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花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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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銷雨霽,彩徹區明。
近衛軍首領張繼手裏提著一筐花,護送溫夫人往山下走。
會靈山位於京郊,雨後更是山色空濛,張繼很小心地走在溫夫人身側略靠後一點的位置,他不善言談,比起大太監徐勝那般能說會道,他更為木訥沉默,隻以完成陛下的命令為先。
他先前倒也見過溫夫人幾麵,最早一次可追溯到去歲冬狩,那時天寒地凍、風雪飄搖,溫夫人穿了一身古怪的衣裙,昏倒在冰湖旁側。
也是那次,他罕見地窺見了陛下的失態,頭一次知道,原來他們英明神武、不近女色的聖上,心中也是會惦念旁人的。
石階不長,待到最後幾級的時候,溫渺輕聲開口:“張大人,送到這裏便好。”
將人送到後,張繼把手裏的竹筐送了出去,溫渺盯著那滿筐豔色,出神半秒,終是收了下來。
整理好帷帽上的皂紗,拍了拍已經徹底幹燥的裙擺,當溫渺抬腳踩在那柔軟略潮的草地上時,不免又想到先前在石亭中,那雙落在自己腳踝上滾燙又粗糲的大掌。
她腳下虛浮兩步,呼吸也急了幾分,隻半扶著帷帽匆匆離開,似是在躲什麽洪水猛獸。
張繼對先前在石亭中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有些不解地撓了撓頭,心道難不成自己生得如此嚇人?怎的溫夫人如此慌不擇路?
溫渺一路順著她來時的路往外走,雨水浸潤過的樹林逐漸稀薄,很快便走到了山腳下那空曠的草地間。
同時,瞧見溫渺而來的拾翠和挽碧也均鬆了一口氣。
隔著老遠,手裏挽著幾根柳枝的謝夢君便瞧見了手提花籃的溫渺。
“表姑!”
小姑娘小跑過來,有些依戀地膩在溫渺身側,輕聲道:“剛剛下雨我沒見著表姑,還以為我把表姑弄丟了……嚇死我了。”
溫渺淺笑:“表姑已經是大人了,丟不了的。”
“哼,可表姑這麽漂亮,我怕有人同我搶!”
謝夢君說這話時是無心,可才有石亭裏那一遭的溫渺卻心緒微動,她下意識偏頭,看向那被樹叢遮掩,影影綽綽的會靈山。
顯而易見,石亭中的那人尚不曾離開,說不定還靜坐在那裏,俯瞰著她呢。
一想到這裏,溫渺便覺得渾身不自在,仿佛後脊上生了小爬蟲,叫她有意背離山中石亭的方向。
“表姑,山上有什麽呀?我還沒從這條路上過會靈山呢?”謝夢君有些好奇。
京郊的會靈山連綿一片,世家貴女多從修建有淩雲寺的那一端進山禮佛,反倒這邊倍顯冷清,幾乎沒什麽人來。
溫渺簡略提及半山腰隻有一個小石亭,至於再深入的她也不知道,好在小孩子的注意力轉移地快,等瞧見她竹筐內點綴露珠的鮮花時,便撅著嘴問:
“誒,表姑你編的花環怎的沒了?”
謝夢君撓撓頭,她分明記得先前放風箏時回頭看過一眼,表姑手裏已經有了一個半成品的花環,怎麽躲完雨反倒隻剩下花枝了?
溫渺領著謝夢君快步走到謝府的馬車邊,她重新坐在拾翠、挽碧搬出來的木凳上,略略心虛道:
“那花環躲雨的時候弄壞了,表姑再重新編一個給你。”
誰能想到,當今聖上還要同十來歲的小姑娘搶花環?搶了花環不說,還將溫渺先前撿好的那一筐花都提走,換了近衛軍首領張繼去林間重新摘的!
那副連吃帶拿的模樣,溫渺都忍不住懷疑,坐在自己麵前的到底是大楚的皇帝,還是那街邊耍賴的乞兒!
謝夢君可不知道溫渺心底有多麽的波濤洶湧,更不知道表姑給她的花環此刻正放在當今聖上的桌前,她笑著蹭在溫渺身邊,嬌聲笑著說要同表姑戴一樣的花環。
溫渺手指靈活地摸索在柳枝上,垂頭間眉眼溫柔明媚,雖瞧著手上動作不停,可實則她的心卻飛到了另一處。
她也想讓自己先放下石亭裏發生的事情,可越是如此,便越忘不了,反而陷入糾結,忍不住自問為什麽會是她呢?以今上的身份地位來看,什麽樣的女子得不到?怎麽會是她這般嫁過人、亡過夫的孀婦呢?
可她還有別的選擇麽……
柳枝首尾編纏,花莖歇插到其縫隙間,待成型的花環戴在謝夢君頭上時,瞧著對方的笑容,溫渺也勾起來了嘴角。
再熬過一段日子,待那高位之人沒了興趣,或許也就沒什麽可憂心的了。
……
踏青之後,幾人在午飯之前回了謝府,等陪謝敬玄用完午膳後,便各回各屋準備午休。
因身體、精神確實有些疲憊,溫渺難得懶散,一覺睡了許久,隻把自己睡得渾身酥軟、昏昏沉沉,才終於撩開色調柔和的紗帳。
眼下已到申時,春日的光線正好,溫渺懶懶梳洗過後,披著柔軟濃密的長發,枕著下巴,半依在窗邊。
隻是這個角度,便正好能叫她瞧見不遠處那插在玉瓶中的花。
溫渺眉頭稍動,“拾翠,這些花……”
拾翠一邊倒茶,一邊道:“我瞧上午夫人的筐裏還剩下許多,便做主往屋裏的花瓶裏插了些,夫人可是不喜歡這種花?”
“插著吧,挺好看的。”
花是無辜的,不插白不插,溫渺犯不著為這點事情遷怒,隻是這般不免又叫她想起了那位擾人心神的陛下。
溫渺唇角微壓,她隨手用木簪挽起長發,踩上繡鞋,披了件大袖外衫,便道:“拾翠、挽碧,你們再找找屋裏可有別的瓶子,我去院裏摘些花,正好裝扮一下。”
沁園內種的花隻多不少,院裏的仆從也照顧得精心。
一開始溫渺心裏還有旁的雜思,但摘著摘著,便沉浸在了自己的樂趣中,至於乾元帝……誰還記得他呀?
插花在大楚也算是貴族消遣解悶的活動,溫渺猜測自己失憶前或許經常觸過,以至於當她握起剪刀,修剪花枝時,隻覺得心應手。
尤其瞧著花枝經搭配後插入釉色優美的瓷器,她更是心中湧現出幾分熱意,模糊間還能從腦海裏窺見幾個零碎的片段。
溫渺心中惦記著自己的過往,興致大起,半個下午的時間裏搗鼓了許多,或清淡、或濃豔,有用的記憶片段沒能想起分毫,花卻插到屋裏放不下。
挽碧笑道:“夫人再插下去,咱們屋裏可要擺滿花了。”
“確實有些多了。”
溫渺抬眼,瞧見被一堆插花圍住的拾翠,唇邊露出笑容,“這盆花色清淡的給外祖送過去,這盆豔的給夢君,剩下的你們倆也各挑一盆,擺在屋裏湊湊熱鬧吧。”
幾個插好的花分完,溫渺自己的屋裏再擺一盆,卻還是多了一個。
那盆插花的主體是墨綠色的鬆枝,彎著向上,生機勃勃,下方原先點綴著兩支桃花,可溫渺卻瞧著有些不大搭。
她沉吟片刻,取掉桃花,卻是從梳妝台上撿起了那支先前由皇帝簪在她發上,回來後又被她隨手扔在那裏的海棠。
紅豔豔的海棠落在了鬆枝間,昂揚、熱烈,剛柔並濟,顏色彼此碰撞時凸顯了各自的優勢,反倒成了溫渺今日最滿意的作品。
第二日一早,大概是前一天睡飽了,溫渺起的時候天才蒙蒙亮,她實在沒了睡意,也躺不住,便喚拾翠、挽碧起身收拾。
等去用餐時,才發現謝敬玄正拿著一卷書坐在前廳,一邊吃茶一邊翻閱。
溫渺驚訝,按著以往,謝敬玄通常是辰時後才回來,“外祖,今日早朝下得這般早嗎?”
謝敬玄捋了捋胡子,“陛下偶感風寒,取消了今日的早朝。”
“風寒?”
謝敬玄點頭,“估計是因為昨日那場急雨吧。”
溫渺思緒轉了一圈,卻是想起了昨日石階上,乾元帝自己濕著手臂、後脊,卻將油紙傘完全舉在她身上的那一幕。
是因為那個時候嗎?也不知道病得是否嚴重……
“渺娘,渺娘?”
“嗯,外祖,怎麽了?”溫渺回神,佯裝無事。
謝敬玄道:“瞧你有些心神不寧的,可是昨日沒睡好?”
“有可能,”溫渺笑了笑,藏住心底的複雜,“但再睡也睡不著了,等會我想上街去走走,總覺得這幾日有些太閑了,想給自己找些事情做。”
溫渺有時很想知道她從前在金陵時,日常都做些什麽,可她又怕外祖憂心自己,便按下了這股衝動。
在京城的這段時日裏,溫渺喜歡謝家的氛圍,可在親人相處之外,她又覺得有些迷茫,或許多走走、多看看,才能知道那份“格格不入”的原因吧?
吃過飯,又同謝敬玄說了幾句話,溫渺隻帶了拾翠和兩個護衛,從謝府側門走了出去,挽碧則留在沁園中看家。
因為隻是想閑逛,所以她並不曾坐馬車,一路上戴著帷帽,迎著輕快的、前一日浸過雨水的春風,倒也舒爽自如。
大楚京中街道均鋪著青石,兩側小販熱鬧呼喊,溫渺一路走走停停,抬眼望向此間的商鋪、行人時,即便已經看了數日,也依舊覺得新奇、古怪。
但到底體力有限,走了這麽一截,溫渺的腿也有些累了。
拾翠:“夫人,不然去前麵的茶樓要個單間歇一歇的?”
溫渺來了興致,“那就去這家吧。”
這個時間段茶樓裏的客人並不多,溫渺要了臨街的單間,兩個侍衛歇在隔壁,拾翠則在樓下同店裏小二點餐。
溫渺前腳剛剛坐下,取了帷帽靠在窗邊往街上瞧,便聽門口響起了敲門聲,“拾翠?進來吧。”
門並不曾被推開,溫渺心中生疑,一轉頭便見門板後立著個高大的身影——像個男子。
她微微蹙眉,“是誰?”
門外人一頓,俯身後道:“夫人,我家主子想請您一敘。”
熟悉的聲音……是昨日送她下山的那位侍衛,似是叫張繼?那麽對方口中的“主子”是誰,倒也不言而喻了。
溫渺微怔,抓緊了袖擺,腳踝上似乎又升起了那股熱意。
從昨到今兒,這連一日都沒有呢,今上待她的興致……往後應是會消退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