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被迫共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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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覺好奇怪。
    唇瓣是軟的,又有點滑,隱約能摸到一層薄薄津液。微燙的潮氣自齒間逸出,細細密密地染上指腹,並順著拇指流向小臂,肘彎,直至整條胳膊都熱了起來。
    阿念愣怔著,恍惚間被裴懷洲咬了一下。
    咬得不重,牙齒調情似的碾磨指骨。
    他大約並不是想撩撥她,眼眸斜瞟過來,流露明晃晃的嫌棄。
    “你在給我喂什麽?”他問她,“硬的,咬不動。”
    很好,阿念可以確認,這人此刻已經丟了腦子。也不知茶水究竟放了什麽東西,能讓人越來越糊塗,先前還能說幾句討嫌的話,如今隻剩胡言亂語。
    如果她現在報複他,就隻是輕輕地、簡單地報複一下,事後他會想起來麽?
    阿念滿心都被這股子衝動占據著。她試探地故意道:“這是我的手。”
    哪知裴懷洲立即用舌頭頂著指腹,將阿念的手指吐了出來,摸索著要帕子要水,說髒。
    髒?
    哪裏髒?
    阿念看自己的手。掌心纏著麻布,指尖幹幹淨淨。
    她轉而拎了茶壺過來,重又倒杯茶塞到裴懷洲手裏。他自己要的水,自己端起來喝,喝完之後,麵上血色愈發明顯,如同傅了層桃花粉。
    阿念抬手擦拭裴懷洲唇角水漬。她問他:“還髒麽?”
    裴懷洲張嘴,想說什麽,卻吐不出連貫的字句。他的眼神浸著水,茫然且困惑,那春光水色又映出阿念幹瘦的身影。
    “卑賤之人……”裴懷洲斷斷續續道,“卑賤之人,匍匐泥淖,不可見日月。我裴氏之子,亦當自持身份,不做狎昵苟合之事,以免汙了膚發聲譽。”
    這話,不像在對阿念說,倒像背誦條令。
    阿念彎彎嘴角。
    “裴氏之子……算什麽貴重東西。”
    她的聲音很輕,輕得恍若微風。拎起茶壺的手,卻無比穩重,將那壺嘴塞進裴懷洲口中,一氣兒灌進去。裴懷洲本就反應遲鈍,一時掙紮不得,被迫仰麵吞咽,喉間悶著窒息般的嗚咽。涓涓細流溢出唇角,順著下頜打濕喉結,在鎖骨窩匯聚起來,滿溢之後又跌下去,潑灑於玉白的胸膛。
    “唔……咳咳……”
    裴懷洲本能抬手,打翻茶壺。伴隨著清脆炸耳的碎裂聲,陶片四散飛濺,登時滿地狼藉。阿念踩著這碎片爬上榻來,一手按倒裴懷洲,一手扯開他原本鬆散淩亂的衣襟,對準那片白得晃眼的胸膛狠狠扇了下去!
    啪!
    “不準說我髒。”阿念麵上沒什麽表情,聲音卻在抖。她揚起發麻疼痛的右手,狠命又摜了他幾巴掌,“我與你一樣,都是爹生娘養,不準這麽說我。”
    在宮中時,阿念已經被無數次教訓過,人與人不同,有的人天生貴胄,有的人賤命一條。
    罪奴,宮婢,宦官。侍衛,嬪妃,皇嗣。
    前朝的官有大小高低,後宮的貴人也論資排輩。阿念頭頂的主子數也數不清,每個人都能叫她去死。可那些個主子,在天家麵前,也得稱奴稱婢。
    後來昭王打進來了。昭王的刀戟不認貴賤,無數的主子和無數的奴婢屍首枕藉。而後昭王成為新的、最大的主子。
    吳郡的裴懷洲想帶著整個家族走到朝堂上。他要扶持新的主子,他自身也想做天下人的主子。
    可是憑什麽?憑什麽她就得為奴為婢,受他的戲弄,聽他一句句嫌髒的話語,因他曖昧不明的態度而憂慮生死處境?憑什麽她就得匍匐泥淖,碰一碰他,就算是汙了他的身子?
    “若我是髒的……”阿念咬牙道,“若我是髒的,那你也該跌進這泥淖來。”
    她扯散了他束發的細絹幅巾。烏亮柔滑的長發散落而下,鋪在天青色的錦緞間。裴懷洲本就衣袍寬鬆,如今上身幾無遮掩,胸前綻著縱橫交錯的淡紅指痕,好似雪中梅枝,枝頭還挑著顫巍巍的花苞。
    阿念擰住,裴懷洲頓時發出吸氣聲。
    他約莫從未遭過這些。即便思緒渾濁,也下意識弓起腰背躲避。胸膛卻止不住迎上來,貼著阿念的手磨蹭。
    阿念也是頭一遭。她推開他,報複般咬著柔軟的調子說道:“不準挨過來,髒。”
    錦衣玉食的世家子從未受過這般指責。
    他頓住呼吸,空茫的眼瞳劇烈收縮著,殷紅嘴唇微微顫抖。
    “我……髒麽?”
    他坐起身來,湊近阿念,額頭幾乎要抵住她的眉心,“你亂講,你是哪家派來的細作,這般汙蔑我?”
    裴懷洲已經認不得阿念。他的思緒一團亂麻,早已失了章法。
    阿念捧住裴懷洲的臉。手指貼著滾燙肌膚,滑到耳廓,碰一碰耳尖,那處便也泛起了紅。再順著鬢發插進去,摸到了濕潤的發根。
    “你自己說的。‘不做狎昵苟合之事,以免汙了膚發聲譽’,如今我碰了你,你不就髒了麽?”阿念屈起手指,扯住他的頭發,低聲道,“看,你的臉,你的頭發,脖子,胸脯,還有哪裏是幹淨的?”
    裴懷洲聽得怔怔。
    他按住阿念的嘴巴,掌心觸及唇瓣,又鬆開些許。
    “不對。”他說,“不對,不對。”
    裴懷洲仿佛察覺到不對勁之處,捏住阿念下巴端詳。阿念扭頭躲開,他又追上來,冷不丁被她咬了一口,正正咬在顴骨處。
    “你……”
    裴懷洲尚未說完,門口響起叩擊聲。僮仆的影兒映在紗格上,謙卑且謹慎弓著腰。
    “郎君已休憩許久,可要奴送水進來?”
    眼見裴懷洲嘴唇翕張,阿念迅速捂住。動作太快,手指與臉頰接觸時發出清晰脆響,幾乎像打了他一巴掌。
    “不要!”她急急忙忙對著門外喊,“不用送水!”
    紗格上的人影頓了頓。
    屋內僅有一雙男女。名聲風流的裴七郎,與他傾心的女子。青天白日的,關起門來,自然不為談詩論經。隻是……這麽久了,都不要水,莫非要玩到日頭落山去。
    僮仆品咂著慌張清亮的女音,一路搖頭晃腦地走了。
    人一走,阿念也清醒過來。她做了危險的事,如今耽擱不得,還是速速離去為妙。簡單收拾頭臉,將裴懷洲摁到被子裏,榻前地下檢查一番,沒什麽遺落之物,便先行離了屋舍。
    其間裴懷洲百般不配合,鬧得阿念又動了手。所幸他喝多了茶水,身上沒有力氣,腦袋又糊塗,是個好宰割的對象。
    出得門來,阿念裝作體力不支的模樣,對途中遇到的僮仆解釋:“裴郎令我離去……你們莫要驚擾他清淨。”
    為了糊弄對方,她甚至拿袖子捂住臉,捏出半哭不哭的腔調。
    如此,在僮仆曖昧的注視下,阿念順利離開棲霞茶肆。她沿街打聽到醫館位置,抓了些清熱去瘡的藥,雇車往季家趕。時近黃昏,季宅角門坐著幾個邊搓麻繩邊閑聊的門子,見阿念回來,忍不住從鼻子發出嗤聲。
    “外麵養的,就是不懂禮數!”他們大聲道,“正經郎君娘子,身邊伺候的人也不是傻的,怎會隨意進出,不報管事。真當咱們家是那小門小戶?”
    阿念隻當沒聽見。
    她回了聽雨軒,季隨春不在裏麵。問看院子的婆子,對方又聾又啞,一問三不知。沒辦法,隻能讓婆子先把藥煎上,自己回屋給身上的傷口抹藥。
    逃亡途中受的傷,半好不好的,搽了藥膏更痛。
    忙活完,換了身衣裳,正好掌事婆婆過來,指著阿念鼻子嗬斥半天。斥責的內容,無非是她不守規矩,私自離宅,該罰跪兩個時辰雲雲。
    阿念聽得頭昏腦漲,不由道:“若家中有醫師,我何必出去尋醫問藥。”
    那掌事婆婆,正是頭天帶路的老媼。她冷笑道:“偌大個季宅,怎會沒有醫師?”
    “既然有,為何遲遲請不來?”眼見掌事婆婆臉色變差,阿念迅速垂下腦袋,“小郎君路上傷了腿,若不及時照料,教人瞧見,怕不是誤會季家生計艱難。”
    掌事婆婆怒道:“尖牙利嘴!”
    阿念不吱聲。
    她恍惚想到,尖牙利嘴這種詞兒,居然也有一天能用到自己身上。宮變到如今,其實也沒過去多少日子,她卻已經變了許多。
    季家算吳郡豪族。家大業大,便更注重名聲。縱使家裏的人不待見這接回來的季隨春,無視季隨春傷了的腿,但也不能讓外頭的人看笑話。
    阿念在外麵晃蕩買藥,無疑是打季家的臉。
    “我季氏向來家風寬和,不苛待奴婢仆從。”掌事婆婆忍著怒氣,撂下話來,“今日免了你的責罰,從明日起,自有醫師過來,你若再隨意亂跑,便按規矩吊起來打。”
    末了,又問:“沒人教過你規矩麽?區區一個婢子,說話這般不講究。滿嘴我我我的,你以為你是哪家的娘子?”
    阿念低頭道:“曉得了。”
    這句回應也不令人滿意。掌事婆婆拂袖離開。
    阿念揉揉耳朵,坐在堂屋台階上出神。像她這種身份的人,總要時時刻刻擺出謙卑姿態,說話做事處處留心。但她不喜歡自稱奴婢,自打離了宮城,更是不願撿起說話的規矩。
    無法,隻能今後少說話,避開麻煩。
    正思量著,季隨春一瘸一拐地回來了。他踩著霞光向她走來,單薄身子像一片揉皺的紙。離得近了,阿念才注意到,他身前衣衫滾落斑斑點點汙漬。
    “我去拜見三房老爺,又見到夫人和各房郎君。”季隨春解釋道,“雖有許多艱難之處,但明日起,我可以進家學,與各房郎君一起讀書了。”
    這是好事。
    加上裴懷洲的遭遇,算得上雙喜臨門。
    阿念去端煎好的藥。小心翼翼托著藥碗回來,正見季隨春從她換下的衣裳裏撿出個薄紗布條,猶疑著仔細端詳。
    這布條,一端留有撕裂痕跡。是裴懷洲的中衣係帶,若是細細嗅聞,恐怕還能聞到淺淡的木蓮香。
    “阿念。”季隨春轉頭,濃墨眼眸寫滿困惑,“這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