯不少……我得去查查貝拉多娜。至於她，就交給你了。”
    他抿了一口熱燙的茶水。
    蜂蜜味的茶香在空氣中嫋嫋散開，有一種微甜的味道。
    黑曜的手指在兩側微蜷了蜷。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某種差不多口感的味道——
    “為什麽你不親自去？”
    他忽然問道。
    “我不擅長照顧小公主。溫柔、親切、哄人……這些東西，應該是你的活兒。”
    黎沉淵緩緩收了笑容。
    他放下杯子。
    “不，黑曜。你擁有我沒有的東西。而且……我不能和她靠得太近。”
    黎沉淵神色難辨，竟是黑曜第一次見到他這樣。
    但沒等他細細辨認，黑曜已經感覺到了什麽。他驀然抬頭，看向窗外的沉沉夜色。
    “誰？”
    一道快如閃電的影子從窗台處掠過，幾乎像是一場幻覺，隻留下一抹黑色逃竄。
    一道匕首飛速射出，追著他身後而去。
    射中了。
    但也沒完全中。
    黑曜追過去，匕首深深地插在窗沿的縫隙裏，一截黑色的衣角被釘在其上。
    身後，黎沉淵走了過來。
    他的目光順著窗外看到另一個方向。
    他語氣平靜：“他去了南側。”
    ……
    …………
    時念棠睡得並不深。
    大概是她這幾天受的刺激太多，慘死的未來又讓人非常焦慮，她在睡夢中也並不安穩。
    隱約中，她好像回到了在病房的時候。雖然一個人住，卻一直有監控。
    現在也是如此……
    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
    不過不同的是，這雙眼睛並沒有讓人討厭的窺伺欲。
    它甚至還有點熟悉。
    它是……
    它是什麽樣子的呢？
    這種感覺很難描述，就像那雙眼就在麵前，可她卻怎麽也看不清。
    就在時念棠努力想要看清的時刻，一隻冰涼的手忽然探上了她的額頭。
    ……！！！
    時念棠猛然睜開眼。
    房間裏一片寂靜，並沒有任何人存在。
    時念棠打開燈，細細地查看了一遍，從緊鎖的門到關上的窗，都顯示剛才發生的似乎隻是一場噩夢。
    窗外天光一點點亮起來，昭示著新一天的來臨。
    信息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
    【向導F0048，請於今早9:00去往白塔地下三層，技術情報部[諾爾]處進行精神力基礎檢測。】
    時念棠：“……”
    她開始思考在浴室裏溺斃自己的可能性。
    但很可惜，這宿舍裏沒有浴缸，隻有龍頭。
    要不去醫療部看看有沒有速成毒藥吧？
    時念棠拉開門，剛好撞見了她的新任指揮官。
    黑曜也不知道是幾點起來的，也可能是昨晚沒睡，一身裝備妥帖全麵，正準備開門回對麵的宿舍。
    他大概心情不好，看見她時便微微挑眉。
    “小公主沒睡懶覺？”
    不巧，時念棠的心情也很不好。
    她舉起了自己的光腦，控訴不滿：“我不是你的兵了嗎？”
    黑曜：“……”
    他當然知道時念棠在說什麽，因為他也收到了那條信息。
    黑曜抱起雙臂，幹脆地和時念棠說明了昨晚會議的決定內容——
    簡而言之，平時她是外勤任務部的人，但需要定期找諾爾做精神力測試。就像是租借財產，人在這，檔案歸屬另一邊。
    而今天，就是諾爾決定的第一次精神力檢測的時間。
    時念棠明白了：“也就是說我一個人打兩份工？”
    “……你會得到雙倍工資。”
    她要工資有屁用啊，買豪華棺材嗎？
    時念棠顯然沒被安慰到。
    麵前的女孩眼尾微微下垂，看起來委屈極了。眼下淡淡的青色似乎昭示出她的不安和焦慮，蔥白的指尖摳著製服的扣子——
    看起來她是真的很害怕。
    黑曜忽然有種想要伸手去抹平她微皺額頭的衝動。
    一個無辜而柔軟的小東西。
    無論她背後隱藏著什麽，麵對諾爾確實還是太難為她了……
    “我和你一起去。”
    沒有任何預兆的，黑曜忽然開口。
    時念棠抬起頭，有些茫然。
    黑曜又重複了一次。
    這次他聲音更穩定，也更令人信服。
    “我和你一起。我會在外麵等你，有任何事發生，或者你感覺不舒服、不喜歡……就叫我，或者發出點動靜。”
    褪去了諷刺後，他的聲音竟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溫柔。
    黑曜摘掉了右手的手套，舉起，手心向上，遞到了時念棠的麵前。
    這是時念棠第一次看見他不戴手套。
    誠然，他的手也非常粗糙。但和黎沉淵不同，黑曜的手指異常修長。
    骨節分明，微微繃起青筋。
    這是一雙可以成為藝術品的手，隻可惜被經年累月的戰鬥附上了種種傷痕。
    她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黑曜。
    他的表情紋絲不動，湛藍的眼睛卻有點像今早日出時暈染的天空。
    大約是日出的確很好看吧，也可能是昨天黑曜的確和諾爾嗆聲來著。
    時念棠猶豫一秒，還是把自己的手放進了他的手心。
    柔軟的手被包裹進去，黑曜並沒有用力。但時念棠卻感覺到一股柔軟而清涼的觸感似乎順著手心鑽進了她的身體……這體驗挺奇妙的，就像是吃了一塊涼涼的薄荷糖。
    黑曜不動聲色地解釋：“我在你的身上放了一根精神力觸手。這樣在任何隔音環境，我都可以聽見你叫我。”
    時念棠有點好奇：“隔著多遠都可以嗎？關鍵詞捕捉的監聽器嗎？”
    黑曜微微搖頭：“隻在距離較近的情況下。”
    當然，如果哨兵向導雙方建立了精神鏈接，又或者有特殊能力的話，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至少等會你可以放心——”
    一根刺忽然紮入精神力觸手。
    黑曜手心驀然收緊，攥緊了掌心的另一隻手。
    他看向時念棠，目光沉沉，聲音微緊。
    帶著自己都難以捕捉的不愉。
    “你還讓其他人在你身上放過精神力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