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此人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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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雞湯無毒。
    處置一個狀似流民的奴婢,根本用不著下毒之類的伎倆。
    “順手端出來的,你既搶著喝,我便嚇嚇你。”裴懷洲饒有興致地望著阿念,“怎麽,嚇傻了麽?”
    阿念搖頭。
    宮中最不稀罕的就是惡意。位份高的欺辱位份低的,給皇帝捧腳的瞧不上站宮門的。她無依無靠,自打進了宮,不知受過多少譏嘲辱罵,幹過多少不屬於自己的苦活兒。
    因著身份低微,受到的欺辱也沒什麽彎彎繞繞。如裴懷洲這般文雅的戲弄,倒算得上新鮮陌生。
    阿念捏緊了手指。
    心裏像有毒火舔舐。但她有求於他,即便對他生了厭惡,也得藏好了,藏在帶笑的淚影兒裏,顫悠悠的懇求間。
    “郎君與我說笑,定是想再試試我,並不打算殺我,對麽?”
    裴懷洲沒有接阿念的話。他轉而望向前方,笑道:“小娘子,看,我們到吳縣了。”
    阿念扭頭,粼粼金波撞進眼簾。這璀璨躍動的碎光刺得她眯了眯眼,定睛細看,才望見河道蜿蜒,其上舟船如織,人來人往。運貨的,打漁的,也有像這艘畫舫般華美的遊船,載著飲酒作樂的男男女女。
    絲竹聲,笑鬧聲,漁歌調子,水浪聲,全都攪在一起。漸漸地,這聲音又夾雜了岸邊商販的吆喝,茶肆酒坊的笑嚷。兩岸綠柳遮不住連綿起伏的屋舍樓宇,白牆黛瓦層層疊疊,好似拿墨筆勾勒的絹畫。
    阿念從未見過這般景象。
    她不自覺抓住朱欄,前傾身子,想要看得再仔細些。但畫舫已然轉入新的河道,更寬闊,更寧靜,河麵上隻剩些飄飄嫋嫋的小調,勾得人骨頭發癢。
    “那是問心台,每逢初一十五,才俊雲集,探討玄理。”裴懷洲抬手指向右前方,遙遙綠蔭掩蓋朱樓。手指向左一劃,圈住一片灰青色飛簷樓閣,“此為郡學,寒門子弟不得入。進得此處,不愁詩書難覓,摯友難交。”
    他的眼底漾著碎金柔光。視線收回來,落在阿念身上。
    “再過半個時辰,便到河埠了。去罷,與你主人收拾收拾行頭,從今往後,他就是季隨春。”
    阿念微微睜大眼睛。
    她什麽也沒問,行了個禮,匆匆奔向船艙。下了木梯,恰巧見到扶牆而立的蕭泠。他蜷著一條腿,歪歪斜斜地站著,也不知何時追到這裏。
    艙內昏暗,蕭泠的臉卻極白。
    “沒事了麽?”他抓住她的袖子,“怪我腿腳不靈便,爬不上去,不知道你是否安然無恙。”
    這一截木梯陡得很。阿念與裴懷洲站在上頭交談,聲音多被河風水浪吃去,料想蕭泠聽不到什麽。
    可阿念依舊覺出莫名涼意。
    是一種做了壞事險些被人察覺的不安。
    她對裴懷洲說的那番話,完完全全就是要做裴懷洲的細作,揣著二心守在蕭泠身邊。
    但這事兒究竟能不能成,以後她算誰的人,裴懷洲並未給準話。
    眼下顧不得許多,阿念扶住蕭泠,將人送回客廂。僮仆已經備了新的衣裳,兩人各自換上,又有婢女進來為他們梳發正衣。
    虛弱的阿念總算得了碗新的熱湯。
    她勉強喝完,告知蕭泠:“裴懷洲要你扮作季隨春,出人頭地。”
    蕭泠不知季隨春。
    阿念隻好將季隨春的遭遇講給他聽。沒說幾句,艙外響起鐺鐺敲擊聲,有人過來催促下船。阿念攙著蕭泠出去,遙遙望見一道寬闊河埠,埠頭候著七八個青衣僮仆,為首者麵容嚴厲,年過不惑。
    裴懷洲麵含微笑,引著蕭泠下船。船板傾斜,蕭泠絆了個趔趄,阿念要扶,裴懷洲已經拉住蕭泠胳膊。
    “往後的路不好走,可要小心些。”裴懷洲低聲笑語,“季小郎君,看你造化了。”
    蕭泠揚起黑漆漆的貓兒眼,安靜且固執地抽出手來,重又搭在阿念腕上。
    他們下了船。裴懷洲對那中年男子介紹蕭泠,又告知蕭泠此為季家三房管事。簡單交待完畢,他便被同遊的世家子弟簇擁住,哄笑著推向城中。
    “走罷走罷,既已將人送到,快些去棲霞茶肆,伯友在等……”
    這些人原先都在畫舫上,卻無人議論蕭泠身份。
    阿念越過攢動人頭,望向裴懷洲側臉。他淺淺笑著,眼睫被落霞染了層曖昧的光,即便周遭擠滿華服青年,依如眾星拱月,雅致出塵。
    “走了。”
    蕭泠用力扯了扯阿念的袖口。
    阿念收回目光,沉默地扶住蕭泠,登上季家備好的車馬。行駛不到半刻,便瞧見高牆深院,烏頭門懸著吳郡季氏的牌匾。車馬繞過正門,到西北處角門停下。
    又一位神情冷淡的老媼兜著手候在角門,見蕭泠阿念下車,眼皮也不抬,引著他們朝內走。
    經過門房,穿過抄手遊廊,進到穿堂旁側的耳房。
    “季小郎君且等一等,老身去請三老爺。”
    老媼扔下一句話,抬腳出了耳房。此處隻剩蕭泠和阿念。阿念左看右看,都沒找見能坐的地方。隻好讓蕭泠歇在門檻上。
    日頭一點點地沉下去。屋外點起了燈,不知哪裏傳來隱約笑語。
    阿念吸吸鼻子,仿佛嗅到些許飯菜的香氣。
    她餓了。
    但她隻能按著幹癟的肚子,繼續等。
    等到樹梢掛起月亮,那老媼才回來傳話:“三老爺身體不適,已睡下了,三夫人陪侍,也不得空。念小郎君遠道而來,路途奔波,便不必見麵了,且去北邊聽雨軒安頓住下。”
    阿念隻好又將蕭泠撈起來,步履蹣跚地跟著走。
    她身上有傷,蕭泠更是瘸著一條腿。及至聽雨軒,已是冷汗透背,頭暈眼花。
    好在老媼還知道活人要吃東西,臨走前派了婢女來送飯。
    一碗糙飯,一碗菜湯,一碟肉炒筍,一道魚。
    看這份量,怎麽算,都算不出阿念的份兒。
    蕭泠騰了碗,給她分去大半飯食。他自己隻吃了一點。
    “我向來少食,不餓。”蒼白的小人兒這麽說。
    阿念將粗糙飯粒咽進肚裏。她懷疑自己誤食魚刺,喉頭酸疼,胃裏又涼又熱。
    飯畢,兩人收拾休憩。聽雨軒這名字聽著雅,實則是個四麵漏風的院子,配的仆人也隻一個粗使婆子。臥房床榻倒算寬敞,但摸著又涼又硬。
    阿念翻了些被褥出來,給蕭泠鋪好,又在外間小榻墊了一層。兩人各自睡下,無話。
    片刻,裏屋窸窸窣窣,瘸腿兒的蕭泠抱著枕頭過來,擠在阿念身旁。阿念脊背抵住牆壁,實在硌得慌:“你……非要睡這處麽?”
    蕭泠不說話,蜷著身子側臥,緊緊攥住她雙手。不知過去多久,阿念手背落了些潮濕的水。她摸一摸他的臉,摸到滿手淚。
    “是腿疼了?還是覺著受了委屈?”阿念問。
    季隨春是外室子,三房夫妻不和,即便三老爺委托裴懷洲將人接回,回來的季隨春也過不了好日子。今日之待遇,便是下馬威。
    但蕭泠畢竟不是季隨春,不應當為此難過。
    “阿念。”蕭泠低低喚她,“你覺得裴懷洲此人如何?”
    阿念脫口而出:“這人有病。”
    的確有病。
    正常人哪會把病患的雞湯端出門,一路端到那麽遠的地方倒掉。被她搶著喝了,又要嚇唬她,拿她的悲歡性命取樂,想看她失態出醜。
    而且,他還對落水的季隨春見死不救。人死了,拿蕭泠冒充,似是完全不擔憂蕭泠露餡。
    “此人冷情冷性,不可輕信。”蕭泠囑咐阿念,“你不要被他那張皮囊哄騙。”
    這話卻有些莫名其妙了。
    “阿念。”蕭泠喃喃,“我此生從未遇見你這般赤誠的人,這世上也再無人如我一般待你好。我會待你很好很好,你莫要離開我。”
    離了你,我如今又能到哪裏去呢?
    阿念還不知明日如何。
    她想拍拍蕭泠的背,雙手又被攥住。年幼失怙的六皇子如今隻是個傷病滿身的孩童,長得像貓兒,哭起來也像貓。濕淋淋的淚染了阿念滿手,熱烘烘的氣息裹住脖頸胸腔。
    “對不住……對不住,阿念。”曾經的蕭泠,現在的季隨春,斷斷續續道,“你沒辦法去漁村打漁為生了。”
    阿念愣了下。
    打漁為生,不過是她逃亡途中偶然生出的心願。
    她說:“那不算很重要的願望。”
    季隨春問:“那麽,對你而言,很重要的願望是什麽?”
    阿念在黑暗中閉上眼睛。仿佛回到那個挨了鞭刑,躺在廊角下的午後。日光刺眼,耳朵鼓噪。
    那一日,是她十五歲的最後一天。在即將迎來十六歲之前,她曾許下含著血腥氣的心願。
    “我希望不再被打罵,能吃上熱飯熱菜。”
    “想有個正經名字,一個很好、很不錯的名字。”
    “我還想,好好活著。不要像石子丟進水裏,發不出一點兒響聲。”
    她說完,季隨春很久沒有回話。
    在阿念朦朧入睡之際,他輕聲細語:“隻要你一心一意待我,你便不會死得無聲無息。”
    ……
    次日晨起,三房的人送了早飯來。清粥鹹菜,寒酸簡單。阿念攔住人,要府裏過來個看病先生,她和季隨春的傷需要換藥清理。
    這人答應得好好的,並不問他倆為何受傷。怎料等待許久,都無人登門。阿念出去找人,撞上那個嚴厲冷漠的老媼,反被訓斥不講禮數到處亂跑。
    阿念隻好忍著腳痛回來。
    她從宮裏帶出來的小布包還在身上。一路艱辛驚險,都保護妥當,泡在湖裏也沒丟。如今隻能從布包裏撿些碎散銀錢,偷偷趁府中仆從不注意,溜出角門去尋醫問藥。
    沒走幾步路,被人拎上馬車,一路送到棲霞茶肆。
    棲霞茶肆有清幽山水,山水盈盈處,觥籌交錯歡笑連連。在畫舫上見過的年輕人,和沒見過的陌生青年,胡亂圍坐著,個個敞胸露懷不羈狀,和許多嬌豔女子調笑偷香。
    一派群魔亂象。
    襯得獨坐的裴懷洲成了枝清新白蓮。
    他今日穿得極雅,幅巾束發,錦袍籠紗,衣擺繡著銀線經文。多情的桃花眼蘊著濕潤水色,微微翹起的薄唇也泛著動人的紅。阿念被推搡著送到他麵前,還未站穩足跟,就聽見他如釋重負的話音。
    “你們不是不信麽?非要給我塞人……看罷,人請來了!”
    阿念抬頭,裴懷洲直直指著她的臉,義正辭嚴,“她就是我一見傾心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