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原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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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安悻悻離去後,雅間內恢複了清淨。
雲珠一邊為沈莞重新布菜,一邊小聲嘟囔:“這位安遠伯世子,瞧著人模人樣的,怎地如此不知趣,沒瞧見小姐不願多談麽?”
玉盞也蹙著眉,努力回想著什麽,忽然,她眼睛一亮,壓低聲音對沈莞道:“小姐,奴婢想起來了!方才那位劉世子,不就是咱們剛來京城時,在城門外見過的,那個……那個給了賣身葬父女子銀錢,後來又把那女子帶走的貴人嗎?”
沈莞執箸的手微微一頓。
城門外……賣身葬父……
她腦海中瞬間浮現出初入京時,在馬車裏看到的那一幕——那個穿著素孝、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子,以及那位坐在華麗馬車裏、施恩般擲下銀兩,最終又將那女子帶走的“善心”世子。
原來是他。
沈莞緩緩放下筷子,眼底閃過一絲了然與譏誚。她當時便看出那女子並非真心葬父,而是另有所圖,這位世子爺果然“不負所望”,將人收入了府中。
她想起方才劉安在她麵前那副努力裝出的溫文爾雅、傾慕熱切的模樣,再聯想到他府中那位來曆不明的“柳姨娘”,心中隻覺得一陣荒謬。
這樣的人,也敢來她麵前獻殷勤?
她微微垂下眼簾,長睫在瑩白的肌膚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遮掩了眸中一閃而過的深沉冷意。安遠伯府……靜太妃……這其中的關聯,不言而喻。
她並未多言,隻輕輕說了句:“原來是他。”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什麽情緒。
但了解她的雲珠和玉盞卻知道,小姐這般情態,便是心中已有了計較。兩人對視一眼,皆不再多話,安靜地伺候她用膳。
乾清宮內,氣氛卻比沈莞所在的雅間要凝滯得多。
蕭徹自宮外回來,臉色便一直沉著。他坐在書案後,手中拿著一份奏折,目光卻並未落在上麵,眼前反複閃過薈賢樓那礙眼的一幕——劉安那副殷勤的、幾乎要湊到沈莞麵前的嘴臉。
他煩躁地將奏折擲在案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嚇得侍立一旁的趙德勝心肝一顫。
“趙德勝。”蕭徹的聲音冷得像冰。
“奴才在。”趙德勝連忙躬身,心中叫苦不迭。
“安遠伯世子劉安,”蕭徹語氣淡漠,仿佛在詢問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可有功名在身?”
趙德勝腦子飛快轉動,小心翼翼答道:“回陛下,劉世子……並無功名。聽聞一直在府中讀書,準備科舉,隻是……尚未有所成。”
“哦?”蕭徹眉梢微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那……他房中,可還清淨?”
趙德勝後背瞬間沁出冷汗。陛下這是要查人家的私德了!他不敢隱瞞,也知道瞞不住,隻得硬著頭皮道:“奴才……奴才聽聞,安遠伯世子半年前,曾在城外……收用了一位賣身葬父的女子,抬做了姨娘,安置在府中西院。除此之外,似乎還有兩個通房丫頭。”
他每說一句,就感覺陛下的眼神冷一分。說完最後一句,趙德勝幾乎能感覺到那如有實質的冰冷目光落在自己頭頂。
殿內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蕭徹才冷冷地哼了一聲,語氣裏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無功無名,德行有虧,內帷不修。安遠伯,真是教了個好兒子。”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斬釘截鐵地下了論斷:
“此等庸碌之輩,如何配得上朕的表妹?”
這句話如同驚雷,炸響在趙德勝耳邊。他猛地抬頭,又迅速低下,心中已是翻江倒海!陛下這……這分明是……
“奴才……奴才明白了。”趙德勝聲音發幹,隻能如此應道。
“下去吧。”蕭徹揮了揮手,重新拿起一份奏折,仿佛剛才那段對話從未發生過。
趙德勝如蒙大赦,躬身退出殿外,直到走到廊下,被初夏微熱的風一吹,才發覺自己裏衣已被冷汗浸濕。
他站在廊柱的陰影裏,平複著劇烈的心跳。陛下今日的反應,實在是太不尋常了!
先是在宮外看到劉安糾纏沈姑娘時那毫不掩飾的不悅,回宮後更是親自過問劉安的功名和私德,最後竟直接斷言其“不配”沈姑娘!
這哪裏是對普通表妹的關心?這分明是……上了心啊!
趙德勝在宮中沉浮數十載,對帝王心思揣摩得極深。陛下性子冷硬,對女色更是淡漠,何曾見過他對哪位女子如此在意?甚至不惜親自過問其追求者的品行!
正思忖間,他的徒弟高順端著新沏的茶走了過來,臉上帶著慣有的、略顯諂媚的笑容:“師父,您老人家站這兒做什麽?陛下可還有別的吩咐?”
趙德勝看著這個還算機靈,但有時眼界還不夠深的徒弟,心中一動。他接過茶盤,並未立刻進去,而是將高順拉到更僻靜處,壓低了聲音,神色前所未有的嚴肅:
“小順子,你跟在為師身邊也有些時日了。今日師父提點你一句,往後在這宮裏當差,眼睛放亮些,心思放靈些。”
高順見師父如此鄭重,連忙收斂笑容,垂手恭聽:“師父請講,徒兒謹記。”
趙德勝目光掃過四周,確保無人,才用幾乎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尤其是……慈寧宮那位沈姑娘的事兒。”
高順一怔:“沈姑娘?”
“嗯。”趙德勝重重地點了點頭,“往後,但凡是與沈姑娘相關的事務,無論巨細,都需格外警醒,萬分上心!陛下的態度……你今日也瞧見了幾分端倪。記住,這位主兒,如今在陛下心裏的分量,怕是不輕。伺候好了,是你的造化;若有半分差池,或是消息不靈通……”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眼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高順倒吸一口涼氣,瞬間明白了師父的深意。
他回想起今日陛下在宮外的臉色,以及方才師父從殿內出來時那副心有餘悸的模樣,心中豁然開朗,連忙躬身道:“多謝師父提點!徒兒明白了!定當時刻謹記,不敢有誤!”
“明白就好。”趙德勝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緩和了些,“去吧,把茶送進去,機靈點。”
看著高順小心翼翼端著茶盤進入殿內的背影,趙德勝輕輕歎了口氣,望向慈寧宮的方向,眼神複雜。
這宮裏的天,怕是真的要變了。
從薈賢樓出來,沈莞心頭的些許煩悶被街市的熱鬧衝淡了些許。
馬車抵達沈府時,林氏早已帶著人在二門處等候,見到她下車,連忙迎上前,拉著她的手仔細端詳。
“可算是回來了!在宮裏一切可好?太後娘娘待你可好?”林氏一連聲地問著,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關切。
沈莞心中一暖,反握住林氏的手,笑容真切而柔軟:“叔母放心,阿願一切都好,姑母待我極好。”她目光掃過迎上來的叔父沈壑岩和兩位兄長,一一見了禮。
沈壑岩威嚴的臉上也難得露出溫和之色,點了點頭:“回來就好。”
大哥沈錚依舊是那副爽朗模樣,哈哈笑道:“咱們家阿願如今可是京城裏的名人了!及笄禮那日我沒能親眼瞧見,真是遺憾!”他圍著沈莞轉了一圈,嘖嘖稱讚,“不過這通身的氣派,是越發不一樣了。”
二哥沈銳則搖著他那把附庸風雅的折扇,促狹道:“何止是名人?簡直是仙子臨凡!我那些同窗如今打聽我,十句裏有八句是拐著彎問咱們家阿願的。”
沈莞被兩位兄長逗得掩唇輕笑,那在宮中時刻意維持的端莊優雅,在至親麵前自然而然地化為了小女兒的嬌態:“大哥、二哥,你們又取笑我!”
一家人說笑著進了花廳,林氏早已命人備好了沈莞在家時最愛吃的幾樣點心和花果茶。
廳內布置得溫馨舒適,與宮中的富麗堂皇是截然不同的氛圍,卻讓沈莞覺得格外放鬆與安心。
她挨著林氏坐下,接過雲珠遞上的茶,輕輕呷了一口,是熟悉的味道。
她聽著叔父詢問兄長們在京營和書院的情況,聽著大哥眉飛色舞地講著操練趣事,聽著二哥又開始“批判”當下流行的詩風,偶爾插上幾句軟語,或是被兄長的笑話逗得前仰後合。
這一刻,她不再是需要謹言慎行的太後侄女,不再是需要洞察人心的聰慧貴女,她隻是沈家的阿願,是被叔父叔母和兄長們捧在手心裏疼愛的嬌嬌女。
林氏看著侄女眉宇間那片刻的、毫無陰霾的歡欣,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
她知道侄女在宮中雖得太後寵愛,但終究是寄人籬下,需得處處小心。也隻有回到自己家裏,才能這般毫無負擔地放鬆片刻。
她輕輕撫著沈莞的頭發,柔聲道:“在宮裏若是悶了,或是受了什麽委屈,定要告訴叔母,或是讓你哥哥們遞話出來。這裏永遠是你的家。”
沈莞鼻尖一酸,將頭靠在林氏肩上,軟軟地“嗯”了一聲。這份毫無保留的親情,是她在這世間最堅實的依靠。
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眼見日頭偏西,蘇嬤嬤雖未催促,但沈莞知道回宮的時辰快到了。
她起身,向叔父叔母鄭重行禮:“叔父,叔母,阿願該回宮了,以免姑母掛念。”
林氏眼中滿是不舍,拉著她的手又叮囑了許多,才讓沈壑岩和兩個兒子親自送她到府門外。
沈錚拍了拍胸脯,低聲道:“阿願,宮裏若有人敢給你氣受,告訴大哥,大哥幫你出氣!”
沈銳也收起玩笑之色,認真道:“二哥雖是個書生,但寫幾篇錦繡文章罵人還是會的!”
沈莞被他們逗得又想笑又感動,點了點頭:“阿願知道了,謝謝大哥,謝謝二哥。”
沈壑岩看著亭亭玉立的侄女,沉聲道:“去吧,在宮中……一切小心。沈家永遠是你的後盾。”
“阿願謹記叔父教誨。”
馬車緩緩啟動,沈莞隔著紗窗,看著叔父一家站在府門外不斷揮手的身影,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才輕輕放下車簾。
車廂內恢複了安靜,隻餘下車輪轆轆之聲。
沈莞靠在軟墊上,閉上眼,將那份屬於“沈家阿願”的柔軟與依賴,細細收起,妥帖地藏回心底。
當她再次睜開眼時,眸中已是一片沉靜的清明。唇角微微揚起,依舊是那抹完美得體的、屬於太後侄女沈莞的溫婉笑容。
馬車駛過長長的宮道,穿過一道又一道宮門,最終在慈寧宮前停下。
沈莞扶著雲珠的手下車,姿態優雅地步入那金碧輝煌的殿宇。
宮門在她身後緩緩合攏,將宮外的煙火氣與親情溫暖,隔絕開來。
她又回到了這座華麗而精致的牢籠,或者說,屬於她的戰場。
“姑母,阿願回來了。”她聲音嬌軟,笑容甜美,如同以往任何一個從外麵歸來的時刻。
太後見她回來,自然是歡喜的,拉著她問長問短。
沈莞一一笑著回答,神態自然親昵,仿佛白日在宮外的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隻有在她獨自回到暖閣,對鏡卸妝時,看著鏡中那張絕美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疲憊的臉,才會輕輕地、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但很快,那絲疲憊便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堅韌的光彩。
路還很長。
