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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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近深秋,宮中木葉紛落,太液池畔的芙蓉也過了最盛的時節,隻餘幾支殘荷在漸起的寒風中搖曳。
    這日天色一直沉鬱著,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宮闕飛簷,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土腥氣,似有一場秋雨將至。
    慈寧宮內,太後正翻看著內務府呈上的重陽節禮單子,蘇嬤嬤悄步進來,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太後執筆的手微微一頓,輕輕歎了口氣,將筆擱下。
    “那孩子……今日是她父母的忌辰。”太後眉宇間染上一抹輕愁與憐惜,“早上來請安時,瞧著神色就有些懨懨的,強打著精神,哀家便知她心裏不好受。這會兒,是去了太液池邊的‘聽荷亭’?”
    “是,娘娘。沈姑娘帶著琴去的,就留了雲珠在旁邊伺候,不讓旁人靠近。”
    蘇嬤嬤回道,語氣裏也帶著不忍,“眼看就要落雨了,奴婢是否派人去請姑娘回來?”
    太後沉默片刻,搖了搖頭,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際:“讓她獨自待會兒吧。這孩子看著嬌軟,骨子裏卻倔強。父母去時她還那麽小,這些年雖得兄嫂疼愛,可這份喪親之痛,終究是埋在心裏,平日不顯,到了這種日子,總要尋個由頭發泄出來。彈彈琴,散散心,也好。總比悶在心裏強。”
    她頓了頓,吩咐道:“讓廚房備好熱水和驅寒的薑茶,亭子那邊……遠遠看著些,莫要擾了她,但若雨大了,立刻去接人。”
    “是,娘娘。”蘇嬤嬤領命,悄然退下安排。
    聽荷亭臨水而建,四周遍植垂柳與木芙蓉,此時雖已凋零大半,但仍有幾株晚開的,粉白的花朵在風中顫巍巍地掛著。
    沈莞穿著一身素淨的月白綾羅裙,未施粉黛,青絲隻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鬆鬆綰住,跪坐於亭中石凳上,麵前擺著一架焦尾古琴。
    她纖細的指尖輕輕撥動琴弦,淙淙琴音流淌而出,初時如幽咽泉流,帶著化不開的哀思與悵惘,是在追憶早已模糊的父母容顏,是在感念那猝然中斷的天倫之樂。
    琴音低回婉轉,與這沉鬱的天氣融為一色。
    漸漸地,琴音轉緩,帶上了一絲堅韌,如同寒風中不肯凋零的花,帶著對叔父叔母養育之恩的感激,對兩位兄長嗬護的溫暖回憶。
    她並非一味沉溺悲傷之人,隻是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允許自己短暫地卸下平日裏的乖巧與明媚,流露出心底最深處的柔軟與傷痕。
    就在這時,一陣微涼的秋風卷入亭中,卷起了地上和枝頭的殘花花瓣,粉的、白的,如同一場小小的花雨,翩躚著落在她的發間、肩頭,甚至有一片恰好沾在她微顫的長睫之上。
    她恍若未覺,依舊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世界裏。
    天空終於飄下了細密的雨絲,悄無聲息地潤濕了亭外的青石板路,也斜斜地飄灑進來,沾濕了她單薄的羅衫肩頭,那月白色的布料遇水,顏色深了一塊,隱隱透出底下纖細的肩頸輪廓。
    幾縷被打濕的發絲貼在她光潔的額角和臉頰邊,更襯得肌膚瑩白,唇色淡櫻。
    她卻渾然不顧,指尖下的琴音愈發空靈澄澈,仿佛借著這秋風微雨,將所有的愁緒都洗滌而去,隻留下一片清明與釋然。
    雨絲、落花、素衣絕色的少女、哀婉後又歸於平靜的琴音……構成了一幅淒美到極致,又靈動到驚心的畫麵。
    蕭徹剛從勤政殿出來,本欲直接回乾清宮。
    趙德勝跟在他身後,小聲稟報著幾樁瑣事,其中便提到了太後娘娘吩咐人準備熱水薑茶,似是沈姑娘在太液池邊彈琴,恐受了寒。
    蕭徹腳步未停,神色淡漠。
    父母忌辰,小女兒家傷懷念遠,亦是常情。他並無意去幹涉。
    然而,當他路過通往太液池的那條宮道時,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放緩,最終停在了月洞門前。
    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穿過稀疏的柳條和迷蒙的雨簾,聽荷亭中的景象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簾。
    落花如雨,沾衣未拂。微雨斜侵,羅衫漸濕。
    而那亭中的少女,低眉信手續續彈,周身籠罩著一股與平日嬌憨明媚截然不同的、清冷而破碎的氣息,仿佛隨時會隨著這風雨落花消散而去。
    可偏偏她那挺直的脊背和專注的側影,又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倔強。
    美的驚心動魄。
    蕭徹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石子,那圈漣漪擴散開來,觸動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細微的波瀾。
    他見過她嬌俏靈動的一麵,見過她拘謹怯懦的一麵,卻從未見過她這般……遺世獨立,帶著易碎感卻又無比堅韌的模樣。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玄色的衣袍在微雨中更顯沉凝,目光深邃,落在那一方小小的亭中,落在那個渾然忘我的身影上。
    琴聲漸漸停了,餘韻嫋嫋,散入風雨中。沈莞緩緩收回手,輕輕拂去睫上的花瓣,望著亭外迷蒙的雨景,微微出神。
    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衫,帶來一絲涼意,她卻不覺得冷,反而有種宣泄後的輕鬆。
    蕭徹看著她抬手拂花的小動作,看著她微微仰頭承接雨絲的側臉,那纖細脆弱的脖頸線條,在濕漉漉的衣衫襯托下,愈發清晰。
    他沉默了片刻,轉身,不再多看。
    “趙德勝。”
    “奴才在。”趙德勝連忙應道,心中也是波瀾起伏,他何曾見過陛下如此駐足凝望一位女子。
    “看顧好她。”蕭徹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什麽情緒,但這句話本身,已蘊含了不同尋常的意味。“莫要讓太後擔心。”
    “是,陛下,奴才明白。”趙德勝躬身應下,心中已然有數。
    蕭徹邁步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宮道盡頭。而那邊亭中,太後派來的嬤嬤已經撐著傘,捧著披風,及時地趕到了。
    “姑娘,雨涼了,快隨奴婢回去喝碗薑茶驅驅寒吧。”嬤嬤的聲音慈和。
    沈莞回過神,這才感覺到寒意,攏了攏微濕的衣袖,對著嬤嬤露出一抹淺淡卻真心的笑容:“有勞嬤嬤了。”
    她站起身,最後望了一眼煙雨迷蒙的湖麵,深吸了一口帶著濕潤草木清香的空氣,將那份深藏的思念與感傷,重新妥帖地收回心底。
    回到慈寧宮,熱水和薑茶早已備好。
    太後什麽也沒多問,隻拉著她的手摸了摸,感覺有些涼,便催促她快去沐浴更衣。
    泡在溫暖的水中,喝著辛辣甜暖的薑茶,沈莞隻覺得渾身都暖了起來。
    那點因祭日而生的陰霾,似乎也在這溫暖的包裹中,漸漸消散了。
    她不知道的是,方才那片刻的脆弱與倔強,那幅落花微雨中的撫琴圖,已然在不經意間,落入了另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並留下了一抹難以磨滅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