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涯子駐足街頭，心中暗忖：難道要在這馬車上幹等他們現身？隨即自嘲地搖搖頭：既來之則安之，何必急於一時？他信步遊走在這陌生的小鎮上。午後的陽光慵懶地灑在青石板上，街上行人三三兩兩，市井煙火氣撲麵而來。
    這景象既親切又疏離——親切的是與凡塵俗世別無二致，疏離的卻是這份真實竟讓他莫名心慌。想起白仁父女及幾位師叔所勸告，心頭泛起的這份不安愈發強烈了。
    正躊躇間，忽聞一陣熟悉的聲音飄來：傳林！你慢些走......隻見那書生模樣的傳林卻步履如風，聞聲才放緩腳步，卻不自覺又與後方的少婦拉開了距離。雖如此，他回望少婦眉目間盡是柔情。真涯子見狀，悄然跟上二人，這次可再不敢大意。
    酒肆裏，傳林已尋了張幹淨的桌子。他一邊詢問少婦想用些什麽，一邊深情凝視。少婦唇角漾起的笑意甜得醉人。真涯子尋了個僻靜角落坐下，隻聽少婦輕聲問道：今晨那事，你怎麽看？傳林不假思索：全憑夫人做主。就沒有半點想法？夫人決定便是對的。這番對話行雲流水，顯然是多年養成的默契。
    真涯子暗暗稱奇，更令他驚訝的是，看似文弱的傳林竟能連飲數壺花雕麵不改色。結賬時，少婦自然而然地取出銀錢，傳林則站在一旁溫潤如玉。真涯子頓時了然——這少婦舉手投足間儼然一家之主的氣度。
    離開酒肆後，傳林在街頭與各色人物寒暄，隨後又和街坊招呼頻頻，看樣子人緣頗佳。儼然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真涯子愈發疑惑：一介書生怎會有這般聲望？隨著他們走過幾處產業——店鋪、莊園、匠作坊，郊外別院......謎底漸漸揭開。原來這傳林竟是家業豐厚的地方豪紳。
    待到暮色四合時，二人終於回到宅邸。燭光透過朱簾，映出傳林伏案讀書的側影，少婦對鏡梳妝的身影投在窗欞上。初春的夜風帶著涼意，真涯子望著這溫馨的一幕，心中疑雲卻愈發濃重。
    燭影搖紅，少婦斜倚繡枕，柔聲喚道：傳林，該歇息了。案前那書生卻隻顧撥弄燈芯，昏黃光影在他眉宇間跳動，將那份少年意氣與深沉心事勾勒得分外鮮明。他溫言勸妻先眠，自己卻仍執卷苦讀。
    三更鼓過，羅襪生塵。少婦悄然移至書案旁，纖手合上夫君的經卷：往日沾酒便困，今夜怎反精神了？語帶嬌嗔，見她指尖輕點書頁，眼波卻盈滿關切。真涯子亦暗自思忖：此事確有蹊蹺。
    傳林抬眸淺笑，眼底柔情似水，卻掩不住那抹化不開的愁緒。娘子且安枕，為夫稍後便來。少婦見他執意如此，隻得含嗔歸榻。錦衾中輾轉反側，望著夫君挺直的側影，心頭泛起酸澀——這枕邊人縱然待她千般好萬般疼，偏生像隔著重山疊嶂般，與他仿佛永遠隔著那一層看不見的紗帳，總觸不到真心處。莫非真如他所言，自己終究不懂他？
    春寒潛入繡閣，傳林已四次起身為妻掖被。每回都要駐足凝望許久，眸光比燭火更灼熱。待少婦呼吸漸勻，才重返青燈黃卷。真涯子忽見他擲書長歎，眉間鎖著與方才柔情截然不同的孤寂。書生推門步入庭院時，已全然不見方才的溫存模樣，隻剩滿身的落寞溶在夜色裏。
    真涯子隨影而出，見前世的自己負手望月。月華如練，照得他身影伶仃。那襲青衫時而仰觀星鬥，時而負手踱步沉吟，衣袂沾滿夜露翻卷著說不盡的惆悵。莫非困於科場？真涯子憶起魁神判詞屢試不中……卻見傳林突然轉身回屋，指尖撫過妻子睡顏的動作輕若拂羽。少婦夢中囈語呢喃他的名字，腮邊還帶著海棠春睡的緋紅。
    春夜雨聲漸起，打濕了書案上未幹的墨痕。燭光搖曳中，傳林凝視著熟睡的少婦。她攥著被角，嘴角漾起滿足的淺笑，似將棉被當作了心上人的臂彎。
    他悄然轉身輕移步至書案，指尖挑亮燈芯。青衫書生端坐燈下，跳動的燭光在他麵容上投下深淺不一的影。案前的身影挺拔如鬆，單手持卷時指節分明，另一手按著泛黃的紙頁。雖年紀尚輕，眉宇間卻沉澱著超乎歲月的沉穩。那雙灼熱的眸子在字裏行間遊走，仿佛要將每個墨痕都烙進心底。寬袖垂落處，夜風穿堂而過，吹不散那凝注在典籍上的灼熱目光。
    他時而頻頻頷首，似在字裏行間覓得至理名言；時而又連連搖頭，仿佛正與書中觀點針鋒相對。燭火搖曳中，傳林的眼皮愈發沉重，經過無數次掙紮後，終於伏案而眠。真涯子見狀輕掩房門，踏入春夜微涼的庭院。細雨未歇的黎明前，泥土的芬芳混著青草氣息在夜色中浮動。涼亭裏，他仰望著將褪的深邃星幕，滿園春色在這朦朧月色中更添韻味。
    萬千愁緒如潮水般湧來。自己與若曦，晨曦與傳林，這段跨越千年的塵緣，在漫長的時光裏沉澱著錐心之痛與無盡虧欠，短暫的相遇卻又似夢境般虛幻。縱使曾經最美如初見，縱然那無盡的癡心與似水柔情，卻終究敵不過宿命的安排，徒留那曲終人散的淒涼……
    此刻撕心裂肺的痛楚，唯有涼亭簷角滴落的雨滴知曉。
    這段刻骨銘心的情緣究竟始於何時？他不安地追憶著，恍惚間期待著在輪回幻境中的重逢。時空交錯的魂魄內心激蕩，隻因這穿越時空的魂魄承載著太多記憶，往昔畫麵紛至遝來。不知不覺間，他也如同那傳林一般伏案而眠。隻不過一個在暖香四溢、書卷氣縈繞的室內，另一個則在春夜微涼、春雨未歇的亭中。
    晨光如輕紗般悄然降臨，無人知曉夜雨在何時停歇。草尖上掛著的晶瑩水珠，已難以分辨是朝露還是夜雨殘痕。恰似此刻那縷魂魄臉頰上閃爍著的，究竟是心酸的淚水，還是那微涼夜色中的寢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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