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山道上的碎石子，發出細密而規律的聲響。車廂內，魚幼薇已抱著白貓沉入夢鄉，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恬靜笑意，周身那極淡的文氣雖已內斂，卻依舊如春日暖陽下的微塵，無聲地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裏。
    李寒衣並未入睡。
    她背脊挺直，靠坐在窗邊，膝上橫著那柄從不離身的佩劍。窗外流動的景色——蒼翠的山林、嶙峋的怪石、偶爾掠過天際的孤鷹——並未真正映入她的眼簾。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內裏一種奇異的變遷之中。
    自從魚幼薇正式踏入【蒙童】之境，這車廂內的文氣便愈發濃鬱、純粹。起初，李寒衣隻覺得周遭空氣似乎清新了些，讀書聲入耳更悅耳了些。但久而久之，她漸漸感到，那股溫潤平和的力量，竟像潺潺溪水，無聲無息地滲入了她慣常凜冽如冰霜的心境。
    她是劍修，自握劍之日起，師尊便告誡，劍心當如明鏡，亦如寒冰，須得映照萬物而不滯於物，冰封雜念而唯存劍意。多年來，她一直如此踐行，將所有的情緒、波動，乃至屬於少女的柔軟，都深深埋藏在冰雪之下，隻餘下對劍的極致專注與冷酷。她的劍道，是斬斷，是破滅，是一往無前的鋒銳。
    可此刻，在這文氣的長期浸染下，那層堅冰，似乎正從內部開始融化，並非消散，而是化作更為靈動、更為通透的流水。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輕輕拂過冰涼的劍鞘。鞘上繁複的雲紋，此刻在她指尖感知下，竟前所未有的清晰，每一道轉折，每一處深淺，都仿佛蘊含著某種獨特的韻律。她甚至能“聽”到，劍鞘之內，那沉寂的劍身似乎在發出微不可聞的嗡鳴，不再是渴飲鮮血的躁動，而更像是一種……低語。
    李寒衣閉上雙眼，將心神沉入丹田氣海，那裏，原本隻有精純淩厲的劍氣盤旋凝聚，宛若風暴之眼。可如今，在那風暴的邊緣，竟不知何時縈繞上了一縷極淡的、溫潤的氣息。它並非劍氣，卻能與她的劍氣並行不悖，甚至……在悄然撫平著劍氣中那些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覺的、因常年殺伐而積存的細微躁意與戾氣。
    這感覺陌生而奇異。
    她嚐試著去觸碰那縷溫潤氣息。刹那間，腦海中仿佛有清泉流淌而過，一些早已烙印在骨髓裏的劍招、心法，竟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呈現出來。
    她想起自己初學劍時，師尊讓她每日對著瀑布揮劍三千次，要求劍刃分開水流，卻不能激起過多水花。那時她隻知一味追求速度與力量，手臂酸麻腫脹亦不停歇，心中唯有“斬斷”二字。可現在，在這文氣帶來的澄明心境下，她忽然領悟到，師尊真正要她體會的，或許並非“斬斷”的暴力，而是“順應”與“引導”的智慧。水流無形，斬之不絕，唯有理解其性，融入其勢，方能以最小的力量，達成最精妙的效果。
    她的劍，是否太過剛硬，太過執著於“破”與“殺”了？
    劍道，難道隻有斬斷一切這一條路徑嗎？
    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驟然照亮了她的識海——若劍心非冰鏡，而是如水呢？
    水，至柔至剛。柔時，繞指纏綿，潤物無聲；剛時，驚濤裂岸，無堅不摧。水無常形，因器而變，遇圓則圓，遇方則方，可亦可否，深不可測。若劍心能如水，便能包容更多，感知更多，不再僅僅依賴絕對的鋒銳與速度去摧毀，而是以更廣闊的意境去理解對手，去化解攻勢，甚至……去守護。
    守護……
    這個詞對她而言，同樣陌生。她的劍，從來隻為任務，為命令，或是為了斬滅前方的阻礙。守護什麽？似乎從未有過明確的目標。可此刻，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對麵安睡的魚幼薇，以及閉目養神卻氣息淵深的林知文，她心中那剛剛萌生的“水之劍心”，竟微微泛起一絲漣漪，一種難以言喻的、想要將這份安寧籠罩其中的意念悄然滋生。
    這意念並非負擔，反而讓她感到手中的劍，似乎更“沉”了一些，卻也更加“穩”了。
    她重新睜開眼，眸中那常年不化的冰霜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冽而深邃的光澤，宛如雪後初晴的深潭，表麵平靜，內裏卻蘊藏著無盡的可能與生機。她並未立刻起身練劍，也沒有運轉任何心法，隻是靜靜地坐著，感受著這份“劍心”的蛻變。
    以往的劍心，是刻意維持的絕對冷靜，是摒除一切情感的極致專注，像一把被打磨得無比鋒利的匕首，危險，卻也易折。而此刻的劍心，更像是一片深廣的湖泊，可以映照天光雲影，可以容納水草遊魚，表麵波瀾不驚，深處卻暗流湧動，蘊藏著更為磅礴浩瀚的力量。這份“澄澈”，不再是靠壓製得來，而是源於理解、包容與升華。
    她隱隱感覺到，自己的劍道，前方似乎出現了一條岔路，或者說，是一片更為廣闊的天地。不再局限於單一的殺戮與破壞，而是可以融入對世界的感知，對生命的體悟，甚至……對“道”的理解。文道啟智，劍道通神，二者或許並非涇渭分明，在那至高的境界，萬法歸宗，皆可成道。
    李寒衣輕輕吸了一口氣，車廂內彌漫的淡淡文氣隨著她的呼吸湧入肺腑，非但沒有與她精純的劍氣衝突，反而如同最好的潤滑與滋養，讓她感到通體舒泰，神魂清明。她低頭看著膝上的長劍，指尖再次拂過劍鞘雲紋，這一次，她仿佛能感受到劍鞘之內，那沉默的夥伴，也正為這種變化而發出欣悅的顫鳴。
    前路漫漫，劍道無涯。但這全新的方向，卻讓她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期待與探索的欲望。她將目光投向窗外更遙遠的天空，那裏，雲卷雲舒，自有其道。
    車廂依舊在行進，林知文不知何時也已睜開了眼，他看了一眼氣息愈發內斂沉靜、眸中隱有光華流轉的李寒衣，嘴角微不可查地揚起一絲了然的笑意，隨即再次闔上眼簾。
    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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