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好像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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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比安可兒預想的更難熬。
餐桌鋪著雪白的桌布,水晶吊燈灑下過分明亮的光。安建國坐在主位,眉宇間是常年奔波積攢下的疲憊與不耐。後媽白芳芳緊挨著他,不斷給可兒夾菜。
“可兒,多吃點,學校食堂哪有家裏的有營養。”白芳芳將一塊油光發亮的紅燒肉放進安可兒碗裏,“你看你,又瘦了。”
安可兒看著那塊肉,胃裏有些發堵。她低聲應了句“謝謝。白姨”,筷子卻沒動。
“聽你白姨說,你實習單位還沒定?”安建國開了口,聲音不高,卻帶著慣有的、不容置疑的力度。
“還在看。”安可兒垂著眼,“有幾家公司在接觸。”
“接觸?”安建國放下酒杯,發出輕微的一聲脆響,“暑假都過去一半了,還在‘接觸’?你李叔叔的公司不是答應讓你去行政部嗎?穩定,清閑,有什麽不好?”
“爸,我學的是新媒體策劃,我想……”
“你想?”安建國打斷她,眉頭皺起,“可兒,現實點。那些聽著時髦的工作,有幾個穩當?你白姨為了你的事,沒少操心。”
白芳芳適時地接過話頭,聲音溫柔得像摻了蜜:“是啊可兒,你爸爸也是為你好。對了,周末陳伯伯家有個小聚會,他家公子剛從國外回來,學的也是管理,你們年輕人肯定有共同語言,一起去坐坐?”
安可兒捏著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緊。果然來了。所謂的“家庭聚餐”,核心永遠是她的“前途”,以及如何將她作為一枚棋子,穩妥地嵌入他們認可的社交版圖。陳伯伯?不過是父親近來急於攀附的一個地產商罷了。
“我周末約了同學。”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幹巴巴的。
“推了。”安建國言簡意賅,“不是商量,是通知。你長大了,該懂點事了。”
餐廳裏有一瞬間的寂靜,隻有空調風口的低鳴。安可兒沒再反駁,沉默地扒拉著碗裏的米飯。碎花床單帶來的那點微弱暖意,早已消散在這冰冷僵持的空氣裏。
周末的“小聚會”,地點在一處私人會員製的高爾夫俱樂部。綠草如茵,視野開闊,與安可兒身上那條白芳芳硬塞給她的、過分正式的小禮裙格格不入。她被白芳芳領著,像一件精心包裝的禮物,介紹給陳太太和陳家那位有些趾高氣揚的公子哥。對方的目光在她臉上身上逡巡,帶著評估貨品般的挑剔與自得。
安可兒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借口透氣,躲到了連接主廳與露台的長走廊。這裏擺著幾組沙發,一側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牆,外麵是連綿的果嶺和湖泊。她靠在冰冷的玻璃上,長長地、無聲地歎了口氣,隻想這場鬧劇快點結束。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腳步聲。不急不慢,沉穩有力,與宴會廳裏浮華的喧囂截然不同。
她下意識地轉頭。
走廊另一端的入口處,一行人正走進來。被簇擁在中間的男人,身姿挺拔,穿著合體的深色休閑西裝,沒打領帶,襯衫領口隨意鬆開了第一顆扣子。他正微微側頭,聽著旁邊一位年長者說話,神色平靜,偶爾頷首。
是公交車上的那個人。
盡管他此刻沒戴墨鏡,麵容清晰地展現在柔和的光線下——鼻梁高挺,下頜線條清晰利落,比那天驚鴻一瞥更具衝擊力。但安可兒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種與周遭環境天然疏離、卻又無聲掌控一切的氣場,太過獨特。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視線,目光從談話對象身上移開,向她這邊掃來。
兩人的目光隔著半個走廊,在空中短暫交匯。
安可兒的心髒莫名漏跳了一拍,下意識想移開視線,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他的眼神很深,沒有驚訝,沒有探尋,隻是平靜無波的一瞥,仿佛看見一個無關緊要的擺設。
然而,就在他即將收回目光的刹那,安可兒敏銳地捕捉到,他的視線似乎在她臉上極其短暫地停頓了微不可查的一瞬,然後掠過她身上那件不合時宜的禮裙,眉梢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
那是什麽情緒?一閃而過的……
安可兒的臉頰微微發熱,不知是窘迫還是別的什麽。她這副“待價而沽”的模樣,落在他眼裏,恐怕可笑極了吧。
“紀總,這邊請,王董他們在‘聽雨軒’等您。”旁邊有人恭敬地指引。
被稱為“紀總”的男人收回目光,仿佛從未看見她一般,隨著引路的人,步履從容地向走廊另一頭的貴賓區走去。那群人很快消失在轉角,留下淡淡的、清冽的雪鬆後調氣息,若有若無地飄散在空氣裏。
安可兒仍舊靠在玻璃上,手心卻微微沁出了汗。這一次,她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存在,不再是公交車上轉瞬即逝的插曲。他也看見了她,在一個更清晰、也更讓她無地自容的場合。
“可兒?你怎麽跑這兒來了?”白芳芳找了過來,語氣略帶責備,“陳公子正找你呢,快過來。”
安可兒被拉回現實。她最後看了一眼男人消失的走廊盡頭,那裏空空如也,仿佛剛才的相遇隻是她壓力之下產生的幻覺。
但空氣裏那絲雪鬆冷香,卻又真切地提醒著她,那不是夢。
他是誰?紀總?哪個紀總?
這個問題,連同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一起沉入了安可兒的心底。而她原本隻想敷衍了事的局,似乎也因此,染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複雜的顏色。
回家的車上,安可兒望著窗外飛馳的夜景,忽然想起行李箱底層那條柔軟的碎花床單。媽媽曾經說過,人生有些相遇是禮物,有些則是考驗。
那麽,這個叫“紀總”的男人,兩次突兀地闖進她的視野,又漠然離去,他究竟是禮物,還是考驗?抑或,什麽都不是,隻是她灰暗生活裏,一瞥無關緊要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浮光掠影?
她不知道答案。隻是這個夏天,似乎因為這兩次沉默的交匯,變得有些不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